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海燕
(云南大學旅游文化學院 旅游管理學院,云南 麗江 674199)
西疇壯族屬云南壯族儂支系,自稱“濮儂”,操壯語南部方言,是云南土著民族。每年農歷二月初一,西疇縣湯果村都會舉行一場特別的祭祀活動——“女子太陽山祭祀”。“女子太陽山祭祀”民俗活動是國家級非物質文化遺產,“女子太陽山祭祀”又稱“女子太陽節”。該日清晨,湯果村年滿16歲以上的女性都到村子前的達壩河里沐浴凈身,穿上節日盛裝戴上頭帕,正午時分來到村前的“太陽神樹”下,由“布摩”(壯族祭司)帶領“祭請太陽”,然后一路“護送太陽”來到村旁的“太陽山”頂,最后唱著《太陽古歌》把太陽“送”到天上。整個祭祀活動,除了“布摩”和兩位男性祭祀“侍者”以外,任何男人不得進入祭祀場,男人們這一天的工作就是“伺候”女人過節。在湯果村,只有成年女人才能祭祀太陽、祭祀過太陽的女性才有成年的資格、男人“伺候”女人過太陽節,這一系列的習俗傳承千年卻從未改變。
“女子太陽節”的主旨是祭祀太陽,在中國有很多民族都崇拜太陽,比如彝族、哈尼族、苗族、瑤族、高山族、基諾族、蒙古族、土家族,還有與壯族同語族的侗族、傣族、布依族、黎族、水族、毛南族、仡佬族,這些民族都有太陽神話,甚至有太陽圖騰,有些民族至今仍延續著太陽祭祀活動。從祭祀活動來看,每個民族都有各自的文化特點和地域特征。湯果村的“女子太陽節”是發生在北回歸線穿過的地方,根植于壯族傳統文化土壤之中,以祭祀太陽為核心,以祈求陽光照耀為主要目的,并包含多種壯族原生宗教信仰內涵的節日,猶如壯族歷史的“活化石”,蘊藏了豐富的民族文化內涵。
太陽崇拜是“女子太陽節”最突出也最重要的宗教信仰表現。壯族女性為了討得“太陽女神”的歡心不惜在寒冷的河水里沐浴凈身,男人們心甘情愿的承擔所有家務“伺候”女人過節,這些行為都說明了太陽在濮儂人生活中的重要地位。除了湯果村,其他壯族生活地區都存在祭祀太陽的行為,太陽崇拜可以說是壯族人民宗教信仰中濃墨重彩的一筆。
距湯果村不遠的西疇縣蚌谷獅子山巖畫,據專家推斷應是舊石器時代晚期所繪,其中繪有兩個太陽圖案:一個太陽繪有21道芒紋,另一個繪有15道芒紋。據此可看出,西疇壯族太陽崇拜信仰在舊石器時代已經活躍于人們的日常生活中,太陽崇拜的起源或許可追溯到舊石器以前更早時期。到了青銅時代,壯族先民將太陽圖案鑄在象征權威和財富的銅鼓之上表示對太陽的敬仰,說明壯族祖先在很早以前就把日神信仰融入在文化的主意識里,并希望它在世代傳承中不朽和發揚光大。
到了現代社會,崇日信仰依然深深地影響著壯族人的生活。四季輪回的稻作方式讓人們深切地感受到太陽的重要性,是太陽給予人間光明和溫暖,讓萬物得以擁有生機和活力,但太陽又把干旱和酷熱帶給大地,讓人類遭受無窮災難,所以對于太陽,人們是既敬仰又畏懼。當人們對外界事物無能為力的時候,就會開啟“詩性智慧”,采取愉悅神靈的方式祈求保佑,這是人類發展的共同心理。在傳統刺繡的壯錦上繡有太陽,在背嬰兒的壯族背帶上也有太陽,世代傳唱《太陽古歌》,敘說太陽神話故事,每年祭“竜”的時候專門祭祀太陽神樹,這些都是壯族人對太陽崇拜的表現,對祖先崇日信仰的傳承與延續,也是壯民們智慧美化生活的體現。
