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新成
(西北師范大學 歷史文化學院,甘肅 蘭州 730070)
青兗徐(今山東)籍士人在曹魏時期并沒有留下很多的政治建樹,對曹魏政局影響不大,而在晉朝卻是舉足輕重,無論是泰山羊氏、還是東海、瑯琊王氏都能影響一國的命脈。本文就將這近一百年的時間分成四個階段來探討青兗徐籍的士人政治動向。
漢末大亂,地方割據政權不斷出現,而無權勢的漢獻帝在動亂中殘喘了二十多年。心系何方,依附于誰,在尋找政治代言者上青兗徐籍士人并未達成一致。
有心系東漢王朝者。如東海郡人王朗就曾指出:“《春秋》之義,求諸侯莫如勤王。今天子越在西京,宜遣使奉承王命。”[1]407不管王朗以后的政治立場怎樣,在漢末剛剛大亂的階段,他還是心系漢室的。隨著天子威望權力變低,依靠天子并不能滿足青兗徐士族政治利益需求,這一派的人數漸漸變少。
有自守州境者。如劉岱、孔融等,“融在北海,自以智能優贍,溢才命世,當時豪俊皆不能及。亦自許大志,且欲舉軍曜甲,與群賢要功,自于海岱結殖根本,不肯碌碌如平居郡守,事方伯、赴期會而已”[1]371。劉岱、孔融志大才疏,沒有能守衛疆土的能力,很快就敗亡,劉岱死于黃巾軍之手,孔融也失去北海。
之后,兗州士人多傾心于曹操,青州則向著袁紹。但是這種情況并不是絕對的。張邈、陳宮就曾經策動兗州士人反對曹操迎呂布入兗州。“太祖初使宮將兵留屯東郡,遂以其眾東迎布為兗州牧,據濮陽。郡縣皆應,唯鄄城、東阿、范為太祖守。”[1]221-222陳宮叛變,除三個縣外都叛變了,而曹操卻是依靠兗州大族的力量很快平定了這場叛亂。說明兗州士人并不是全部真心依附曹操。青州落入袁紹手中,士族多依附,孔融卻跑到了曹操那里。這說明漢末大亂,青兗徐士人心里并沒有找到一個合適的政治代言者。
曹操政權則是處處打擊豪強地主勢力,代表了寒族的利益。興屯田,在經濟上壓制大族,與他們爭奪土地與人口。頒布“求賢令”是針對壟斷選舉的清議,使下層的寒族進入政權。《三國志·武帝紀》評價曹操“攬申商之法術”,曹操學的就是法家那一套東西,所以曹魏政權是法家寒族政權,走的是法家的治國路線。
隨著小的割據力量被吞并,青兗徐士人只能選擇剩下的曹操和袁紹這兩大勢力了。袁紹四世五公名門之后,本身就是汝南大族。他的政權則是依靠世家大族建立起來的,走的是東漢的建國路線。他手下的當權者多為世家大族的代表人物,像審配就是魏郡豪族,在曹操滅袁氏時,“籍沒審配等家財物貲以萬數”[1]347;逄紀、郭圖等袁紹追隨者也是這樣。“袁紹依靠世家大族,他的政權則是儒家士族政權”[2],所以袁紹是走的東漢的老路子,依靠世家大族的儒家政權。
公元200年,河南的曹操對抗河北的袁紹于官渡,這是決定北方命運的一場關鍵戰役,就連關中、許昌以南的勢力、荊州的劉表、江東的孫策都牽連進來了,可是,戰場的東方即今天的山東地區卻異常的平靜,他們在觀望。青州是袁紹的勢力范圍;兗州、徐州則屬于曹操。戰前曹操也怕自己的東方出現問題,因為從昌豨叛曹、曹操在徐州屠城、邊讓事件、陳宮與張邈的反叛,都說明他們不會在曹操最困難的時候幫助曹操。袁紹命其長子袁譚經略青州,袁氏卻做出了許多令世家大族失望的事。“紹復遣兵數萬與揩連戰二年,糧食并盡,士卒疲困,互掠百姓,野無青草。紹乃遣子譚為青州刺史,揩與戰,敗退還。”[3]他們對于青州人口的掠奪,對于士族莊園經濟的破壞,使得袁氏在青州大失人心,他們也不會傾心于袁氏。倘若袁曹相持于官渡時,青兗徐士人組織一支軍隊襲擊許昌或者是鄴城則勝負就掌握在了他們手中,他們沒有這么做只能說明他們心里誰也不傾向,只持觀望態度。
