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守朋 蔡欣明(吉林師范大學歷史文化學院,吉林 四平 136000)
改革開放30余年以來,歷朝歷代人物傳記出版數量不可勝記,特別是清代人物傳記出版遙遙領先,從皇帝到名臣、名將幾乎涵蓋了所有名人。李治亭先生所著的《吳三桂大傳》就是這其中的一種,而此書作為學術著作一版再版,最近被人民文學出版社選為優秀讀物,推向社會,這在學術界實屬罕見。
《吳三桂大傳》1990年9月由吉林文史出版社首次出版,受到社會廣泛關注,翌年榮獲國家光明杯圖書三等獎。接著,1992年9月再次印刷,當年榮獲吉林省社科優秀成果一等獎。同年,被香港國文天地出版社選中,發行海外版。此后,未至十年,中國言實出版社第四次出版。接踵而來,2005年9月由江蘇教育出版社第五次出版。2013年人民文學出版社選中,至2017年新歷伊始,改名《吳三桂全傳》(以下簡稱《全傳》)出版。該書是在《大傳》的基礎上添加“吳陳歸宿”一節,個別標題做了改動,如“獨樹一幟”改為“舉兵叛清”,并增添自序。經此次增補,《全傳》便成一最完善的版本,總字數達55萬字,內容更充實。從1990年至2017年,共26年間,李先生的著作由5家出版社出版,平均五年出版一次,如此高頻率持續出版,堪稱是學術界的一個奇跡。《全傳》持續受到歡迎,固然與吳三桂家喻戶曉的知名度有關,更為重要的是,著作本身生動刻畫出一個有血有肉、有情有感的著名歷史人物,廣受社會各階層讀者喜愛。雅俗共賞,既可擺在學者的案頭,也可放在普通讀者的床頭。
吳三桂是特定歷史時期的一個特殊人物,他從降清到叛清所起的特殊影響,三百多年來,一直受到人們的痛罵。《全傳》既不罵他,也無意贊揚他,既不隱瞞,也不夸大,而是本著求真求實的精神,如實地書寫吳三桂的一生,揭示他的人生真相。關于吳三桂一生的歷史,清朝官方所記,其中漏載、隱瞞、記敘差誤,在在皆有。私人著述、筆記,立場不同,政治觀點各異,錯訛互見。《全傳》不避繁難,廣泛羅致史料,辨偽存真,厘清事實。
《全傳》對只一種文獻所記史事,不盲從,堅持孤證不立的原則,必尋新史料考辨。如吳三桂生年,史書極少記載,惟孫旭撰《平吳錄》記為壬子年,為萬歷四十年(1612)。《清史稿·吳三桂傳》只記卒年67歲,《全傳》以此推算,其生年與孫旭所記吻合,[1]同時也證明吳三桂卒于67歲的正確性。
《全傳》對同一史事,不同文獻記載,不枉尊一端,堅持求真,嚴格考辨。如吳三桂父親吳襄給他取名三桂,字長白,多數史書記為“長白”,《清史稿·吳三桂傳》寫作“長伯”。《全傳》考定白與伯讀音近似,寫法不同。[2]吳三桂的先祖本是徽州(安徽徽州)人,再遷高郵州(江蘇高郵),最后遷到遼東。那么吳三桂到底是什么地方的人?史書記載不一,歧說紛出。《清史稿·吳三桂傳》籠統說是遼東人;《平定三逆方略》與趙翼《平定三逆述略》說是山海衛人;《明季北略》說是中后所人;《遼左見聞錄》與《桑郭余鈴》說是錦州人;《平吳錄》又說是鐵嶺衛人,等等。今人無考。《全傳》根據吳三桂于順治五年(1648)向朝廷的一份奏疏中提到“祖父墳園葬立中后(所)”,又據吳三桂自敘稱“生于遼,長于遼”,據此把中后所看成是他的家庭之“源”,從而肯定吳三桂應是中后所人。[3]清軍平定西南,吳三桂所率軍隊抵四川合州時間,許多史書無具體記載,惟《庭聞錄》記為順治十五年(1658)三月四日,《明季南略》記為三月十四日。《全傳》考證吳軍自漢中出發,至合州,所經之地頗難行軍,其間又有停留,故考定以后者為確。[4]
