賴永兵
(重慶三峽學院文學院,重慶 404120)
在一般意義上,權力是人類社會得以有序運轉的必要保障,其自古以來就在哲學、政治學等領域被廣泛討論。馬克思主義的一個核心議題便是權力問題,并形成了一種經濟主義的權力觀——“權力依賴于對經濟因素的控制,并且能像商品一樣被獲取、交換、奪取和分享”[1]。而在葛蘭西等西方馬克思主義者看來,權力不僅存在于政治經濟領域,也彌散于文化空間,文化所具有的權力甚至更深層次地支配著社會秩序的確立與穩定。深受葛蘭西影響的英國馬克思主義者佩里·安德森立足于此,創造性地提出了一種類型學模式的文化權力觀。
對于經濟主義的權力觀,安德森一方面贊同權力與控制勞動產品收入在長遠上將是必然相一致的觀點,但另一方面又特別強調了他的一個重要觀察,即從短期看,在歷史的每一個特殊階段,權力運行的具體情況是不盡相同的。正是基于這樣的權力認知,安德森提出了一種全新的“具體類型學”(concrete typology):“我們需要的不是對權力最終源于社會所有制模式的老生常談的抽象的觀點重申,而是能夠理解歷史權力之不同形態的具體類型學。”[2]可以說,這是他融合經典馬克思主義與西方馬克思主義最具創造性的理念建構。
“具體類型學”清晰地呈現了權力可能存在的全部范圍,包括軍事、官僚、經濟及文化意識形態等多個領域,從而幫助人們認識到不同歷史時期的不同國家客觀展現出來的不同社會權力形態。安德森為此羅列了一份代表性國家權力的名單:納粹時期的德國側重于軍事權力形態,儒學盛行的中國側重于政治權力形態,工廠化的洪都拉斯側重于經濟權力形態,變遷中的西方社會側重于文化權力形態,未來的社會主義側重于法律權力形態。值得注意的是,他對權力形態的類型學劃分并非是要導向國家權力的單一化模式,因為“在任何社會——資本主義或前資本主義——沒有權力結構始終被限定為單一方面:所有的權力都關涉機制的混合狀態”。[3]
從本質上講,安德森提出權力“具體類型學”同葛蘭西的霸權學說一樣,是為了反撥經濟決定論對經典馬克思主義基礎與上層建筑理論的扭曲,并以此突出文化及意識形態的權力屬性,主張“馬克思主義不僅要研究人們依賴什么生活,更重要的是要研究人們怎樣生活,這樣,文化傳統、意識形態就必須和生產方式一樣得到人們的重視”。[4]結合他之前所羅列的國家權力名單,更可以確定權力“具體類型學”的核心旨趣就是對文化權力在西方社會的運行進行詮釋。
就安德森而言,權力“具體類型學”合適的考察對象莫過于他最為熟稔的英國社會了。根據英國獨特的歷史發展軌跡和島國地理形勢,他將英國的權力“具體類型學”結構形象地命名為“三角地形”(triangular topography),意指英國社會存在三種相互策應的權力形態:其一,長期保持的土地資本主義以及與歐陸隔離的狀態使得英國的官僚和軍事在權力結構中顯得并不那么重要;其二,突飛猛進的工業資本主義使得英國的經濟在權力結構中變得異常強大,足以操控議會的運作;其三,古老的貴族教育和傳播系統使得英國的文化意識形態成為權力結構中的主導性、支配性因素。[5]顯然,這個“三角地形”般的權力構成并非處于均勢,文化權力展現出明確的主導與支配地位。在安德森看來,英國古老的貴族文化傳統有著異常強大的吸附能力,無論是經濟實力日趨雄厚的資產階級,還是持續進行運動斗爭的工人階級,都難以抵擋這種文化傳統的滲透和影響,資產階級在虔誠認同中被有選擇性地吸收進貴族文化結構,而工人階級則全然被編織進虛幻的議會民主神話,“民主”成為文化霸權的贖金。
那么,英國的貴族文化傳統孕育的這種效能巨大的文化權力,又是如何在教育和傳播系統生成的呢?對此,安德森首先從階級屬性層面概括了英國教育及傳播系統的狀況,即在英國社會發揮核心支配權力的要素,是處于貴族特權中心的牛津—劍橋大學和為數眾多的公立學校構成的一整套教育體系,以及與之匹配的傳媒壟斷格局。在此基礎上,他以葛蘭西霸權學說為視域,將考察文化權力生成情況的落腳點放在知識分子身上,認為英國貴族統治者出于掌握文化權力的需要,有意識地實施一種“階級的外在嵌入”[6]戰略,直接指派自己的子孫進入教育學術機構,以此杜絕知識分子“飛地”在英國的產生,讓整個知識界和教育界完全由貴族化的保守型知識分子控制。毋庸置疑,在英國社會的“三角地形”權力結構中,占據支配地位的文化權力正是由這群知識分子支撐起來的,他們不僅通過傳媒壟斷知識話語權,而且還排斥激進型知識分子。安德森曾借用20世紀20年代前后進入英國的域外知識精英的兩種遭遇來隱喻英國社會文化權力的這種威力:與該文化權力契合度較高的右翼學者(“白色移民”)被納入主流知識界而迅速占據學術空間;反之,該文化權力較難滲透的馬克思主義學者(“紅色移民”)則無法獲得哪怕最不知名的英國大學的教職。[7]
除了英國,安德森還對歐洲社會的權力運行予以了總體觀照,其中同樣強調了文化權力在推動國家發展方面的主導性功能。眾所周知,安德森有著全球性的學術視野,但為了“建構西歐歷史根深蒂固的獨特性和中心性”[8],他在文化權力的思考上更多對準的是西方社會。從這個意義上講,他尚未完全擺脫西方優越論的窠臼,這顯然也與他始終承認西方資本主義是歷史上最為成功的制度文化的理念相一致。另外,以英國著名的文化研究傳統來衡量,安德森于20世紀60年代便提出文化權力的類型學表達,顯然為后續的文化批評實踐更全面地透視文化的權力內涵作出了一定的示范。更為可貴的是,他對文化權力的思考并非是封閉性的,而是社會結構整體視野中的表達,本質上是物質性分析的產物,這無疑對人們觀察文化現狀具有啟迪和參考意義。
[1]汪民安.文化研究關鍵詞[M].南京:江蘇人民出版社,2007.248.
[2][3][5][6][7]Perry Anderson.English Questions[M].London and New York:Verso,1992.39.39.41.34.64.
[4]佩里·安德森.西方左派圖繪[M].張亮,譯.南京:江蘇人民出版社,2002.331.
[8]西達·斯考切波.歷史社會學的視野與方法[M].封積文,譯.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7.18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