翎均

一
剛臨芒種,暑氣已忙不迭地洶涌而至,帝后二人只著薄如蟬翼的輕紗,哪怕小黃門掌扇揮得張牙舞爪也不免沁出一頭汗。
烈日炙烤著白玉砌成的大殿中庭,蒸騰的空氣都模糊了來者的輪廓,但雅疑水汽彌漫的兩眸還是一瞬間清明起來,拎起逶迤的宮裙就要迎上前去,無端崴了腳。是翟泊滿面焦急地扶住了她,偏偏彎腰對視時又變成了唯獨她可見的嘲弄:“很著急?”
歸來的桓遜還披著玄衣甲胄,汗水從發頂淙淙淌下,他將頭盔挽在肘彎,屈跪一膝,畢恭畢敬地陳述邊關軍情,大到鄰國局勢,小到通商食貨,事無巨細,不敢怠慢。
翟泊點頭,躬身相扶:“國舅辛苦了。”
桓遜卻惶恐地推辭,委婉地糾正:“無論此次征戰韃靼還是鎮守北疆,臣下都只是一名邊將。”
翟泊無法,只略帶嗔怪地看向他的皇后:“還不勸勸你兄長?!?/p>
面對相峙不動的二人,他眼里的笑意越溶漸深,聲音卻陰寒如凄凄冷雨:“都聾了還是腿斷了,宮里養著你們是當看客用的?”
宮人嚇破了膽,這才一擁而上將眾兵將扶起。
“他平安歸來,你可安心了……”翟泊負手離開時在雅疑耳邊幽幽地嘆氣,面上是苦笑,弧度卻意味不明,“朕卻又得提心吊膽了?!?/p>
久居中宮的雅疑其實并沒有一個足以匹配后位的身份,她被敕封為太子妃的那年,父親還只是個小小的兵部侍郎。不過,當初幾方勢力齟齬抗衡,桓家恰好是天秤中央那枚不值一提的砝碼,輕若鴻羽,卻也重于泰山。然后,她就迷迷糊糊地嫁給了他。
一晃四年,她仍無所出。從前桓侯著急,桓將軍著急,滿朝文武更著急,總攛掇著給翟泊添置新妃,卻也總被“朕只會有一個妻子”的理由駁回,到頭來背負罵名的還是孤立無援的她。
晚膳才罷,她貼了紅梅花鈿,勾了涵煙眉,點了絳唇,等了大半夜才開口問敬事房的公公陛下何在。見對方一臉為難,她遂起身撫平衣褶:“那我親自走一趟吧?!?/p>
在天子寢殿前,她將掌燈侍女打發了去,躑躅片刻才推門,拂過花枝,步上殘衣。曖昧的嚶嚀和芬芳是早已預知的景象,所以她坦然跪坐在最后一層紗帳前,捧了本《尉繚子》兀自讀得仔細。
想來他是睡了片刻的,以折扇挑起紗帳時還能瞧見惺忪睡意:“來了?”
她將書往架上摞好,復又跪在龍榻前,螓首低垂的姿態只為婉轉承歡。他當然知道,所以覺得可笑,于是伸手掀開身旁的被褥,里頭赫然現出一塊深色衣袂。
她別過臉去,一早便知道的,多么羞于啟齒啊,陛下,好男風。
今夜她自取其辱,無非是因為桓遜晌午入宮來又傳達了對她一無所出的隱憂。
“皇后的耳根子還是這樣軟?!彼唤浶牡匦Φ?,“既然今日大將軍進宮來,你又何苦隔著屏風跟他互訴衷腸?放心,你既幫朕隱瞞斷袖之實,朕自然也會幫你遮好倫常之亂。反正他不過是國丈怕斷后才抱回來的養子,與你相好也不算過分……”
聞言,她豁然站起,抄起手就往他臉上扇去。他仍是溫潤地笑著,里頭的小內侍卻被這動靜驚醒,俊秀的容顏滿是驚恐地看著她。她自己亦是懵了。
而他心疼極了,捧著她顫抖的柔荑看了又看,問:“痛不痛?”
