范墩子
兩年前,我從理工大學畢業,若按照四年前的就業形勢,拿到工科學士學位的我,應該選擇一家效益不錯的化工類企業,然而你知道,這幾年,社會發展實在太快,計劃往往跟不上變化。我參加高考那年,金屬制造、石油化工、醫藥學等專業正熱遍中國大江南北,填寫志愿時,原想報農學專業的我,卻遭到父親嚴厲的呵斥,他瞪著我說,學什么農業?報機械制造,出來輕輕松松找個工作。我順從了父親的意愿,順利考進理工大學,心想以后按父親指明的道路,錯也不會錯到哪兒去。
然而正如我前頭所言,這幾年生活的方方面面都在變化,畢業后,我徑直便掉進了就業難的萬丈深淵里。就是在這個時候,發生了一件不可思議的事情。某日,父親突然給我打來電話,告訴我他在家里建了棟空中閣樓,命令我立即回家,和他一起經管家里的閣樓,無需在城里待了。我心想,父親這個連做夢都希望我能落腳在城里的人,怎么會叫我回家?最可笑的是,回去還要和他一起鼓弄什么空中閣樓。想到這些,我就暗暗在心中發笑,想父親是不是瘋了,怎能做出這樣的決定?先不考慮這個決定的對錯,單就是這個決定從我父親的口中說出,我都感到不可思議。
我偷偷給母親打去電話。電話中,我沒好氣地說,媽,我爸是不是受啥刺激了?當初我要學農學,他非叫我報什么工學,現在倒好,你看看,連份工作都找不到,剛剛又打電話給我,讓我回家經管他那什么空中閣樓,我看八成是瘋啦。我說出這些話,原想只是泄泄憤,好讓母親勸勸父親,這個節骨眼上不要再給我添什么麻煩。不想母親卻極其嚴肅地說,瘋了,你爸確實瘋了,我已經受夠了這個老家伙。我以為母親在和我開玩笑,就有意抬高了調子,說道,媽!你倆要是合起來整我,我就掛電話啦!母親卻不知怎的,一時間泣不成聲。我意識到事情的復雜,忙要說些好話關心她,不想她早已掛斷了電話。
我想了一夜,最后決定立即卷鋪蓋回家,作為家里的獨生子,我別無選擇。
村里很多長輩在墻根處坐著,以往的話,他們肯定會親切地和我打招呼,可這次情況不同,他們用一種奇怪的眼神看我,似乎我身上長滿了紫色的小精怪。我快速回到家,母親不在屋,也沒尋見父親。走進廂房才發現了蹊蹺,這間廂房,根本不是我曾經住過的那間,我趕緊跑出去看了一下門樓,對呀,就是自己的家呀。話說那時,廂房內一片郁郁蔥蔥,到處長滿綠色的莊稼,我暗暗吃驚,細細打量,只見炕的周邊被種上了青菜,窗戶的框架上則掛滿了西紅柿和紫得透亮的茄子,柜面上顯然剛剛被翻過土,具體種了什么目前還看不出來,腳底是一排排齊整的玉米,它們雄赳赳的樣子,讓我不由聯想起一群意氣風發的獵人。
從廂房出來,站在庭院,我突然想起幾日前父親在電話中講過的空中閣樓。上房正是父親所描述的樣子,墻壁上掛著一些植物,還有些藤蔓從二樓倒垂下來,庭院里栽著幼小的蘋果樹,看得出來,這些樹苗都是不久前剛栽上的。它們在風中搖搖擺擺,仿佛對我講述著一些久遠的故事。進到上房里,我瞬間目瞪口呆,好長時間說不出一句話來。我被里面的構造和設計完全征服,西瓜、小麥、草莓、西葫蘆、辣椒等等,各自給安頓在一塊屬于它們的空間里,客廳頂棚四周還開著一些照明燈,為它們的生長提供著充足的光源。
置身其中,我似乎返回到上世紀,呼吸急促,心跳加快,那種情緒真是無法言說。我大聲喊,爸,你在哪?沒有回應,四處靜悄悄的,只有莊稼間不時地傳出一些詭異的聲響。我猛然想起了閣樓,于是快速跑上二樓。二樓的設計和規劃,同樣讓我驚奇,靠北邊的屋內,放著六個書架,上面整整齊齊地擺放著書籍,書架的跟前是一張書桌,桌上放有老花鏡、紙張、鉛筆、墨水等物件,地面上散亂地扔著一堆圖紙。
