靖長恒
(西安工業大學中國書法學院,陜西西安 710021)
印章邊款經歷了長時期的發展,演變成了一門集書法、國畫、詩詞等多種門類于一身的綜合類藝術,同時也是篆刻藝術中占有舉足輕重地位的重要組成部分。我們若是給邊款藝術下一個定義,便可將其總結歸納為:用刻刀刻于印石(以明清印章材質為例,明代以前的印章材質多為銅質,也有部分印章材質為玉石、金、銀等)側面的文字或圖案。
按形式來分類,印章邊款可大致分兩種:陰文邊款與陽文邊款。顧名思義,陰文邊款為文字或圖案點畫凹于石面之下;反之,陽文邊款則是文字或圖案點畫凸顯與印章石面之上。兩者的表現手法剛好與道教之中的“陰陽”兩極概念不謀而合。
若是按照刻治邊款的刀法來分類,大致可以分為“切刀法”、“沖刀法”以及“沖切結合”的刀法三種。刀法與書法用筆中的筆法相類似,可歸納到技術層面,古人更是將邊款的刀法歸納總結出了十多種形式,足以見其表現手法的豐富。此外,邊款的用刀手法可歸為“單刀法”和“雙刀(也稱復刀)法”,與印面用刀的手法沒有區別。“單刀法”便是一刀刻出一個筆畫,不再反復修飾;“雙刀法”則是單個筆畫用兩刀完成。相比于“單刀法”筆畫的隨意,“雙刀法”刻款可以更大程度地保證筆畫的完整性,展示給觀眾筆畫更加飽滿的效果。但“雙刀法”相比于“單刀法”會花費較多的時間,有時甚至會出現筆畫過度修飾的現象。
按照邊款的整體風格來分類,可劃分為豪放派與婉約派,這與我們熟知的詩詞藝術極其相似。如同古代著名詞人辛棄疾為豪放派代表,李清照則為婉約派代表,二人的詞字里行間可顯露出他們不同的個性,展現給讀者截然不同的觀感。邊款藝術的風格與作者的性格、經歷等也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系。比如清代的著名書畫篆刻家趙之謙,在妻女逝去后性情大變,之后鐘愛于刊刻造像類邊款以緬懷至親。
比較起上述幾種,邊款所記錄的內容當屬更具內涵的一種元素。從邊款產生之初的簡單日期款,到之后較為延伸的時間、地點、人物款,經過各個歷史時期篆刻好手們的發展與完善,邊款的內容元素更為豐富,直至出現了我們現在見到的詩文、國畫、紀事等各式各樣的內容。
想要更加全面地了解印章邊款藝術,體會印章邊款藝術之美,我們需要翻出印章邊款的發展史,探究它的產生、演變、成型的過程,只有這樣,我們才能更深入地了解、欣賞、學習印章邊款藝術。
據考證,印章邊款的出現與古代時期陶器與青銅器的銘文有直接關聯,除了陶器和青銅器,秦磚漢瓦上出現的文字款識也極大地影響了邊款藝術。由于印章的體積較小,我們可以把早期的印章邊款看成是縮小了的青銅器或者秦磚漢瓦的銘文,是大型器物銘文在體積微小的印章上的再現。
最早被發現帶有邊款的印章為秦代私印,這表明在銅印時代便產生了邊款這一形式,但有一點需要注意:與我們看到的成熟時期的印章邊款藝術不同,當時的邊款只是單純地具有實用價值,可以說很少包含或者不包含任何的藝術價值。除了私印,官印之中的邊款最早出現于西魏時期,其中的一方官印——“平原太守章”,它的頂部帶有“上”字款識,其目的正是告訴蓋封泥者印章的拿捏位置,與我們剛才提到的私印邊款價值如出一轍,同樣是為了實用。
自北魏始,佛教盛傳于國內,由此產生了類似于《龍門二十品》的造像與題記,反映在邊款藝術中便是出現了諸多使用“單刀法”完成的題記款,其中的文字結構較于秦漢時期多了一些講究,但尚未使用太多的技法,其目的也是為了標識和記錄印章的制作時間。需要注意的是這一時期的邊款是由工匠完成的,其風格可以用天真爛漫來形容,暫且談不上具備藝術效果,但這期間的演變使得印章邊款藝術的形式不斷趨于完善。
到了隋唐時期,印章邊款進一步演變,內容較之于秦漢時期豐富了不少。從之前的簡單表現方位的簡易款識,演變為帶有制印日期的紀年款,同時也出現了鑿刻而成的痕跡,由此可以看出,這一時期印章邊款的內容與刊刻手法都取得了一定的進步。唐代開國之初的制度效法隋代,文化制度也不例外,反映在印章邊款之上便是延續了隋代邊款的形制,但在內容上比之前有所發展,有的邊款已經出現了印章內容的釋文等信息。眾所周知,印章的入印文字幾乎全部為篆書,篆書的產生年代較早,由于其筆畫繁雜導致書寫效率較低,故而被后世演變出的隸書所取代,因此到了唐代早已不大流通,能辨識者更是少之又少。在印章周邊附上楷書釋文的邊款,可以極大地幫助人們識別印面的篆書內容。
如上所述,初期的邊款內容僅僅是指明印章方位的文字,或僅包含時間,又或者只有印面的釋文,內容極其簡單。就目前的發現而言,早期的邊款文字幾乎全部為楷書,多為鑿刻而成,走刀也很隨意,有些類似于我們如今使用的“單刀法”,刀痕明顯。正是這些簡陋的特征,拼湊成了印章邊款藝術的早期形態,我們將這一階段稱為印章邊款藝術的萌芽時期。