二
今泱泱翟國皇權式微,中有大將軍桓遜,南有昌成君富可敵國,北面亦有大司馬抗擊蠻族軍權赫赫,多年來猶如三足鼎立,明爭暗斗,卻也固若金湯。
桓侯曾在女兒榮膺后位,自己理所應當地獲封侯爵時,誠惶誠恐地對一雙子女道:“忠比奸難,更勝刀上作舞。”
彼時雅疑年少,還不懂其中深意。直到上疏彈劾桓家的奏章日益增多,桓侯身體每況愈下及至白發蒼蒼,她才明白,父親太過忠直耿介,堅決不肯結黨營私,而濁濁天下蠅營狗茍,他一生清廉,不得已身居高位后反倒會陷入孑然孤立的困境。
匹夫懷璧其罪,父兄在朝堂內外終日過得如履薄冰,而她在宮里唯一能夠依靠的夫君翟泊,對因權衡政局才結姻的她,亦是不曾交付半分真心。起先她覺得日子難熬,畢竟才十五歲,玩心重,成天想著喬裝出宮逃到市井,在巷間逗鳥,到茶肆聽書,甚至流連賭坊。
她最擅長猜旁人的心思,十賭九贏,一連幾月讓莊家都賠了本,后者暗地查了底細,差點漏出風聲釀成大禍。好在桓遜提前知悉,風風火火地趕來將她擒回去,夜半俯身當人梯供她翻宮墻。誰承想墻沒翻成,卻被夜歸的桓侯撞見,幾乎沒把他倆活活打死。
仍記得那時桓遜死死護著她:“爹,都是兒子的錯,不干妹妹的事!”
“我沒有你們這兩個逆子!”桓侯的身子骨早就在經年澆漓世道中崩斷了弦,甩開荊條后竟是萬念俱空地昏了過去。
她抽抽搭搭地貼著甬道往回走,怎么也沒想到會遇見翟泊,抱胸的姿態昭示他已等待多時。她嚇得魂飛魄散,他卻只是冷眼漫笑,淡漠到不真實,而這種笑從此往后覆滿了她深宮歲月所有的白天黑夜。
眾臣都道陛下無為,不問國事,事實也確實如此。翟泊幾乎將所有的時間花在讀閑書和做木工上,造詣極高,有時興致來了還會拉她一起探討。十六歲那年生辰,他送了套親手雕刻的籠中鳥,栩栩如生不說,只要輕觸籠檻,榫卯便會聯動機括帶著小鳥跳躍啼鳴,儼如阛阓熱鬧。只可惜這個驚喜并沒有陪伴她多久,來月桓侯入宮瞧見了,便揚手將它砸壞,罵她玩物喪志,惑亂君心,然后親自跪到天子面前請罪。
那年翟國南境平越、常山二王叛亂,其余諸侯勢力也趁亂蠢蠢欲動,正是最緊張的時候?;高d帶兵平叛遇阻,當地豪紳相互勾結哄抬物價,以致軍隊輜糧嚴重短缺?;负顬楣偾辶儆性诘攸h羽,急得五內俱焚。
一夜,翟泊全神貫注地修復那扇鳥籠,而雅疑在大婚之后頭一遭斂了盛妝跪在他身側。他先是一愣,然后就笑了:“皇后有話便直說吧,朕不會教外人知道你干政?!眅ndprint
她絕頂聰明,在她為后之前他就知道這點,從前名門相聚祓禊賦詩,她一貫都是頭籌。
“臣妾懇請陛下,求助于昌成君。”
“哦?可國丈大人一再提醒朕,昌成君貪財怕死,真小人也,絕對用不得。”
“臣妾不以為然?!?/p>
“皇后是讓朕任用小人?”