我撿起了幾張圖紙看了看,全是手畫的一些莊稼圖形,有的在圖形周圍標注著生長周期、濕度等,有的還專門用英文和其他符號作了注釋。放下圖紙,我又翻了翻書架上的書籍,幾乎都是諸如《小麥論》《高粱論》《谷子進化論》《農業可持續發展》《有機農業》《中國農業史》《外國農業史》此類的書籍。挪步至南屋,我一眼就看見了,屋子里全是長勢良好的小麥,他蹲坐在地上,手執一個放大鏡,正聚精會神地觀察著一株小麥的莖稈。
我朝他走過去。父親很認真,他雙鬢已斑白。我站在他身旁,靜靜地看著他,心里卻涌動若浪,此時有種恍若隔世之感。爸。我輕聲叫了一聲。他轉過身來,定定地看著我,仿佛在打量一個陌生人。靜默了片刻后,他站起來,拉住我的手,激動地說,兒呀,你回來啦,回來了好,回來了好啊,以后就跟爸一起管理咱們的空中閣樓吧。
我不知道該如何回答父親,愣愣地看著他。他帶著我又在兩間屋子里走了走,不時說,感覺怎么樣?他說話的語調中盡顯驕傲之氣。我點點頭表示不錯。他見我點頭,立馬開懷地笑著說,好啊,此次我兒回來當我的助手,咱們爺倆攜手拼搏,一定能干出一番事業來,是不是?我不敢說不是,但心中又疑惑不解,就說,爸,難道你不想讓我落腳在城里了?不光宗耀祖了?父親臉色忽然沉下來,極其嚴肅地說,我們現在就是在做一件光宗耀祖的事情。我跟著說,務農也該在地里呀,你這怎么在家里種上莊稼啦?
父親立即打斷我的話,你懂個屁!我這是搞科學研究,你懂什么。我嚇得不敢再說什么。父親又給我耐心地講解了他對以后農業如何發展的一些認識和想法,還詳細介紹了這座空中閣樓的設計過程。我徹底被父親在農業上投入的熱情所打動,更被父親的想法所折服,我沒有想到社會發展這么快的同時,我父親的變化也是如此驚人,一點也不輸給智能手機的更新速度。父親拍著我的肩膀說,農業不像別的行業。農業周期長,要耐得住寂寞,數十年如一日,你要慢慢打磨你的脾性,明白嗎?
看著父親憔悴的面龐,我趕快點頭表示自己懂。父親滿意地笑了笑,又說,如今村里人少了,地雖然沒荒,效益卻大打折扣,掙下的錢根本抵不住成本,這樣下去幾年,后果將不堪設想,我們必須要想出一些辦法,來解決目前農業所面臨的嚴峻問題。我一邊應著父親,眼睛又忍不住地觀察著周圍的一切。父親現在的口才竟是如此過人,連我這個大學生都自嘆弗如。說實話,我在心里很懷疑,短短幾年的時間,父親從一個老實巴交的老農變成現在這個樣子,我心里還是有些不能夠接受,也不太相信這個已擺在我面前的事實。
可很快,父親的一舉一動便深深影響了我。如今他睡覺的場所只有兩個,一個是二樓北邊的房間,是父親的書房;第二個是家里的菜地,這個地點并不固定,有時他睡在東屋的辣椒地里,有時又在西屋的棉花地里,有時在院子里觀察蘋果樹的生長情況時,就勢睡在了果園里。母親對父親這一點,簡直受不了,她整日站在院子里高聲叫罵,你個老東西真是活夠啦,你不知道你身體狀況啦,腿腳嚴重風濕,血壓高得驚人,整天就知道熬夜研究這些破玩意兒,我看你個老東西真是活夠啦,這日子沒法過啦。
