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錫浪
歷經整整一個夏天的蒸騰,時至金秋九月,水氣氤氳的里下河平原開始不再縹緲,溝河港汊,水位漸低,南莊北舍,也慢慢清朗起來。
偏隱平原一隅,一個叫馮垛的古村落實在名不見經傳。水落垛高,云淡風輕,透過這個秋,足以看出垛上的四季分明。但垛上的秋天,界點是模糊的。漫長的30天暑伏后,立秋時節的垛上還沒有真正意義上進入秋天。秋老虎實在厲害,除了天上的驕陽依然毒辣無比,更有十八天地火,讓你熱不可耐。這也大概正是古人為什么要在立秋后置“處暑”節令的緣故吧。
“白露秋分夜,一夜冷一夜。”垛上的秋天是從白露開始的。尤其夜頭早晚,天地間的絲絲涼意,會讓不少人聽從老人“白露身不露”的叮囑,披上一兩件秋衫以御風寒。但吸足了陽氣的男人們,身體一向結實得很,他們大多更相信“春要捂,秋要凍”民間諺語,即便在“旦夕秋風多,衰荷半傾倒”的深秋,依然習慣袒胸赤膊,露出那身古銅色的脊背,退秋風于郭外。
秋日晌午,太陽照在馮家垛上,不驕不烈,綿軟又不失剛強,力度恰到好處。孩子們早已端坐在村小的課堂上,在玉翠老師的領讀下齊聲誦讀:秋天來了,一群大雁往南飛,一會兒排成個“人”字,一會兒排成個“一”字。經受烈日和暴雨的交替肆虐,垛田的水稻終于選擇在這平和的季節里,慢慢醞釀褪去綠色外衣,換上豐收的華裝,在和煦的陽光下緩緩搖曳,輕輕地拍打著不遠的村莊。秋風縷縷,應和瑯瑯書聲的是,從丫字溝那塊早稻田里漸次傳開的“嚓嚓嚓”的開鐮聲。“秋叢繞舍似陶家,遍繞籬邊日漸斜。”地處水網密布的平原深處,馮家垛自然沒有可以悠然可見的南山,特別是在這樣的政治清明的新時代,更沒有了于此修籬種菊的歸田隱士。“一庭春雨瓢兒菜,滿架秋風扁豆花。”多少年來,從貧困走向日益富裕的垛上人,總是習慣用雙手掂量生活,思維方式上始終繞不過由花即果、花果并重的現實主義傾向。漫步垛上,菊叢繞舍顯然是少見的,田埂上,溝河畔,草垛上,扁豆是最普遍的秋花,白的,紫的,一叢叢,一簇簇,賞心悅目,沁人心脾。
盡管農業現化進程加快了,收割環節不再需要付出頭頂秋陽彎腰揮鐮等諸多苦累,但在垛上人的眼里,秋收依然是一場神圣而盛大的陣地戰。“手中有糧,心中不慌。”為了打贏這場戰斗,他們早早地檢修或補充好鐮刀、板掀、攤耙、掃帚等輔助工具,更努力蓄足能量,搶抓晴好天氣,速戰速決拿下楊家圈子、曹家二十、吉興等大的田塊,直到顆粒歸倉。如果說,在幾個重要田塊的搶收過程中,垛上人的精神是緊張的,那么,在路邊、溝邊、池塘邊這樣“十邊地”的收種中,他們的情緒就要舒緩得多,像一首秋天變奏曲。在“七蔥八蒜”的節令,垛上人總是穿先在大田活的前后或空檔里來到家前屋后的“十邊地”,首先扯掉瓜藤,刨掉芋頭、紅薯,拔掉茄子、辣椒,然后翻整好土地,曬上十天八日,再待空閑時種上小蔥、大蒜、芫荽、菠菜、青菜等時令蔬菜。由于人多地少,垛上人對這些邊角地總是格外珍惜,大凡可以見縫插針的地方,都被種得嚴嚴實實。相比整齊劃一的大田,“十邊地”非常分散瑣碎,這樣的田地種長起來,累人程度也不可小瞧。“童孫未解供耕織,也傍桑陰學種瓜。”在孩子的眼里,豐收之趣要遠遠大于勞作之苦。放學了,他們會馬上甩開小書包,直奔田間地頭,掰苞米玩胡須啊,刨紅薯做燒烤啊,等等。正當孩子們玩得不亦樂乎時,大人們會沒商量地在新翻的土地上潑上一層糞水,盡管有些敗興,但在秋陽和地火的作用下,那蘊含著勞動真諦的縷縷糞香,還是緩緩地植入了垛上孩子的心靈深處。