她行了大禮后抬頭,目光堅決:“唯今亂世天下,恰恰是小人可用。君子不愛財則賞之無用,猛將不怕死則罰之無用。正因昌成君貪財怕死,才有弱點為陛下所把控。八面見光是小人的茍且,而制衡之術——卻是天子的道行。”
那時他面上的表情是她從未見過的,驚詫,隱怒,了然,最后又歸于淡淡的譏誚,他頷首輕笑:“皇后不愧是朕唯一的妻子?!比缓笃^看向遠在南境的天,“你從未跟朕吐露過胸中錦繡,唯有大將軍遇險,你才會冒此大不韙?!?/p>
她心下驟沉,辯解不得,只是惶然地伸手拉住他的袖。
“朕說你們兄妹情深,沒別的意思。何況皇后聰慧,是朕之幸?!?/p>
她俯首更深:“臣妾不過是把陛下心中想說卻不能說的話,言明了而已?!?/p>
他的神思在不為人知的虛空回蕩往復,心中震慟,眸色卻也只是微微一暗而已。
昌成君是天子的親母舅,魚肉百姓,是臭名昭著的人物,卻也有不甘泯然眾人的野心。起初他得了天子的授意和信任喜不自勝,成功助桓遜平定了二王叛亂,卻在戰后重建之時大肆聚斂土地財富,迅速膨脹,終成大患。
桓遜甫平叛凱旋便直入中宮,與雅疑仔細闡明了此間苗頭。她其實早就心中有數,明明腹痛得緊,卻也不敢耽誤片刻,急欲將其中厲害跟翟泊細細道來,因而免了通傳闖進御書房。正巧撞見御座之上的天子目光黏在手中書卷上,而懷中卻圍著一名身材瘦削的內侍,兩人纏綿擁吻。
窗外天際適時劈來一道驚雷,仿佛刻意要提亮這塊驚心動魄的幕景,刻意劈上她蒼白的腮頰。他卻懶洋洋地抬眼,絲毫不以為忤:“皇后來了?”
她步步后退,直至狼狽地撞翻琺瑯捶瓶數樽,才踩著滿地碎片轉身踉蹌地奔逃進滂沱的雨幕中。彼時她還來著月事,痛得呼吸都如針入骨,沒有歸途,毫無生路,身心一齊徹底冷下去。
這一病就是大半年,桓遜入宮看她,照例設了架屏風。他心如湯沸,多次站起再跪,差點就踹破而入,最后卻還是生生忍住了,問:“之前到底發生了何事?”
她又怎能說破那樣的不堪,只道:“是我自作聰明,沖撞了陛下?!?/p>
桓遜默然片刻,才沉聲嘆息:“如今的昌成君,壓不住了。”
平叛之后的昌成君勢不可擋,幾乎成了南境占山為王的霸主,震驚朝野。父親難得進宮也不愿見她,她久跪宮門前才等到身形佝僂的老父,他卻也只是淚眼婆娑地跟她說了一句話,不久便含恨撒手人寰:“你打小就自作聰明,當初瞞著我向陛下舉薦昌成君,可曾想過這就是與虎謀皮,剜肉補瘡啊!”
此番桓遜遠征韃靼,途中險些喪命于刺客之手,亦是昌成君所為。那日晌午,他入宮傳達隱憂,不止是對她遲遲未懷龍裔,更是昌成君的異動漸大,讓她多加勸誡帝王。畢竟在旁人眼中翟泊珍愛她,猶如珍愛掌上珊瑚,是她舉止寡淡,不懂貼合圣意。
沒人知道,事實恰恰相反。她深愛她的夫君,早從情竇初開那年起,她便折服于他的容顏和風度,也折服于他掂在手中的,那把從不展開的折扇。
他若即若離,像一個永遠解不開的謎。她十賭九贏,輸的那一分便是他。
她走不進這個帝王的心,干脆選擇欺騙自己也毫不在意。
三
九月初是大將軍與昌成君長女的婚期,帝后相攜屈尊駕臨。桓遜喝得多,誰都以為他高興,筵席散后他卻拎著喜桿跌跌撞撞地來到客房。雅疑正偎在燭光下替未來侄兒縫制襁褓,他卻一把奪過那塊緋色的綢緞,鄭重其事地蓋在她頭上,用喜桿挑開,再蓋上,再挑開,口中醉語喃喃:“纓子,我好想你?!?/p>
聞言,雅疑捂著嘴一并落下淚來。
纓子是同他們兄妹一同長大,在她少不更事非要嫁給哥哥時,愿意將心愛之人拱手相讓的桓府侍女。那時,桓遜掀開扮家家酒的蓋頭多嫌棄?。骸昂[!纓子呢?”