母親嘴上罵得狠,卻也僅限于在嘴上罵,并沒像她所說的真正要離婚,這是我后來才發現的,起初她喊著說要離婚的時候,我還真挺擔心。我問父親,我媽都要和你離婚了,你怎么還這么沉穩地在這里畫圖紙啊。父親頭都不抬一下,目光始終聚在面前的圖紙上。他說,叫她罵,叫她離。我嚇得捂住嘴,以為父親在說氣話,后來我才知道母親每次的喊罵完全只是嘴上功夫。母親很少進父親的閣樓,我回來的這些天,她從未踏進過半步,用她的話說,我還沒見過哪個教授的家會是這個樣子,還自封為農民教授,真能叫村里人笑掉牙。
村里人確實笑掉了大牙,我親眼見到村里的土改爺張口笑我父子二人時,一不小心讓手中的煙鍋磕了門牙,門牙當場掉在地上。其他的人笑得更厲害,多數都是些老頭老太,還有一些小孩子,孩子當然啥都不懂,只是跟著爺爺奶奶笑。爺爺奶奶一邊笑一邊說,務了一輩子農了,還沒見過老子將城里的大學生兒子叫回來一起在家里種莊稼,若不是腦袋進了水,八成是鬼魂上了身。我將村人的話轉述給父親時,他說,你讓他們笑好了,他們不懂。
時間久了,父親完全教會了我他所熟悉的所有操作和技術,我現在每天的工作已經形成規律,測量房間內空氣的濕度、溫度、酸堿度……除草、澆水、打藥、打尖等,記錄作物的生長周期、生長變化和一些可能出現的意外狀況,還要查看農業書目,盡可能完善農業知識。隨著時間推移,我在農業方面逐漸顯示出驚人的悟性,每天激情飽滿,說實話,在這個時候,我很感激我的父親,從某種意義上講,他解脫了我,讓我尋到了自己真正的興趣所在。
父親經常對我講,兒子,你要記著,十八世紀工業革命的崛起,對農業造成了巨大的沖擊,但那個時候,工業革命畢竟只覆蓋了很小的面積,也就歐洲雞蛋大那么一點地方。而如今,工業革命,早已從初級階段進入到一個新的層次,大部分的土地已被工業化、工廠化,人都跑進城了,這個時候問題便來了。什么問題呢?你想想,人一旦大面積進城,農村的土地就被閑置,農村就被架空,農民從根本上也就失去了意義,所以咱們爺倆的使命便明晰了,就是要以現代化的手段來管理這些閑置下來的土地,你明白嗎?我茫然地點點頭。
一天晚上,父親喊我去他的書房,研究人對小麥的電子操控問題,當時我還正在樓下的客廳里給花椒打藥。上樓后,見父親沒有開燈,書房里一片漆黑。我快速按了開關,書房立馬亮堂起來。與此同時,父親朝我喊,關了!趕緊關了!我被父親嚇了一跳,于是又關了燈。我在黑暗里也看不清父親具體在哪里,就說,爸,咋不開燈呀?父親責備我說,你當我助手也有不少時日了,怎么連這點常識都不懂?現在開燈,光線會影響屋內小麥的光照吸收,從而打亂小麥的生理規律,明白嗎?我有些不服,在心里暗暗說,小麥哪有這么嬌氣。
父親從某個漆黑的角落里走了出來,他手里捏著一盞光線極為微弱的煤油燈,他看了我一眼,然后將煤油燈放在書桌上。煤油燈光線很暗,暗到我只能模模糊糊看清楚他的臉,但父親一直說光線蠻好的,能看清書上的字,能畫圖,能思考,還不影響作物的夜間休息,他這樣說,我覺得挺好笑的。父親扔給我一本磚頭般厚的書,我在煤油燈下看了看,是《小麥的未來與標準化生產》。他說,你翻翻,幫我整理整理作者對小麥未來發展的預言。
我抬頭看父親,發現從我回家到現在,他的白發又添了不少,眼窩很深,血絲纏滿了他的眼球,但或許因為長期待在閣樓的緣故,他的膚色白了不少。我沉浸在細微的觀察中,沒有想到自己突然叫了一聲爸。他摘下眼鏡,揉了揉眼睛,又放下手中正在畫圖的鉛筆,看著我說,怎么了?整理好了嗎?我看著他這個樣子,心里五味雜陳,很不好受。我說,還沒有整理好呢。他有些慍怒地說,沒有整理好,那就認真整理,我們現在從事的工作是一項偉大的工作,是涉及解決人類未來農業生產問題的重大事項,你明白嗎?