袁紹與曹操大戰之際,青兗徐的士人持觀望態度。曹操統一北方后,青兗徐全部成了曹操的地盤,他們不得不依附于曹操。這只是一種暫時的政治依附,他們是不會和推行法家治國路線的曹魏合作長久的。并且在危害到他們利益的時候他們會毫不猶豫的反對。他們在政治上還是傾向儒學治國政治理念。
曹操剛統一北方,在樹立威嚴時就受到了北海王修的挑戰。“太祖既誅袁譚,梟其首,令曰:‘敢哭之者戮及妻子。’于是王叔治、田子泰相謂曰:‘生受辟命,亡而不哭,非義也,畏死忘義,何以立世?’遂造其首而哭之,哀動三軍。軍正白行其戮,太祖曰:‘義士也。’赦之。”[1]347曹操要用法家的嚴刑峻法立下威嚴,殺死袁譚后不讓哀哭,哭者殺其妻子,用嚴酷的法律規定來打擊親袁的勢力,王修用儒家的義理對抗曹操,不怕被曹操殺掉,用來維護儒家的道義與行為準則,可以看出,在法家和儒家之間,他們毫不猶豫的選擇儒家治國理念,即便是付出生命他們也去維護,可以說他們從心里就不贊同嚴刑峻法的治國理念。
孔融是孔子的二十世孫,自然是標榜用儒術治國,推行儒家的治國理念,而曹操認為亂世須用重典,他們的分歧很大。他們不僅用周書中的“父子兄弟,罪不相及”阻擾曹操處置其政敵楊彪,更是在曹丕娶了袁紹的兒媳甄宓后加以諷刺。袁紹敗后,融與太祖書曰:“武王伐紂,以妲己賜周公。”太祖以融學博,謂書傳所紀。見后,問之,對曰:“以今度之,想其當然耳!”[1]372孔融認為曹丕娶別人妻子這件事不符合儒家的價值標準,曹操沒有出面干涉更是沒有仁愛之心。對此,曹操忍無可忍,最終找一個理由殺了孔融。他們之間的矛盾沖突本質是,用儒家思想治國還是推行法家思想。當然看出青州孔融是傾向儒家的。
在山陽高平人王粲的心中,曹操應該這樣治國,“明公定冀州之日,下車即繕其甲卒,收其豪杰而用之,以橫行天下;及平江、漢,引其賢俊而置之列位,使海內回心,望風而愿治,文武并用,英雄畢力,此三王之舉也”[1]598。他提倡的是古代賢王時期的政治,這正是儒家的那種學習古代先賢的政治傳統。王粲還在恢復東漢儒家政治制度方面多有建樹。“博物多識,無不對。時舊儀廢弛,興造制度,粲恒典之。”王粲利用自己的博學在恢復以前制度,對于儒家政治制度的保留與恢復多有貢獻。他沒有反對曹操,但是他的兩個兒子卻在魏諷謀反案中被誅,這也可以看出他們是心向儒學治國,反對曹操的法家治國路線。
國淵反對侵害世家大族利益的屯田制。據《三國志·國淵傳》記載:“太祖欲廣置屯田,使淵典其事。淵屢陳損益,相土處民,計民置吏,明功課之法”;漢末人口多依附于世家大族,形成一個一個獨立的經濟莊園,它們的存在影響了政府的稅收。曹操想廣置屯田,為維護大族利益反對曹操過多的屯田計劃,但是也收到了好的效果,“五年中倉廩豐實,百姓競勸樂業”[1]339。儒家的治國路線有其合理性,只要適應社會的發展趨勢,經濟就會發展,所以即便是在動亂的年代青兗徐的士人還會堅持儒家的經濟政策,而反對侵害他們利益的屯田。
泰山的高堂隆也是多用儒家的學說來規正曹魏政治。青龍三年(235年),洛陽崇華殿遇火災,魏明帝問高堂隆:“此何咎?于禮,寧有祈禳之義乎?”隆對曰:“夫災變之發,皆所以明教誡也,惟率禮修德,可以勝之。《易傳》曰:‘上不儉,下不節,孽火燒其室。’又曰:‘君高其臺,天火為災。’此人君茍飾宮室,不知百姓空竭,故天應之以旱,火從高殿起也。上天降鑒,故譴告陛下;陛下宜增崇人道,以答天意。”[1]709-710高堂隆在崇華殿被火燒后,運用儒家的“天人感應”學說來解釋這一事件,他對魏明帝說要率禮修德,以儒家的義、禮治國,并講出崇華殿災就是上天來警告魏明帝的,讓明帝反思自己的治國之道,以一個火災來反對曹魏的法家治國路線稱贊儒學之道。