心愛之人在征伐韃靼的回程因替他擋住暗殺的一箭而死,如今自己卻還不得不依圣旨娶了仇家的女兒。一個久經沙場鐵骨錚錚的男子,就這樣抱著妹妹痛哭出聲。
房門被狠狠踹開時,雅疑在那道間隙中捕捉到了戰塵郁郁殺氣騰騰的一張俊臉。不過,那顯然是她的錯覺,立在門外的翟泊還是驚艷如初容顏如玉的翩翩公子,永遠萬事不經心,永遠眼蘊笑意。
“國舅再忙,尊夫人暈倒也該去看看。”
一行人緊趕慢趕到了喜房,郎中忙起身賀道:“夫人這是有喜了?!?/p>
桓遜漠然嗤笑一聲,偏頭卻見雅疑面色苦痛翻涌,心灰欲死。喜床上的這張臉,她原是見過的。時常躺在翟泊身側的,喬裝成內侍的人,竟是她的嫂嫂!
四
聽聞將軍夫人小產那日,翟泊來到中宮,雅疑正將做好的嬰孩小衣件件絞碎,連行禮都不愿了,只慌忙抹去眼角的水珠,輕聲質問:“陛下既喜歡她,何苦讓她嫁給我哥哥,更何苦一直讓臣妾誤以為陛下好男風?臣妾這個后位,不是讓不得!”
“婚事是你父親從前想牽制昌成君主動提出的,非朕之意?!彼p綿親吻她的耳垂和肩頸,以此逼退了宮人便停住,笑臉以對她的朦朧淚眼,“長輩之意不可違,可朕到底不忍心棒打鴛鴦,否則你又怎能和大將軍在客房絮絮情話……看你們那難分難舍的模樣,朕都不忍心打斷呢?!?/p>
她想解釋,卻無異于再次自取其辱,滿腔委屈和真心涌到嘴邊到底化作心灰意冷:“陛下說如何,那便是如何吧?!?/p>
她靜默地垂眸,并未注意到因她的回答霎時眼睛通紅的帝王。
“只是陛下膝下無子,何苦傷害嫂嫂腹中的龍裔?!?/p>
他別過臉,漸漸浮出一個殘忍的笑:“誰說朕殺了國舅夫人的腹中胎?分明是國舅與昌成君向來不睦,故意為之?!眅ndprint
聞言,她渾身一震,然后發狠般怒視他。權臣彼此反目于他而言百利無一害,帝王最擅長的莫過于借刀殺人,隔岸觀火,她怎么能被愛慕迷惑判斷的理智,忘記他其實清醒陰狠到近乎可怖。
他攥緊她盛怒之下再度揚起的手,已然意識到有些東西正在失控,脫口而出的警告更像是告誡自己:“這是最后一次,你因為他觸怒我。”
她掙開,折身就要往外跑,一如她從前無數次的逃離出宮。他也由此想起自己從前無數次的魂不守舍,每次都生怕她就此飛走,再不回來。
他如夢初醒,就著秀發拂過的,即將消散的清香忽地將她狠狠拘在懷間,征服她的憤怒和掙扎的身體成了此時唯一的欲念。他扯破她的衣裳,為這遲來四年的洞房,一再否認嫉妒和恐懼早就摧垮了他固守多年的原則和寡情,它無蹤無際,如影隨形,不知又肇始于從前的哪段光陰。
“是,朕怎么可能好男風?但朕告訴你,朕也不愛女人,尤其是你這種自作聰明的女人!”