昏暗的煤油燈下,父親一會兒在書架里抽出一本書翻翻,一會兒又拿著鉛筆在稿紙上涂畫,一會兒站起來看看身邊小麥的長勢,一會兒又在顯微鏡下觀察小麥的莖稈、葉片、麥芒、麥穗等部位。父親很忙碌,幾乎很難有停歇的時刻,他的額上滿是細密的汗珠,卻不知疲倦,完全沉浸在自己的工作里。我坐在他的對面,與其說是在看書,不如說是在看父親的一舉一動,他舉手投足間,總有一股隱隱的熱情,像一絲懸浮的氣流纏繞在他的周圍,他的眼神、表情、嘴型、頭發、皺紋、衣袖、專注程度極具魅力,讓我深受感動。
父親在畫圖之余還給我講他最近的研究成果,他說他現在仍不能構建出一套成熟的作物電子管理系統,簡單地說,就是能夠像開關控制電燈一樣控制作物的播種、澆水、施肥、剪枝、套袋、采摘等過程,他目前就希望能夠研發出這種智能系統,但畢竟困難重重,沒有想象的那般容易。假如這種智能系統能夠研發出來,未來無論農作物的面積有多大,一個人便可輕松管理,到那時候,按他的設想,農村就完全可以不需要人居住了,只需要一兩個大型農莊莊主,就可以管理好一個農村的土地。他還說,這種智能管理模式,只有資本達到鼎盛時才會順時而生。
我問父親,既然只有在資本達到鼎盛時才會產生,那我們為什么現在還要整天挑燈研究呢?父親被我問得一怔,他放下鉛筆說,鼎盛時出現,會是和諧的狀態,可在亞鼎盛時期,會產生很多問題的。我回答說我聽不懂。父親走到我跟前拍拍我的肩說,不懂沒有關系,有朝一日你總會明白。他說完這句話,令我對那一日充滿了期待,那一日究竟會是在什么時候呢?父親可能看穿了我的心思,他摸著我的腦袋說,有些東西只能順其自然,但往往順其自然的狀態,是很殘酷的。之后,為了盡早研究出這種作物智能控制系統,我和父親夜以繼日地埋頭在閣樓里,不再出門,就是解手也選擇在菜園里,完全回歸到幾百年以前的農業生產時期。我們父子倆幾乎將畢生的激情都投注了進來,不再去感知白晝與夜晚,不再去搭理其他的瑣碎事情。就像一對在黑暗里啃食的老鼠,完全將身體和思維禁錮在閣樓間,與小麥一起生長,與蘋果一起成熟,與植物一起開花,與昆蟲一起生活,我們也進行著光合作用,吸收水分和塵埃,我們想植物所想的事情,在乎植物所在乎的東西,斷絕了與外界聯系的一切機會。
母親叫罵得更兇了,她還是像往常一樣,每天在串門之前,都要站在院子里罵上一番。過去她只罵我父親,現在自從我回家當了父親的助手以后,她叫罵的詞句中又多了一些內容,比如:兔崽子也瘋啦,你看看方圓幾十里的這些村子,哪里有你們這樣的,一瘋還瘋爺倆兒,我真是受夠啦!受夠啦!母親罵完,便揚長而去。這時候,我們的整個閣樓安靜極了,樓上樓下沒有一絲聲響,就算有,僅僅也是些麥子拔節、棉團炸裂的聲響,我和父親醉心于這種狀態,思維像溪水一樣緩緩暗涌。
某天,在父親模擬開關控制農作物實驗時,我產生了一個疑問:爸,既然我家的農田還有好幾畝,既然村里人還在田里種地,為什么我們要把地種在閣樓里呢?父親可能被我這個問題激怒了,他轉過身看了我很長時間,我心里忍不住地發毛。他說,你懂個屁!家里什么都有,為什么要去田里?你們都落腳城里了,連個年輕人都沒有,在地里干活還有什么意思?大家都長吁短嘆的,我可不想看到農村正在斷氣的這個局面。父親說完用眼睛剜了我一眼,似乎表明他極不喜歡我的這個提問。
接下來的日子,閣樓里很安靜,靜到閣樓里沒有了呼吸,只能見到兩個長相相似的單薄身影,從樓上跑到樓下,從樓下奔到樓上,我們的心中,只有農作物實驗。那里只有蝴蝶在亂舞,萬物歸于原點,農作物在陽光沐浴下茁壯生長,農人在地里干累了,就回家睡在炕上,也許父親心中的圖畫就是這個樣子。那時候,我經常揣摩父親的心思,我最崇拜的男人也只有父親。我還收到過大學室友發來的信息,他告訴我他考上了公務員,現在每天的工作就是寫材料、開會、送文件等。他還告訴我其他的幾個室友都在外面漂,他們還告訴我說等他們漂夠了再回去。我刪除了這條信息,也沒有回復。