到了宋代,絕大部分官印都刻有款識,邊款內容也在前期的基礎上日漸豐富。從邊款文字的數量來看,宋朝官印邊款在唐代的基礎上,對釋文內容做了進一步的延伸,這使得印章邊款篇幅加大;從形式上講,由之前鑿刻在印章的背面演變為背款與側款共存的形態;從入款的文字來看,楷書依舊占據主要地位,但在有的私印中已經出現了以篆書入款的現象,依照我們對唐代楷書邊款的解釋思路,這顯然已經超出了實用的范疇。從筆畫鑿刻的技術層面上觀察,我們也不難發現制作者已經有意識地注意到了邊款文字筆畫的質量,不再拘泥于印章邊款早期的線條堆積,這就使得此時的邊款文字開始出現了造型。
這些變化昭示著此時的印人們設計制作邊款時,已經有了一些主觀上的想法,不再被束縛于以前的實用主義,或多或少地出現了一些藝術的萌芽。雖然帶有這種特征的印章邊款數量不多,但以藝術性面貌示人的邊款已經準備好呼之欲出了。
論起歷朝歷代在書法史上的地位,唐代的書法在整個中國歷史上都留下了濃重的色彩,宋代雖與唐代無法比肩,但“比上不足,比下有余”。雖無唐朝的歐、褚、顏、柳等楷書大家,也沒有“顛張醉素”般名垂青史的行草書代表人物,但依舊有“蘇黃米蔡”影響了整個宋代書壇。尤其是自宋代開始,書畫題跋被創造并被文人們漸漸普及開來,正如我們熟知的黃庭堅題寫在蘇東坡《黃州寒食詩》后的文字:“東坡此詩似李太白,猶恐太白有未到處。此書兼顏魯公(顏真卿)楊少師(楊凝式)李西臺(李建中)筆意,試使東坡復為之,未必及此。他日東坡或見此書,應笑我于無佛處稱尊也”,便是當時題跋風潮盛行的生動寫照。
元明之后,書畫題跋更是文人們爭相表現的重要舞臺,此時的文人們已經不再滿足于將題跋書寫于書畫作品之上,而是嘗試著發掘更多的表現對象,因此印章的邊款領域很快受到文人們關注,理所應當地成為了他們爭先展示才能的新天地。
到了明代,石材在印章領域被廣泛應用,使得治印材質發生了根本性的變化,由鑄造或者鑿刻銅印演變為在石頭上刻印,這也是印章成為一門藝術的核心轉折點。正是石材的出現,篆刻以及邊款才衍生出了藝術價值。書畫題跋潮流加上石材治印的廣泛應用,明代文人開始越來越多地參與到印章創作之中,正如當時印人沈野在《印談》中講到:“金玉之類用力多而難成,石則用力少而易就,則印已成而興無窮,余亦聊寄其興焉耳,豈真作印工耶”,此段話很好地描述了當時文人們因為石材的易操作而有了參與治印的積極想法,這也使之前穩中求變的印章藝術煥發了新的活力,加速了邊款藝術化的進程。自從文人們參與到篆刻藝術之中,加上明代盛行的書畫收藏鑒定與題跋思潮,用于書畫鑒賞的姓名印、齋號印開始大規模出現,許多文人也不再滿足于只擁有一方名章或齋號印,而是為自己取幾種不同的齋號并治印,這在一定意義上也推動了篆刻藝術的飛速發展。邊款作為印章的附屬產物,亦是如此。就像印章內容一樣,之前邊款的形式,例如窮款、時間款等簡易的內容也不再能滿足文人們進步的藝術需求,詩詞、名言乃至于生活感悟等有著內涵哲理的語句都漸漸成為了邊款的內容素材,這顯然從內容層面增強了印章邊款的藝術性。除了文字邊款,大量的圖像類邊款也開始有了萌芽,文人們已經開始嘗試將國畫圖案雕刻于印章石面之上,甚至有的印章周圍四面都被雕刻上了圖案,文字與圖案的增多,勢必加大了印章邊款的尺幅,對石頭尺寸的要求也越來越大,這種大幅尺寸在銅印時代是很難被滿足也是很難被世人接受的。在目前已發現的明代印章邊款中,從內容到形式都較前期發生了明顯的變化,從之前的時間款變為了集時間、地點、作者于一體,甚至對入款文字也有了一些講究的邊款藝術早期形態。
明代印學理論開始興盛,尤其是“西泠八家”的出現,更是引領了當時整個印壇的思潮,他們的切刀法也成為留給后人的寶貴財富。這一時期的邊款刀法自然也比此前有了長足的進步,人們開始根據自己需要的點畫質感選擇相對應的刀法。比如說,有人喜歡較為飽滿流暢的筆畫,就會選擇“雙刀法”;若是追求具有金石意趣的筆畫,人們就會選擇“單刀法”來表現筆畫的斑駁。此外,入款書體的選擇也不再像之前幾乎全部楷書化那么單一,取而代之出現了楷書、隸書、行草書等各種書體并重的局面,并且其章法布局等也開始向書法作品靠近,以刀做筆,以石做紙,刀與石相互作用。
至明代晚期,邊款已經擁有了豐富的藝術特點,同時各種因素也在不斷交織,推動著邊款在藝術道路上繼續前行,終于形成了一套成熟的邊款藝術體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