深宮的夜無盡漫長,她感到痛意刺破心臟,幾乎融進骨髓。終究是她自己克制不住動心,所以一切都是咎由自取。她早該知道他是世間最薄情的人,從第一眼相撞起。
京畿多風流,橫槊賦詩,煮酒論道,她出身雖不算高,卻也多的是與皇族接觸的機會。落英時節,玉立少年仰躺在曲水流觴邊打瞌睡,單腿屈膝,一本《黃石公三略》懶懶地蓋在臉上。她自小玩心重,只拿手一掀,霎時便愣在那兒。
這樣無禮的舉動豈是大家閨秀會做的,她自己窘在那里,被冒犯之人卻不惱,只付之一笑,然后取了書覆面便又要睡。
“太子殿下。”
“你認得我?”他是被迫參與,因而特意打扮得落拓,還揀了個人少的集會躲懶,哪知還沒睡一炷香的工夫就被人發覺了。
“不認得。”她誠懇地交代。
他挑眉問詢,她才訕訕地解釋道:“臣女聽聞殿下不喜與世家子結交,但不代表他們不想巴結殿下,往日入宮多有窺探,卻又不能確定如今躺在溪邊之人會否就是殿下,所以才刻意舞弊贏了賭注,讓臣女領罰來冒犯您。”
“而且……”她看向那本書,“當今陛下總念叨太子愛讀閑書,可家父說起此事時卻又眉飛色舞滿面欣慰,所以臣女想所謂閑書,必定是兵書了?!?/p>
“原來是兵部桓侍郎的千金,很聰明。”他銜起未展的折扇輕點她的瑤鼻,涼薄的唇微挑,勾出一個驚心動魄的笑。
她天性敏銳,讀出了其中的危險含義。果不其然,數月后,父親才下朝就氣呼呼地讓她在祠堂罰跪,險些動用嚴苛的家法。
父親如此動怒倒不是聽聞她如何冒犯了太子,而是那日集會本就是先帝為了太子接觸名門貴女遴選太子妃而設,她豆蔻年紀玩樂心性,瞞著避之不及的父親悄悄溜了去。好巧不巧,陛下竟欽點要她。
那時諸王、司空、司馬,甚至昌成君都為這個位子爭得頭破血流。先帝苦無對策,又逢蠻族入侵,本想偏向能征善戰的司馬家些,卻又怕制衡天秤大大傾斜。順藤摸瓜算下來,司馬麾下兵部侍郎的小女兒倒是剛好合適。
父親手足無措地悲嘆:“現在桓家真是被置于烈火之上了啊,你說安安分分當個小家臣子該多好……”
雅疑接到旨意后不久,先帝便因病重駕崩,太子翟泊驚險繼位,她當即被冊為皇后。大婚合巹那夜,她的蓋頭被掀開后對上的就是一雙無奈的眸,驚艷的眉眼處處都寫滿了惋惜。
她一直記得他當時說的話:“多好的姑娘,偏偏就成了皇后,還偏偏成了朕的皇后?!?/p>
“真可惜?!?/p>
五
昌成君鬧到將軍府的那日,帶了百余名門客,全然一副刁民跟官府討說法的架勢。甚至連他女兒與陛下青梅竹馬,本該是皇后,卻讓斷子絕孫的寒門撿了便宜云云都隨口拈來。
桓遜捏拳告訴自己,為愛人報仇,為大局著想,都不能逞一時之快。他撒手讓對方罵了數日,不想話鋒竟漸漸轉到了雅疑身上——中宮無所出,還霸著后宮不讓新人承歡,皇后驕縱無德,當廢。
他當時就神色凜凜地執戟而出,罵他便罷了,關乎妹妹就再也忍不得。右手當空打了個囫圇,刀戟遁地三分,震得對面年近半百的紈绔頓時嚇破了膽。
他冷冷地掃視一圈,折身入府時,天外卻突然飛來一支冷箭,直破昌成君胸口。
雅疑被軟禁在中宮,按理來說外頭的消息是傳不進來的,可桓遜被判斬首的消息還是不偏不倚地落入她耳中,這是意料之中的結局。她默默屏退宮女,白綾往梁上懸好時脖頸卻驀然一痛,昏倒前還能感知那雙驚慌失措的手抖得不成樣子。
沒有意外睜開眼會看到翟泊,她斂了眉睫:“陛下廢后吧,父兄已死,臣妾再無用處了?!?/p>
他笑意模糊,恍惚得一碰就能碎:“你已有了身孕,說什么糊涂話?!?/p>
“那等麟兒誕下,陛下便放臣妾出宮嗎?”
“這么想走?”