和父親的模擬實驗成功,是在當年的寒冬臘月的一個晚上。前期我們已經看到了勝利的曙光,父親總是勉勵我,兒子,再堅持堅持,勝利在望啊。我們不再睡覺,連吃飯也已放棄,我們趴在作物跟前,進行著最后的實驗,直至成功。八個月了,我們與世隔絕,完全過著山頂洞人的生活,山頂洞人還要出去狩獵呢,我們不,在黑暗的世界里倒尋到了快樂,看到了東方漸漸升起的太陽,聞到了世界上最芳香的味道。我們的心血沒有白費,我們獲得了最大的快樂,我們創造了這個世上最不凡的事情,兒子。父親摟著我的肩膀快樂地說。
父親又消失進黑暗里,我知道他藏進了麥地里,正在對麥子講述這個最動人的消息。趁著這個空隙,我趴在父親的書桌上,用父親的鉛筆將我們的實驗過程和結果寫成了一份完整的實驗報告,又按照我們縣上《農業科學前沿》雜志上的“農業科學杯”征文大賽地址投遞了出去,我想我們的這一成果,必然會轟動整個縣城,甚至整個市區和全省。等待。等待。我也躺進棉花地里,趕快將之前欠下的睡眠統統補回來。像長蟲、刺猬、青蛙等冬眠的動物一樣,我們也需要蟄伏上一段時間,以恢復透支的體力。
半個月后,我收到了縣上《農業科學前沿》雜志社寄來的郵件,我盡量抑制住自己激動的心情,好讓心臟不要跳出來。拆開郵件,如紅太陽一樣光芒四射的紅色獲獎證書赫然出現在眼前,我雙手已經不由自主地顫抖了起來,緩緩打開證書,一看,腦袋卻如同被木棍砸了一般。二等獎,怎么會是二等獎?“顧翔同志,你的農作物電子模擬實驗成果,在2016年全縣農業科學知識競賽活動中榮獲二等獎,特此表彰。壽縣《農業科學前沿》雜志社,壽縣農業局、林業局、果業局。2016年12月。”
怎么會是二等獎?我的大腦一片漆黑,瞬間滑入萬丈深淵。我不知道該如何將這個結果告訴給父親,不知他聽到這個消息會是什么反應。我應該瞞著父親,但是我卻不能瞞著,因為父親的這個研究,就是希望能夠公布于世,能夠對目前的農村發展狀況起到巨大作用,我又怎么能夠瞞著父親呢?
郵件里還有一封信,信用鋼筆寫的一段話,字跡很工整,“看了你與父親共同研究的事跡,令我震撼又汗顏,一代老農用自己一己之力做著最后的努力,我看著這份長長的實驗報告,看著你們一步一步嚴格地推理,看著你們為農村的消亡做著最后的掙扎,我在閱讀間,幾度流下淚水。這是我社收到的最令人感動也最令人激動的一份投稿,本來一等獎歸你們莫屬,但由于種種原因,只能是現在的結果。我汗顏至極,我無顏面對你們父子,但是你們的汗水,我相信不會白白流掉。我為你父子二人驕傲,最后請接受我最最最崇高的敬意。壽縣《農業科學前沿》雜志社社長牛勝利,2016年12月12日夜,凌晨三點。”
我將那本榮譽證書扔進了垃圾桶,夾著那封信開始在閣樓里尋找父親。一樓的客廳和幾間房子我都找遍了,沒有父親的蹤影,我立即跑上樓,在書房也沒有尋見父親。我轉身就跑進北邊的屋子,屋內一片漆黑,我站在門口,什么也看不見,但我明顯能夠感受到父親就在里面,他的氣息是那么強烈,我伸出雙手,在黑暗的想象中,將父親的面孔摸了千萬遍。最后我再也禁不住難言的心情,我打開了燈,光芒猛地鋪向整個屋子,像一群獸性大發的金錢豹子。屋內的植物長勢很好,炕上的玉米苗也出得很密實,順著作物間的過道,我走了進去。
我看見父親正在哭,他癱在地上,眼睛閉著,但是他的眼淚如晶瑩的金色球體一樣從臉上淌下來,灑在作物的根部,作物瞬間長高了許多,父親的眼淚向屋內作物所在的方向都流了過去,它們比鋪在地上的光芒還要猛烈,因為我能聽見淚珠砸在地面上的聲音,能夠聽見作物得了眼淚后而猛烈拔節的聲響。我大聲喊著父親,父親卻已不省人事。我趕快跑出去找到母親,母親聽到父親出了狀況,奔跑的速度竟然超過了我。她進屋立即將父親抱在了懷里,她大聲喊,他爸!他爸!父親緩緩睜開了眼睛,但眼淚一直在流,沒有停過。
父親用微弱的語調對母親說,剛才我做了一個夢,夢見你朝南走了,我在后面攆你,卻怎么也攆不上。母親用手掌輕輕地撫摸著父親的額頭。父親嘴角向兩側微微翹了翹,笑得很淺。站在一旁的我,早已雙眼模糊,我隱隱看到父親和母親的身影埋在了作物里面,作物的葉子在空中迎風飄蕩,像一群正對我招手致意的將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