在“女子太陽節”的“請太陽”儀式中,有這樣一個行為:濮儂女性在太陽神樹前祭祀跪拜,把封印在神樹里的太陽請出來。神靈封印在古樹之中,這種奇特的行為在壯民族的歷史上貫古通今,所表達的含義正是整個壯民族生態文化的核心——“竜”崇拜。“竜”,云南壯語森林、樹林的意思。“竜”崇拜泛指森林崇拜,也可理解為是樹神崇拜。
云南壯族“竜”崇拜尤為突出,祭“竜”是云南壯族每年最重大的節日。“竜”崇拜,就是壯族先民對那些與自己的生產生活密切相關并且影響極大的山林等自然物的神化與崇拜[1]21。作為傳統的稻作民族,壯族人選址建寨必須依山傍水、樹林環繞,因為種稻離不開水,而水離不開森林,只有保護好森林,莊稼才得以豐收,人類才能夠延續。所以每個壯族村寨都有一片“竜山”,“竜山”中最茂密茁壯的樹稱為“竜樹”。云南壯族認為:“竜”的圣潔能免除疾病、瘟疫,預防自然災害;有“竜”環抱的村寨,人能健康長壽,百姓衣食無憂;“竜”中長年流淌的清泉,是他們從事稻作生產的首要條件;他們把“竜”的萌、發、榮、枯視為春、夏、秋、冬的信息,并按照“竜”中的物候變化進行播種、薅鋤、收割、貯藏等農事活動,他們還按“竜”中的植物生長周期、月亮圓缺和晝夜變化規律來制作自己的農歷[1]4。在壯族民間,通常以一棵“竜樹”的繁茂程度反映一個村落的繁榮昌盛,任何人不得破壞砍伐“竜樹”,禁止在“竜樹”周圍扔污物或置葬,否則會遭到神靈的懲罰,每年須由“布摩”帶領寨子里的男性進行祭祀。
湯果村村民把太陽神封印在“竜”樹里的行為,是人們“竜”崇拜的人為手段,在云南壯族地區,人們還把始祖神——“布洛陀”、創世神——“乜六甲”、寨神都封存在“竜”樹里,給這些“竜”樹賦予了靈性,構建了人與神靈溝通的橋梁。壯族人祭“竜”是為了莊稼豐收、人畜安康、祛病除災、子孫繁衍、人丁興旺,祖先們借用“竜神”的力量促使人們愛護森林保護自然,這種“以神教人”的教育手段,看似扭曲,但卻達到了全民教化的廣泛功能。壯族人敬“竜”愛“竜”,這是祖先數千年經驗的累積,也是壯族以人為本、自然和諧、天人合一的生態文化的表現。
“女子太陽節”是祭祀太陽,濮儂人也稱祭祀太陽鳥母。在壯族人原始的宇宙觀里,能飛上天的,都是鳥類,太陽是一只大鳥,雷公也是鳥形,所以崇拜鳥也有崇拜太陽之意。
湯果村的村民都是云南壯族濮儂支系,“濮儂”平日里稱呼“儂人”,“儂”在壯語里有鳥之意,所以“儂人”也可漢譯為“鳥人”。除了稱呼,濮儂人崇拜鳥最強有力的實證莫過于濮儂女性身上穿的“鳥衣”。儂人女性的傳統服裝叫做“師儂”,漢譯為“鳥衣”。如今儂人的傳統服飾仍然保持著先民椎髻、羽飾、著尾等古代遺風。從湯果村祭祀太陽的濮儂女性身上可見一斑:上衣袖子大似翅膀,衣角兩邊上翹形如鳥翼,百褶長裙在臀部纏成類似鳥尾形狀,頸上銀項圈形似鳥頭,從頭到腳整個裝扮如同鳥兒。可以說“鳥衣是壯族女性穿在身上的史書”[2]。