“父兄的墳塋總得有人守著……臣妾死后,也想葬在桓家祖墳?!?/p>
事已至此,他無法再掩蓋失去她的恐慌,他寧愿將所有的脆弱剖給她看,換得她些許原諒。所以,他低聲懇求:“不要走……”
“孩子也不能沒有母親。朕自小沒有母親,知道那種痛苦?!彼[約笑了笑,“朕大約從沒有和你說過,因為不曾為人所愛,因此也從來不知如何去愛一個人?!?/p>
世仆出身的母親早逝,卑微如他甚至不能在玉牒上有一個堂堂正正的身份,后宮的險惡角斗卻仍是不問情由地將他也拖入遙不可及的皇位之爭。他熬過的數千日夜浸滿了鮮血和陰謀,孤立無援反倒淬煉出得天獨厚的才能和心性,博得先帝青眼,撇開一切門第之見著意立他為儲君,甚至直言只有他配當天子,寡淡,無情,看似軟弱糊涂,卻全然不畏生死。
可她不同,她有無憂的童年,摯愛的親人,他們死了,她不可能無動于衷。
“臣妾只想問陛下,那支冷箭可是陛下放的?”
“是大司馬??僧敃r畢竟那么多門客在,京兆尹不得不按律將桓遜羈押。”
“可兄長還是死了?!眅ndprint
“朕偷梁換柱,他如今還活著,正秘密替朕征戰在外。”
這句話點燃了她灰敗的眼,再現光芒,她掙扎著坐起:“陛下當真相信兄長的清白?”
他的懷抱一再收緊,急欲讓她感受到自己的退讓和溫存,用從未對任何人有過的耐心跟她慢慢解釋:“昌成君貪婪狂妄,幾個兒子更是青出于藍,朕為了除去他們已經謀劃多年。雖然明面里的勢力削弱了大半,但他們在豐都豢養的五千死士仍是朕的心腹大患?!?/p>
“好在你兄長赤膽忠心,只有托付給他朕才放心。從前朕總是不相信所謂忠臣,可是這么多年,朕其實已經信了。”
她泫然欲泣,腦中所想全是將他此時說出的每一字謄寫下來,燒給她終生不得志的父親看看。
“若你的兄長盡忠戰死……你可會怪朕?”
她搖頭,聲音和記憶中的父兄重合:“自當死而后已?!?/p>
為此,她修書一封寄予兄長,即便不曾血脈相連,桓遜永遠是她最能安定心神的堅實港灣。她相信他們皆一心為國,為陛下。
翌日清晨,中宮的小黃門手握信鴿疾步走出,被人攔下時罵罵咧咧的:“這可是皇后娘娘的萬金家書,不要命了啊,膽敢攔著?”
人后走出的卻赫然是天子翟泊,小黃門雙膝一軟,忙磕頭如搗蒜。
他彎腰將抖得不成人形的小黃門扶起,將另一封信遞出:“十日后,將這封回信交給娘娘。”又打量對方一番,冷聲命令,“以后不許再穿這衣服了?!?/p>
“回陛下的話,可這是中宮內侍特有的規制……”
“改!”
六
皇后養胎是牽動國本的大事,翟泊更是將軍政交付出去,時時陪在她身邊。
他的驚慌永遠出現在她看不到的地方,每當血滴子夜半時分來報,他都會再三確認皇后是否聽聞風聲。
“陛下放心。”
“放心?前陣子大司馬買通中宮侍女在皇后面前饒舌,你們居然半點不知!”
“屬下……這就去慎刑司領罰?!?/p>
她變得嗜睡,短短兩三個時辰的清醒也不斷在問遠在豐都的兄長安好,他都答很好,又示出書信為憑。可待她一闔目,那笑意便僵在臉上。
初聞桓遜戰死時,她只是微微一愣,然后請求為兄長厚葬。他欣喜若狂,面上淡淡地應下,踏出中宮時卻重重地以手覆額,不吝讓所有人看到他如獲大赦的笑顏。
大將軍的頭七,天子親臨操辦,雅疑跪了許久。翟泊捱不過去,伏在她膝上輕聲勸慰,然后就要牽她回宮。
“臣妾想在兄長的府邸行了七七再回去。”
他的年少皆在漫漫孤苦中踽踽獨行,從沒覺得四十九天有多長,可現今甚至在聽到的那一瞬便已經開始覺得難熬。他還想勸,她又道:“這是臣妾最后的愿望了,往后,臣妾便跟陛下回去長相守。”
換作以往,他必定笑她自作多情。此刻,他卻溫柔地執起她的手,道:“好,那我……等你回家。”
七
好不容易熬到第三十七日,血滴子來報,在豐都中了桓遜兩戟的昌成君幺子居然僥幸未死,又聚集了剩余一千死士不遠萬里前來飛蛾撲火。
“已臨京都?有點本事?!钡圆疵鏌o表情地合上奏章,“你們該知道怎么做?!?/p>
忽然,在將軍府侍奉的小黃門神色驚恐地闖進來:“皇后被劫持了!”
