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莉楠
(陜西師范大學歷史文化學院,陜西 西安 710119)
陶成章(1878-1912),字煥卿,浙江紹興陶堰西上塘村人,辛亥革命時期的重要革命家。目前,學界關于陶成章的研究都是與革命相關的,幾乎沒有對其史學的研究,殊不知他在革命時期以史學為革命武器,客觀上推動了新史學的發展。
陶成章家境貧寒,六歲入義學,十五歲擔任塾師。十八歲時,甲午戰爭爆發,清軍的慘敗使他有了從軍之心。1895年,陶成章在維新思潮下開始接觸新學,雖然受傳統思想的影響很深,但新學對其觸動很大。不幸的是,不到三年時間,戊戌政變發生,百日維新運動宣告結束,康有為、梁啟超出逃。接著,義和團運動爆發,1900年八國聯軍侵華,民族危機空前加強,陶成章毅然決然地走上了救亡圖存的道路。1902年,陶成章赴日學習,對西學有了全面的了解,這使他的思想發生了很大改變,再加上“新史學”[注]1901年,梁啟超發表了《中國史敘論》,1902年繼而發表了《新史學》,“史界革命”由此爆發。“新史學”的實質是資產階級性質的西方史學,經日本傳入中國?!靶率穼W”以進化史觀為指導思想,主張以民統代君統、為生人不為死人,強調歷史的公理公例、因果關系,力求史籍整全、史料完備,并提倡利用其他學科做研究和將比較法、統計法應用于史學等。的影響,他決定以史學為革命武器,并于1904年寫成《中國民族權力消長史》,目的在于喚醒沉睡的國人來參加戰斗。根據《總目》,此書應有卷之上三章,卷之中一章,卷之下三章,以及卷下續一章,共八章,但原書只有卷上,即“邃古時代”和“太古時代”兩章,寫到夏朝以前。即便如此,亦可從書中發掘出作者的新史學思想。
1902年,梁啟超于《新民叢報》發表《新史學》一文,直指中國傳統史學的弊端。一曰“知有朝廷而不知有國家”。傳統史家作史把君主作為絕對的敘事主體,傳統史學敘事主要以王朝治亂興衰為主,所以二十四史實為二十四姓之家譜。二曰“知有個人而不知有群體”。傳統史書多見于列傳、本紀,多敘王侯將相等“人格者”的歷史事跡,而對于群體的論述寥寥無幾。以上兩點皆批評傳統史學在敘述對象上的弊病,認為敘述對象過于狹窄。
對此,陶成章指出:“我國無歷史焉,并無所謂記述耳,并無所謂記述焉,僅有一家一姓之譜諜帳簿耳。洪水泛濫,禍烈猛獸,探抉所弊,有二大因也,一則視祖國為一家之私物,于是革一朝,則盛述本朝之譜諜,散理前朝之賬目,著成一史,再革一朝,則又盛述本朝之譜諜,散理前朝之賬目,又著成一史。陳陳相因,而統族祖先之發跡,反不得而詳。”[1]進而指出:“中國歷史者,漢族統治之歷史,而非一人之家譜。故敘事專敘民族盛衰之原因,而于一人之事,多從略焉。”[2]“敘事專敘民族盛衰之原因”的目的在于使國人了解民族的發展狀況,從而激發其民族愛國主義,來挽救于危難之中的國家。《中國權力消長史》從民族角度出發敘述中國五千年的歷史,因時勢之變更為時代,以各個時期中國民族及相關民族的盛衰狀況和中國民族與相關民族的關系為線索,厘定為三大部:蔥隆之部、開展之部、衰落之部。三大部中別為六時代:邃古時代、太古時代、中古時代、近古時代、近世時代、近今時代,每時代中就形勢之稍有變易者,小別之為期,如第一期、第二期、第三期等,全書統計凡分五十四小期。
梁啟超批判傳統史學的第四大弊端曰:“知有事實而不知有理想?!薄袄硐搿奔词分?,“史之精神”謂何?即因果關系?!按笕褐杏行∪?,大時代之中有小時代,而群與群之相際,時代與時代之相續,其間有消息焉,有原理焉。作史者茍能勘破之,知其以若彼之因,故生若此之果,鑒既往之大例,示將來之風潮,然后其書乃有益于世界。今中國之史,但呆然曰:某日有甲事,某日有乙事,至此事之何以生,其遠因何在,近因何在,莫能言也。其事之影響于他事或他日者若何,當得善果,當得惡果,莫能言也?!盵3]簡言之,傳統史學呈現出來的是一種“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的景象。為革除這種弊端,梁啟超指出:“歷史者,敘述人群進化之現象而求得其公理公例者也?!焙笥凇吨袊鴼v史研究法》中將“公理公例”改為“因果關系”。
陶成章同樣重視因果關系,“天下無無因之果,亦斷無無果之因,人類之創建邦國,人類進化成立之大果也?!盵4]“夫有其果,必有造其因者夷。”[5]洪水泛濫,禍烈猛獸,探抉所弊的另一原因即“不悟原人進化之公理”,故其作《中國民族權力消長史》旨在通過敘述中國民族盛衰史探析中國民族盛衰的原因,以供現代國人資鑒。