除了濮儂崇拜鳥之外,其他壯族支系也存在很多鳥崇拜的行為。作為南方百越人的后裔,壯族人崇拜鳥,并不是一個獨立的文化現象。綜觀中國南方民族的太陽崇拜遺跡,凡是有太陽崇拜的地方多數伴隨著鳥崇拜。河姆渡遺址中的“雙鳥舁日”紋牙雕是兩側一對鉤喙雙鳥(雞),面對太陽似在引吭啼鳴,又似托舉太陽冉冉升起;古蜀國金沙遺址出土的“太陽神鳥”金箔是四只神鳥等距的分布在太陽周圍,周而復始的旋轉。類似太陽與鳥的密切關系在現今的壯族壯錦、銅鼓中也有體現。壯錦“四鳥托日”是四只飛翔的鳥兒圍繞在太陽四方,似托著太陽飛上天空;壯族銅鼓鼓面多以太陽紋為中心,四周繪以翔鷺(即鳥)環繞,這些圖案都透露出一個古老的信息:壯族祖先對鳥的崇拜與太陽崇拜是同時出現的,太陽需要鳥的托舉才能升上天空,在這一點上,它似乎比太陽更有能耐。
祭祀太陽的濮儂女性除了穿在身上的鳥衣成為一大亮點外,還有戴在頭上的水牛角形狀的頭帕、頸部水牛角造型的銀紐扣也格外引人注目。儂人婦女逢年過節都要穿戴壯族傳統服飾,頭帕纏成水牛角形狀,衣服上的紐扣也是水牛角造型,這些,都是壯族水牛崇拜的表現。在壯族民居建筑中也有水牛崇拜的印記,傳統的壯族民居房頂四角向上翹起,形如水牛角,房頂橫梁的中間用瓦片或是水泥做成對稱的水牛角形狀,造型獨特、輪廓優美。這是壯族人民樸實表達水牛崇拜的方式,也是壯族人民對空間合理運用的智慧表現。
追溯壯族人水牛崇拜的歷史,可從西疇縣周邊的巖畫中找到蹤跡。文山州麻栗坡大王巖畫是壯族先民在新石器時代,即四千多年前的美術杰作,其中繪有三頭水牛圖案;西疇蚌谷獅子山巖畫中繪一副水牛頭圖案;硯山大山村巖畫中也繪有水牛圖案,這也說明,早在石器時代,壯族先民就與水牛共同勞作,相依生存。
在文山州境內發現的巖畫中,太陽圖案與水牛圖案都同時存在。這兩種對象的同時存在,也透露出太陽——人類——水牛之間的緊密關系。在久遠的石器時代,人們已經開始了農耕生產生活,天上的太陽主宰著地上萬物的生長,地上的人們已經開始馴養水牛進行勞作,馴養水牛是因為壯民族歷來居住在水田較多的地區,唯有水牛才是稻田里主要的勞動力,這就是壯族先民的生活場景。對太陽的敬畏,對水牛的感恩,把它們刻畫在山巖上,并且有相應的儀式祭拜它們,后世人世代延續著這種崇拜信仰與祭祀儀式,這就是壯族這個傳統稻作民族對恩澤人類事物的感恩表達。
直至如今,依靠稻作農耕生產生活的壯族人還是離不開水牛,所以,壯族人善待水牛。一些地方在農歷四月初八這一天,還要舉行隆重的“祭牛王”活動,感恩水牛的辛勤勞動,在牛圈旁給牛王點香燒紙。有“牛王廟”的地方,村民們還帶上祭品到廟里祭祀牛王。這種種現象都透視了壯族人與水牛互相依賴的生存關系。
壯族先民很早就意識到太陽對萬物繁衍的重要作用,在把對太陽的感性認識上升到精神層面時,“太陽神”就產生了。《山海經》中記載“羲和生十日”,羲和是我國中原地區最早的太陽女神。隨著社會形態的變化,父系氏族取代了母系氏族的統領地位,太陽神的性別也由“女神”變成了“男神”——伏羲。而在遠離中原的滇東南邊疆地區,社會發展緩慢,到了漢代或漢以后才陸續進入父系氏族社會,而且進入父系社會之后仍然保留著許多母系社會的文化遺跡。直至如今,湯果村的“太陽節”祭祀的還是“太陽女神”——乜唐溫。湯果村村民把祭祀太陽的行為稱為祭“太陽鳥母”、祭“乜唐溫”。“乜”指母親,“唐溫”指太陽,“乜唐溫”就是“太陽母親”“太陽女神”之意。無論是把“太陽神”稱為“太陽鳥母”或是“乜唐溫”,“太陽神”的性別都被定義為了女性。