他頓時亂了分寸,明知可能有詐,還是慌慌張張地趕了去,正撞上千人軍最前方的戰馬上飄出了麻衣一角。他但覺喉頭猩熱,猛地側腰抽出禁軍佩戴的儀刀便策馬疾馳而出,動作快得甚至所有人都沒反應過來。
在深宮苦練十余年的驚世刀法,以一敵十本也是無礙的,可他怕亂軍傷到她,投鼠忌器,前后掣肘,因此貼近她的戰馬時已負了傷。正要伸手將她抱回自己的坐騎上,才看清對方容顏的同時,腰腹卻結結實實挨了一刀。他滾落下馬,一抄手便精準地劃過她的脖頸要害——這曾經與他無限溫存卻又被迫另嫁他人的女子,如今死不瞑目地倒在他面前。
他的心一瞬間就涼透了。不出他所料,當千名死士廝殺殆盡僅剩一人時,沒有退路的街市巷陌里,身著死士黑衣的雅疑將手中刀尖對準了自己喉頭。
“皇后難道不知道妃嬪自戕,親屬同罪嗎?”他站在百步之外,逼仄的殘垣將他的嗓音打得支離破碎。他沒了底氣,在看到昌成君長女的那一刻,他便知道她什么都清楚了。
昌成君其實對他很是盡心,尤其當初他下令兼并南方勢力和土地,迫害暗殺桓氏父子和大司馬一族時,昌成君幾乎將所有罪名獨攬。
畢竟是血濃于水的親舅舅,后來他想殺,卻也不能親自動手,這個罵名必須旁人來擔。于是,他挑撥桓家與昌成君反目,其間讓大司空火上澆油,在昌成君余孽死灰復燃時又利用因幸存而感恩戴德的大將軍桓遜鎮壓,再最后,動用大司空損兵折將殺了重獲擁戴的桓遜。
所謂三足鼎立,自始至終不過是看似不問朝政的他鼓掌之間的玩物罷了。
三方折損才能大權重攬,制衡之術莫過古今帝王??伤倜芤皇瑁雇洸删L女一直孀居將軍府。這女子有野心,自小深愛他,被徹底辜負后便想利用雅疑來給他致命一擊。
他承認她贏了,當他看見匕首已經在雅疑白皙的脖子上劃出一道血痕之時。
“父親和哥哥那樣忠心,到頭來竟還是死于你的猜忌!”
這話顯然激怒了他:“大忠和大奸于帝王而言根本沒有分別!你又何嘗不是猜忌朕?若你信朕,這些天又怎會留在將軍府調查,還密謀著殺朕?桓遜因朕的道義名聲而死,又與替朕戰死沙場有何分別?你明明說過,不會怪我的……”
最是無情帝王家,她理解,但不會原諒。匕首又深了一寸,她快意地看他失魂落魄地趔趄向前,執念般重復:“你當真不怕朕將他們挖出來鞭尸?”
“我再無牽掛了,又有什么值得害怕?而陛下正是想要的太多,瞻前顧后,反倒成了一個懦夫?!彼臏I落在唇角,笑得凄楚無比,“獨攬皇權的障礙,無論忠奸俱已掃平,如今陛下又在怕些什么,還想要些什么——呵,是想留臣妾在身邊嗎?陛下喜歡臣妾卻不肯承認……不對,不是不肯,而是不敢,因為你生怕任何人洞悉你的真心!陛下,你甚至算不上一個有血有肉的尋常人,你真的很可憐。”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