《全傳》不輕信文獻記載,還根據口述歷史與實地考察確定史事。如清官書載吳應麒是吳三鳳之子、吳三桂之侄兒。貴州省岑鞏縣馬家寨吳氏家族代代秘傳,吳應麒是吳三桂在官至遼東副總兵時娶楊氏所生之子,當時,張氏為正房,與楊氏不相容,不到二年,生吳應麒,幾個月后,楊氏病逝,張氏已生應熊,不愿接納應麒,吳三桂便將他交給吳三鳳撫養。等吳應麒長大后,才認吳三桂為父。[5]《全傳》從而確定吳應麒是吳三桂的兒子。
此外,《全傳》還糾正一些當代誤讀、誤斷的史事。如順治元年(1644)四月,吳三桂致多爾袞的信,一直被說成是降清信。《全傳》分析信的內容,認為是一封請兵或“借兵”的信,不是請降的信。理由如下:第一,吳三桂以“亡國孤臣”的名義,懇請清朝出兵,幫助他報君父之仇,以圖明朝“中興”,恢復其統治。此無意降清甚明。第二,吳三桂稱清為“北朝”,與“我國”——明朝對稱,南北兩政權“通好”二百余年,但涇渭分明,即使明朝已亡國,他仍屬明朝,與清無涉,這又明確自己的立場不容混淆。第三,吳三桂給清兵規定了進兵路線,一從“中協”即喜峰口、龍井口等處,一從“西協”即墻子嶺、密云等處入口。這兩條路線是清兵經年屢次入口征明的舊路,吳三桂卻牢牢地控制著“東協”即山海關與界嶺口等重要關隘。從山海關至京師便捷,獨當正面進兵。從西協、中協走,已屬側翼,要繞路,誤時日。顯然,吳三桂自為主,而把清兵置于“客兵”的地位。從吳三桂的這個安排,也看不出他與清為一家之意。第四,最后,吳三桂鄭重聲明,“我朝”報答清兵“興亡繼絕”的扶助之功,不只給財物,還將“裂地”即割讓領土酬謝。吳三桂儼然以明朝的代言人許以優厚的條件,此與降清毫無共同之處。通覽全信,絲毫也看不出吳三桂欲降清的蛛絲馬跡。[6]
“真實之于歷史,正如雙目之于人身。”*轉引自郭圣銘:《西方史學史概要》,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83.53.《全傳》以真實為歷史之靈魂,嚴謹考證,事事有來由,條條有引證,如實呈現吳三桂的一生,展現了史學的公正與良知,讓讀者準確地了解到吳三桂究竟是什么樣的人,吸引讀者解開諸多史實之謎,滿足了讀者的求知欲。
《全傳》并不滿足對吳三桂一生真實的敘述,而是力圖運用歷史唯物主義去理解和認識歷史,尋找紛紜復雜的歷史人物和各種事件之間的聯系,解釋人物情感和歷史變化的原因,揭示本質。
《全傳》對一些史事已有的解釋不輕信,堅持運用唯物主義原理,客觀解讀,切中要害。如,從寧錦之戰到獨守山海關,吳三桂面對皇太極招降信,以及其舅父、兄、姨夫、好友紛至沓來的招降信,為什么堅持不降清?史學界通常有一種幾乎固定的說法,認為吳三桂是“明朝統治集團中最反動、腐朽、頑固的階層的政治代表”,他沒有降清,據說“是純從個人利害考慮的”,如說他有龐大的家產,父子皆貴,居于優越的地位,等等;他沒有公開降清,僅是“表面現象”,因而“迷惑了明朝統治集團中不少人,包括崇禎皇帝在內”。《全傳》認為這些說法只是說到了問題的一個方面,而且是不盡正確的一個方面。揭示吳三桂的主導思想,還是“忠君”的思想制約著他的行動。[7]吳三桂從一度短暫的降李迅速轉向請清兵,他的人生道路的這一大轉機中陳圓圓被劫因素,有人認為起到至關重要作用,《全傳》認為,促使吳三桂根本轉變的原因是多方面的。除了報復農民軍對他的家庭的觸犯,陳圓圓被劫,也是一個不容忽視的內在思想因素。吳三桂處在選擇人生道路的十字路口,他的心情既復雜而又動蕩不定。心理上的,感情上的,性格上的因素都在影響著他作出選擇。吳三桂面對國亡家破、父親遭難,驟然得知自己所愛為劉宗敏劫奪,感情上不能不受到猛烈刺傷,深感蒙受恥辱,由感情上的創傷進而激成暴怒,一變而為復仇心理。于是,一瞬之間,政治態度驟變。這就是說,陳圓圓被劫一事在他的感情上起了催化、激憤的作用。[8]