過了寒露不久,秋天最后一個節氣——霜降就到了,伴隨著一兩場小雨的光臨,冷空氣也慢慢頻繁起來,平原上的氣溫已然漸趨下降,但垛上的溫度依然冷暖相宜,特別是經過初露的滋潤和淺霜的歷驗,垛上的色彩開始變得斑斕起來,猶如一幅重彩油畫:屋頂上、草垛上、小巷里,撒遍了金色的樹葉,家前屋后的菜地里,火紅的小辣椒,紫色的秋茄子,粉白的大冬瓜,還有翡翠般的青菜、菠菜、茼蒿,等等,一切的新一輪推陳出新,都讓人感到這里真的沒有絲毫的寂寥和寒意。大概是垛上地貌獨特,地肥又水美,在冷暖交替的自然環境中長出來的各類作物,味道就是不一樣。垛上的莊戶人家緊密相連,每到中午或是晚上,一家做菜總是家家噴香,無論是楊老師家烀南瓜,曹小貓子家炒韮菜,還是顏大奶奶家茄子角子冬瓜紅燒一鍋下,靈敏的鼻子都會根據味道的差別幫你把蔬菜品種一一辨別出,并告訴你什么才叫真正的純正和地道。
“處暑高粱,白露谷,霜降到了拔蘿卜。”的確,在這樣晚秋時節,除了剛出泥的芋頭、茨菰、紅薯、荷藕,垛上的蘿卜要算是上好的蔬菜了。“秋后蘿卜賽人參。”垛上的蘿卜含有大量纖維素、多種維生素及微量元素,可以清熱舒肝,對人體大有裨益。眾多蔬菜中,我尤愛蘿卜,每每出差至異地,也都必點蘿卜,但相比之下,水份充足、口感甜嫩的垛上蘿卜還是最不能忘懷。垛上蘿卜,無論是洗凈后用刀背扁碎,再倒上醬油撒點白沙糖涼拌生吃,還是用農家土醬單獨紅燒、與豬肉紅燒,亦或切成蘿卜條子與豆腐燒湯,都是絕美佳肴。每每回到垛上,父母除了早早準備一些雞啊魚的葷菜,總是不忘做上幾道蘿卜菜,紅燒的、白燒的,笑呵呵地端上桌,這種情況下,葷腥我是幾乎不怎么動筷子的,相反,總要弄一兩盅小酒,樂此不彼的把蘿卜吃上一兩碗。“曉對山翁坐破窗,地爐撥火兩相忘。茅柴酒與人情好,蘿卜羹和野味長。”無關乎宋代大詩人陳著在《周翁留飲酒》中所表現的那種退隱,我至愛垛上蘿卜,大概純粹是因為欲罷不能那種獨特的味道吧。
秋到平原風光好,垛上年豐瑞祥多。在這樣收獲的季節,垛上的物產琳琳總總,稻谷、紅薯、黃豆、芝麻,等等,把院子堆滿滿的。一遍一遍地翻曬,虔誠的垛上人終于趕在立冬前完成了這些五谷雜糧的歸倉入庫。對于那些富余的蘿卜菜瓜,他們總是認真地切片切碎,洗凈晾干,拌上鹽、蒜頭、辣椒、五香八角,也拌上他們的熱情和淳樸,條條理理地封壇裝罐,一部分自己留下以佐日常,一部分贈送子女以及親友來客。
“把你的影子加點鹽,腌起來,風干。老的時候,下酒。” 傍晚,窗外刮起了風,看來平原很快就要入冬。簡居都市一隅,讀著臺灣女詩人夏宇的這首詩,我馬上擱下書,熬上一鍋粥,就起了從垛上帶回來的蘿卜干,垛上的秋天,馬上一幀一幀地浮現在了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