湯果村的《太陽古歌》“找太陽”部分中唱道:太陽似姑娘/無衣褲裹身[3]。說明在遠古時候,壯族先民把自然力人格化的過程中,“太陽女神”是最早出現的太陽神形象;在當地的太陽故事中,找到太陽的不論是“乜星”還是“儂人四姐妹”,她們都是女性;為了祈求“太陽女神”的庇護,只有年滿16歲及以上的女人才能進行祭祀,男人不得進入祭祀場,就連在祭祀中引導眾人跪拜的男性“布摩”,也只是充當太陽女神的侍者。從古老的太陽故事到如今嚴格的儀式禁忌可以看出儂人們對“太陽女神”的敬畏程度。
祖先崇拜是整個“女子太陽節”中比較含蓄的信仰觀念,通過吟唱《太陽古歌》和敘說太陽故事來表達。在湯果村的太陽故事中,英勇善戰的“朗星”射落了炙烤大地的十一個太陽、身懷六甲的“乜星”歷經千辛萬苦找到太陽并化身神鳥送太陽上天,是“朗星”和“乜星”為人間帶來了幸福。這些出于對祖先崇拜所創造出來的民族英雄,寄托了先民們征服自然的偉大理想,儂人們為了紀念祖先,世代傳唱《太陽古歌》、祭祀太陽鳥母、敘說太陽故事,也是儂人們對民族歷史的一種回顧,其現實意義是在告誡后人,不能忘記祖先開創美好生活的恩情,須勤勞勇敢才能幸福常駐。
“女子太陽節”是壯族先民在社會歷史發展過程中探索自然、適應自然、利用自然、改造自然的文化產物,創造這個文化的主體是壯族先民。如今人們世代傳承著祭祀太陽習俗,其中也蘊含了祭祀壯族祖先、懷念祖先的心理。
外界對“女子太陽節”的解讀更多的是圍繞太陽崇拜,通過對“女子太陽節”中不同信仰觀念的分析,可以看出,“女子太陽節”作為一種宗教活動,它不僅表達了儂人對太陽的崇拜,更廣泛的是對大自然、動物和祖先的崇拜。從共時性角度來看,“女子太陽節”中對太陽、竜的崇拜,是濮儂人天人合一生態觀的展現;對鳥、水牛的崇拜,是濮儂人萬物和諧相處生活觀的體現;對太陽女神、祖先的崇拜,是濮儂人感懷祖先親情觀的表達。從歷時性角度來看,從自然崇拜到動物崇拜,再到人為的太陽神、祖先崇拜,由一開始對自然力和自然物的認識發展到探索自然萬物與人類的關系,直至創造出神靈控制自然力達到利己的目的,這一過程反映了濮儂先民們在適應、改造自然環境過程中的思維變化。到了現代社會,這些原始宗教意識轉化成一種審美意識、審美情趣沁入日常生活之中,通過節日、禁忌、服飾、藝術作品等方式展現出來。湯果村的“濮儂”女人們沐浴凈身、穿上“鳥衣”,戴上牛角帕,跪拜太陽神樹、祭祀太陽、祭祀太陽鳥母、祭祀祖先,其中的信仰觀念并不止局限于“女子太陽節”這個“超時空”,也滲透在日常生活的各個方面。
在現如今人們的意識里,和“祭祀”有關系的活動都被蒙上了一層神秘的面紗,而且人們總是習慣以“有用性”為出發點來討論祭祀活動,而忽視了祭祀對象對人們現實生活的“美”。濮儂女人們創造性的把傳統文化匯集一身,把對大自然、動物界的崇拜淋漓盡致的展現在著裝打扮上,所以,這些源于大自然的原生宗教信仰不僅美化了濮儂人的心靈與生活,更提煉了濮儂人的“詩性智慧”,讓他們在這個“美”的循環體系中創造了更美麗的壯鄉風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