《全傳》深入研究,善于捕捉新問題,進行全新解釋,揭示問題實質,勇創新論。如《全傳》意識到吳三桂升任總兵官要職是其開始躋身于封疆大吏、朝廷顯官行列的重要之階,闡明其晉升如此之快兩方面原因:一是才能出眾,二是靠祖大壽、高起潛等人的多方提攜。[9]中后所三城失陷,寧遠成為關外孤城,作為鎮守該城的將領吳三桂上奏章,立誓效死疆場,馬革裹尸。《全傳》發現,這并非吳本意,其表面誓與城共存亡,實質透露出他孤守寧遠的恐懼心情,暗示了他主張撤寧遠之意。[10]勝利平定三藩的結果,致使后見之明者往往認為康熙帝的全撤決定是唯一選擇方案。《全傳》則不為其所蒙蔽,發現在撤藩問題上,康熙君臣存在著嚴重分歧,當時有五種方案可供選擇。康熙帝采取了第四方案,即三藩同撤,一次性解決,未免想得簡單。而多數閣臣主張區別對待,分期撤藩。比較而言,實行這一方案較為得策。同時認為吳藩留鎮的意見是值得重視的。[11]這樣的解釋增進了讀者對歷史維度的理解。吳三桂病逝后,吳國貴在衡州召集諸將共議大計,他主張棄滇北上,但很輕易地被否決了。綜觀當時形勢,吳國貴之計帶有相當大的冒險性。《全傳》仔細推敲,認為此戰略,并非全是冒險而無可行性。從全局考慮,清軍幾乎是傾巢南下,這在防御上就出現了一個巨大的漏洞,當清軍從南方北調,就會解除或減輕它對據守的叛軍的軍事進攻。吳國貴的戰略,“剜中原之腹心”,斷絕清朝賴以生存的東南漕運,更置清朝于險境。他認為,即使不能統一全國,也可得黃河以南而自立一國政權。[12]如此分析,發前人與今人所未發,見解獨到,極具啟發性。
總之,《全傳》對吳三桂人生的選擇及相關歷史解讀,堅持三原則:一、不站在一個王朝的立場上去反對或否定另一個王朝,而是站在客觀立場,以是否順應歷史發展趨勢來衡量是非功過;二、不站在一個民族的立場上去反對或否定另一個民族,而是站在中華民族大家庭的立場,堅持各民族一律平等,不論民族大小、先進落后,一視同仁;三、不站在“忠君”的封建道德立場,而是堅持“實踐是檢驗真理的唯一標準”,一切皆以人的社會實踐活動為依據。[13]《全傳》的歷史解讀遵循歷史唯物主義,揭示歷史本質,見解獨到,令人信服。同時,開拓讀者歷史思維,讓讀者深刻體會“讀史使人明智”的真諦。
《全傳》運用典范的白話文、采取散文的形式進行寫作,注重語言的表達,精于心理描寫與分析,文采飛揚,繪聲繪色,生動曉暢。
語言優美,錯落有致。《全傳》詞匯豐富,奕奕生輝。如全書分明末悍將、清初藩王、舉兵反清三卷,下設55個小節,皆用四字定標題,凝練了然,謀篇布局環環相扣,字字珠璣,串聯成篇,如行云流水,具有迷人的魅力。孤守寧遠、血戰關門、馳騁南疆、飲馬長江、長岳決戰……展現了一幕幕驚心動魄的歷史場景;贖買圓圓、子貴妻榮、麗宮藏嬌……勾勒出一幅幅豪強驕奢畫面。錯落有致的標題,體現了全書結構之美。