由此可見,漢末士人多標榜儒學之道,與曹魏的治國理念相悖。
曹魏政權時期,青兗徐士人的治國路線仍然得不到采納,曹魏統治者是不會因他人的反對而改變自己的治國路線,他們也要維護自身集團的利益。這樣青兗徐士族就和河內大族司馬氏走到了一塊。
王朗之子王肅就選擇了和司馬氏聯合,他的女兒王元姬嫁給了司馬昭,生下了后來的晉武帝司馬炎。他們在明帝朝就實現了政治上的聯合。王肅一介大儒,其學說被稱為“王學”,他著述經書重建封建禮制為司馬氏代為在思想上開道。瑯琊的王戎為竹林七賢之一,他入仕后受到了司馬氏的重用,王戎在滅吳國時為司馬氏立下了大功。他安撫荊州百姓,選賢舉能使得吳國百姓支持司馬氏政權。王祥以孝著于當時,與司馬氏所強調的倫理道德相符,為司馬氏大力倡導,王祥坐到了司空的位置。泰山的羊祜為司馬氏出將入相,雖然未能參與滅吳的戰爭,但可以說羊祜是滅吳戰爭的第一功臣。由上可知,青兗徐士人已經依附于司馬氏,并且掌握了權柄,備受重用。特別是到東晉出現了“王與馬共天下”的局面,他們已經成為了政治上的決策者,思想上也完全傾向了儒家。
青兗徐士人完全依附于司馬氏,在晉朝政權中的政治地位不斷上升,最終取得共掌權柄的地位,特別是東晉遷到江左之后,王導立下了大功,在上朝司馬睿讓王導共坐龍位,則有了王與馬共天下之說,整個晉朝瑯琊王氏都有著特殊地位。也可以說這一時期,青兗徐士人政治傾向上完全傾向了儒家思想治國的司馬氏。究其原因,有以下幾點:
東漢政權是劉秀依靠河北大族和南陽士族建立起來的,推行的是儒家的治國路線,東漢政權從根本上維護世家大族的利益。東漢土地兼并嚴重,出現了一種新的經濟模式“地主莊園經濟”,東漢政府實際上是支持這種經濟模式的。這種經濟在漢末也是盛行的,青兗徐士族也是具有一定的經濟實力的,他們政治上也能進取。像孔融是孔子的二十世孫,高祖父尚為鉅鹿太守,父安是泰山都尉。臧霸能夠在短時間內聚賓客佃戶組織軍隊,說明青兗徐士人是漢末儒家治國路線上的受益者。他們屬于既得利益者,東漢王朝的政策對他們影響深遠,他們適應這種環境,內心傾向儒家治國路線。
青兗徐地區是儒家文化的發源地,儒學的傳承與發展對于這一地區士人的思想產生了潛移默化的影響,他們的思想是植根于儒家文化之中的。國淵是大儒鄭玄的學生,從小學習儒家經典。孔融家學淵源,是孔子的后代,他對儒家的態度不必多說。王修“年二十,游學南陽”[1]345,學習儒學,思想受儒學影響深遠,前文也講到袁譚死后,王修不避死,痛哭袁譚,守儒家之義,獲得曹操贊賞。王肅更是儒學大家,推動了儒家學術的發展。“肅善賈、馬之學,而不好鄭氏,采會同異,為《尚書》、《詩》、《論語》、《三禮》、《左氏》解,及撰定父朗所作《易傳》,皆列于學官。其所論駁朝廷典制、郊祀、宗廟、喪紀、輕重,凡百余篇。”[1]419王肅受儒家思想的影響吸收不同派別的長處,創出了“王學”,并且在朝廷的制度上多有建樹。
由上面可以看出,青兗徐的士人自幼學習儒家學說,又多是舉孝廉出身,故他們對儒家的治國理念是從思想深處認同的,心里抵觸法家思想。