“讀中國史,不可不知中國之地理。”[6]陶成章認為地理環境是社會之一大要素,古今地理沿革是中國歷史上重要的一部分,同時他指出地理環境對歷史有極大的作用?!霸肆墙杼烊恢乩?,不足以啟發文化,故世界文明最初之發生多在溫暖炎熱地區,如印度、埃及之事可證。蓋文明麹蘗,不依暖熱之空氣,則到底不能發酵者。夷考吾族太古時期,文明發生,濫觴自黃河。夫黃河南北,沃野千里,便于農業,固易為文明發易之區。然試以黃河與長江比例之,則二者又熟適培養文明者乎?彼黃河之水,常泥濁而不清,且有潰決之慮,若江水則反是,除上流有峻端之區,其余大致千里一碧,無泛濫之憂,由地理以推人類進化,則苗族開花之早于吾族也,又從可知?!盵7]世界文明的發源地皆仰賴于優越的地理環境,如溫暖的氣候、充足的水源、肥沃的土壤等。再者,不同的地理環境決定了不同的文明,同一時期不同文明的發達程度亦取決于地理環境的優劣。這也正是梁啟超在《中國史敘論》第四節“地勢”中提到的地理與歷史的關系:“高原適于牧業,平原適于農業,海濱、河渠適于商業。寒帶之民擅長戰爭,溫帶之民,能生文明。凡此皆地理歷史之公例也?!盵8]雖表述不同,但所表達之精神相同。
梁啟超“注意史學與其他學科的關系,開今人‘科際整合門徑’的先路”[9],他批評傳統史學“徒知有史學,而不知史學與他學之關系也。”[10]要知地理學、人種學、人類學、言語學、群學、政治學、宗教學、法律學及經濟學都與史學有直接的關系,其他的諸如倫理學、心理學、論理學、文章學及天文學、物質學、化學及生理學,也都和史學有間接的關系。梁啟超主張利用各種學科的學理解析歷史,尤其是“群學公例”、地緣學說、經濟學原理及社會學者眼光。
陶成章也深刻地領會到了新史學的這層含義,他尤其注重借用社會學、考古學進行歷史研究。在說明原人文明程度由漸而進時,他利用社會學、人類學中原人進化所經歷的各時代以資考證:原人進化,由居住者可分為五代,即穴居時代、巢居時代、宮室時代、城郭時代、鐵道時代;原人進化,由器用者可分三代,即石器時代、銅器時代、鐵器時代;原人進化,由生存要素者可分六代,即漁獵時代、游獵時代、游牧時代、農業時代、商務時代、工藝時代;原人進化由文化者可分四代,即結繩時代、繪畫時代、書契時代、歷史時代。在考證中國民族遷徙時,他利用古籍,如《穆天子傳》《山海經》《周書》等書中的相關表述來證明中國民族由西亞遷入,但最后他指出“此不過臆斷之詞耳”,即要想確其無誤,還需要靠地質學的發明即地層中之遺物發現來保證,這也正是考證學派王國維主張的“二重證據法”的精神所在。
以往的史學家認為神話是非理性的象征,是不可信的,所以在史學編撰過程中不把神話納入史料范圍。而陶成章認為:“神話者,原始人類進化之一大階級,而歷史學家之階梯也。是故欲明歷史不可不先明神話,欲明上古時代之歷史,尤不可不先就神話中之所有而推闡之。”[11]他強調神話的重要性,認為通過神話故事可以推演歷史,因為“夫神話者,代表一國民之思想者也,其一國民對于古代,有如何之思想,即知其有如何之智識,于后代文化即有如何之進步。”[12]神話一定程度上是人們心理和思想的反應,通過神話可推測當時的國民素質,從而推測出當時的社會狀況,這有益于歷史研究。
新史學“尚全”之要義,一是力求史籍整全,二便是要求史料完備。梁啟超認為除史部文獻以外,詩詞歌賦、小說、“尋常百姓家故紙堆”皆有史料價值。此外,“文字記錄以外”的實跡也在他關注的范圍,且對于采訪所得的資料更是相當重視。如此說來,神話更應納入史料研究范圍。
《中國歷史研究法》云:“史者何?記述人類社會賡續活動之體相。”[13]換句話說,歷史應當記述全人類的事業。而傳統史學:“高自位置,不悟原人進化之公理,不識寰宇之廣大,逞一孔之見,而因以為天下惟有地,地之上惟有中國,中國之外無人類也?!盵14]陶成章批評傳統史學只敘國事,而于國外史事一概不予說明,其倡導世界史觀,于《中國民族權力消長史》可見一斑。
附《太古西亞人種盛衰記略》中,陶成章介紹了太古時期西亞哈米人、塞米人、思米爾人、阿加逖人、亞述人、非尼基人及希伯來人等盛衰的歷史及遷徙的路徑。書中對于日耳曼民族、英吉利民族、美利堅民族、拉丁系派、法蘭西族及意大利族也有一定篇幅的介紹。更值得注意的是,陶成章運用與中國文化比較的方法,將太古時期西亞的文化呈現出來,包括西亞太古時期的學術與技術、制度及信仰、文字及文學。還有通過與東洋文明做比較來介紹西洋文明,通過與中國神話做比較來介紹希臘、埃及、印度之神話等,此類事例不在少數。由此亦可見,陶成章還特別重視文化,他說:“讀中國史,當知中國之人文?!盵15]他認為中國文化發達,且影響深遠,如中國的文字、佛教、醫學、歷學、數學、音樂及四大發明等諸多文化特質。文化是一個民族、一個國家長期發展過程中形成并沉淀下來的重要遺產,對民族和國家有巨大的影響力,因此,史家著史應當重視文化的傳承和發揚。
《中國民族權力消長史》作為陶成章革命的思想武器,不是一本純粹的史學著作,所以書中有不少大漢族主義的觀點。同時,受“中國文化外來說”的影響,陶成章認為中國民族是由西亞遷入的,這些觀念在今天看來是有局限性的,甚至是錯誤的,但更應該看到作者在此書中表現出來的先進的、科學的一面,尤其是作者在史學上的認識,客觀上推動了20世紀新史學的發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