文學色彩濃郁。《全傳》善于用文學語言描寫、敘述。如寫山海關地理位置、險要地勢、雄渾氣勢,化靜態為動態,描寫得活靈活現。[14]用排比、對比等修辭手法,把陳圓圓比喻成歷史中的浪花、玫瑰,文學色彩斑斕,觀感極強,引人入勝。[15]總結吳三桂的一生,“轟轟烈烈,非同凡響。遙想當年,他意氣風發,英武俊逸,馳騁于塞外遼西大地,為明朝沖鋒陷陣,毫無懼色;引清兵進關,南北縱橫,勢無阻擋……他光芒四射,燦爛輝煌,像一顆耀眼的明星……”[16]以文學的語言敘述吳三桂一生,給人以無限的想像。吳三桂闖圍救父、松山決戰、山海關大戰、官山之戰……這些戰爭描寫場面宏大、氣勢恢宏、繪聲繪色,渲染的緊張氣氛驚心動魄、扣人心弦。此外,《全傳》行文引用大量古詩詞,二行以上的共27處,與行文相呼應,以詩明史,典雅曉暢,意境悠長,可誦且有韻致。
心理描寫與分析,與敘事渾然一體。書中的敘事部分與當事人的心理交織在一起,這是《全傳》寫作上顯著的特點之一。這些心理描析勾畫當時人思想感情、鮮明個性,筆調細膩、優美感人、與內容情節交相輝映,不僅體現了當時人的心情、強化了著作的感染力,而且還包含了豐富的歷史信息。它是由作者揣度歷史人物在特定情況下所應該出現的心理活動,寫出他們是怎么想的,展示他們的內心世界,力圖使心理描析與人物的性格特征以及全書的情節發展保持一致,使之渾然一體。因此,書中的心理描析不僅是強化著作效果的手段,而且也是作者記錄歷史內容的方法。每段心理描析都經作者精心撰寫,不失為一篇篇文情并茂、膾炙人口的歷史散文,如吳三桂在人生選擇路口的猶豫不決、困惑彷徨、憂慮不安、矛盾掙扎心理狀態溢于字里行間,把歷史人物寫活了,有血有肉有情感的人躍然紙上,呼之欲出,讓讀者與當事人的心一起跳動。
《全傳》以文學表現為羽翼,不因歷史敘述而呆板、平淡,不因歷史解釋而沉悶、生厭。因此,該書不僅是研究精深的史學著作,而且是一部曉暢生動的傳記文學作品。
跨世紀出版的《全傳》是一部借助文學、哲學雙輪而著成的歷史著作,達到了歷史美學的境界。《全傳》兼為歷史傳記文學的典范,為人物傳寫作提供了一個范例,具有影響深遠的學術生命力。《全傳》又是一部人生教科書,吳三桂一生四次關鍵性選擇*第一次選擇,在明清松錦決戰剛結束,面對皇太極與親友的招降,選擇婉拒投降。第二次選擇,在明亡、李自成進北京后,他選擇接受農民軍的招降。第三次選擇,在與大順決裂,決戰山海關時,他選擇投清。第四次選擇,在康熙帝下達撤藩令時,他選擇起兵反清。,給后世巨大的人生啟示:要學會選擇,選擇正確,人生成功;否則,選擇錯誤,人生失敗。26年前,國內著名清史專家孫文良教授為《吳三桂大傳》寫序言時,讀此書的感受是:“新穎,奇特,宛轉起伏,有時像長江大河,奔騰澎湃;有時如涓涓細流,曼語輕聲,不管讀到哪里,都扣人心弦”[17]。今天我們讀《全傳》,依然有如此強烈的同感,其經久不衰的學術魅力是經得起時間檢驗的。
[1][2][3][4][5][6][7][8][9][10][11][12][13][14][15][16]李治亭.吳三桂全傳[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17.4.5-6.219.586.573-596.94-95.53-55.92-93.348.267.28-30.72.358-360.528-529.531-532.3.56.526-527.21.62.120.512.
[13]李治亭.吳三桂全傳·自序.[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17.3.
[17]李治亭.吳三桂全傳[M].孫文良.序言.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17. 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