曹操雖然是以兗州起家,但是前面提到過,兗州士人曾經背叛過曹操,曹操對于青兗徐這三州的士人不是很喜歡,甚至對他們心存戒心。曹魏政權的當權者大多是譙沛武將集團(主要有夏侯氏、曹氏,代表人物夏侯惇、夏侯淵、曹仁、曹洪等)和潁川文官集團(主要有荀彧、郭嘉、鐘繇、陳群等),青兗徐士族在曹魏政權中既不受重用又無法進取,所以他們不會心甘情愿的為曹魏政權出力。
曹操前期五大謀士中的程昱,為曹氏立下了不世奇勛。《三國志·程昱傳》多記載的是曹操統一北方之前程昱的活動,在曹操統一北方后少有記載,有一種鳥盡弓藏的意思。程昱一生的封邑只有五百戶,并且還因為些許小事而被免官。可見曹操是不希望非他的親信、同鄉掌權的。不僅是曹操,曹丕、曹睿也是一樣,在文帝、明帝兩朝,華歆、王朗可謂是元老級人物,他們雖然是位居三公,可是卻沒有什么實權,其建議多被否定。華歆欲稱病讓位于管寧,魏明帝幾次不許。據《三國志·華歆傳》記載:“歆稱病乞退,讓位于寧。帝不許。臨當大會,乃遣散騎常侍繆襲奉詔喻指曰:‘朕新蒞庶事,一日萬機,懼聽斷之不明。賴有德之臣,左右朕躬,而君屢以疾辭位。夫量主擇君,不居其朝,委榮棄祿,不究其位,古人固有之矣,顧以為周公、伊尹則不然。潔身徇節,常人為之,不望之于君。君其力疾就會,以惠予一人。將立席機筵,命百官總己,以須君到,朕然后御坐。’又詔襲:‘須歆必起,乃還。’歆不得已,乃起。”[1]404-405由此可見,他們君臣之間的關系很不融洽,皇帝發詔書訓斥大臣,大臣不得以而出山,相互猜忌不信任。吳質是曹丕獲得嗣位的關鍵人物,為曹丕立下了汗馬功勞,而這樣一個人物最終卻是謚號為“丑”,曹氏對青兗徐世人的態度由此可見一斑。
曹魏政權還對青兗徐士人極不信任,在青州曹操雖然用孫康、孫觀為郡守來統治,但只是在自己沒有力量消滅他們時的羈縻之策,等曹操有了充足的力量就開始對他們下手。用自己的親信去青州壓制當地士族。曹丕更是在曹操死后奪取了青徐豪霸臧霸的兵權[4]。
在曹魏政權中青兗徐士人受到如此的對待,他們自然就會遠離曹魏政權,像“竹林七賢”就少有入仕曹魏者。不入朝為官也算是他們的抗爭吧。
司馬氏作為河內大族其治國路線和山東大族基本上是一致的,在曹魏政權中司馬氏也多受壓制,司馬氏要尋求政治同盟者,自然而然的就會拉攏同樣受壓制的青兗徐士人,青兗徐士人為了自身利益與發展需要與司馬氏合作就順理成章了。
司馬氏拉攏青兗徐士人主要是通過兩條途徑,首先是聯姻,司馬師娶羊祜的姐姐羊徽瑜為妻,與泰山羊氏結成同盟。司馬昭娶王朗的孫女王元姬,這就和東海王氏結成了同盟。結成了姻親就坐上了共同的利益之船。另一種方式就是高官厚祿給予實權,王祥入仕曹魏不受重用,司馬氏當權后王祥很快坐到了三公的位置,王戎同樣如此,到了西晉時期他出將入相,司馬氏授予他軍政大權,他便為司馬氏平定吳國立下赫赫戰功。
青兗徐士人由觀望到依附曹魏再到依附司馬氏,這一時期他們的政治動向變化是復雜的,但是有一點可以肯定的是,他們更傾向于儒家的治國路線,傾心于士族門閥政治。他們是儒家治國路線的倡導者、執行者更是受益者。曹操作為一個以改變當時豪強林立、莊園經濟發展、土地兼并現象的法家形象出現,然曹魏政權卻是四十五年而亡。再從青兗徐這一區域的士人政治動向上可以看出,在當時儒家的治國路線和士族門閥政治成了不可抗拒的一種趨勢,在漢末魏晉那個年代,門閥政治或許更適合那個時代的發展。
本文以青兗徐地區士人的政治動向作為出發點,運用區域歷史地理的研究方法,最終落腳于士族門閥政治是當時社會發展的大勢。雖有以偏概全之嫌,但是也說明了一定的問題。一家之言,望大家批評指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