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傳統素養論對當代書畫藝術家的價值引領

韓晶磊

（西安美術學院，陜西西安 710043）

眾所周知，一個良好的國民教育系統應該包括生命教育，全面而系統的生命教育中關于人生素養教育的內容是不可或缺的，因為良好的人生素養以及由此而來的文明習慣和行為不是與生俱來的，而是經過后天的培養和教育得來的。中國是具有悠久歷史文化的文明大國，素有“禮儀之邦”美稱。我國傳統文化的本質較為集中反映了古人的價值觀念，古人的種種行為要以道德標準為準繩，追求真善美是一切行為之歸宿，善為根本，有善才有真，有善才有美。

中國傳統文化中關于人生素養的教育內容有很多豐富的實踐經驗和歷史文化資源。例如，從私塾到書院，學生通過反復誦讀經典不斷受到傳統倫理價值為核心的人文修養方面的熏陶，從而達到培養既仁且義的儒雅君子目的。但是，自從上個世紀初新文化運動以來，我國在引入西方教育制度的同時，也引入了西方的一些價值體系，逐漸弱化了對中國傳統素養的重視與學習，再經過1949年以后的數次政治文化運動，以及改革開放以來對應試教育的強化措施，使得國民在“義”“利”的取舍上出現了嚴重的偏差，各行各業在市場經濟的負面作用下攀比和拜金風泛濫成災，書畫領域在專業上的浮夸和急功近利的物欲風氣對中華民族的文化發展起到了阻礙作用。因此，我們還是應該從中國傳統文化中汲取一定的營養成份。習近平總書記指出：“中華民族具有5000多年連綿不斷的文明歷史，創造了博大精深、光輝燦爛的中華文化，為人類文明進步作出了不可磨滅的貢獻。不論過去還是現在，都有其永不褪色的價值。文藝之根深植于民族文化傳統的土壤中。凡是在創作上取得顯著成就的作家藝術家，他們的作品都不同程度地浸潤著民族文化傳統的有益滋養?！盵1]

中國傳統素養論中的經典價值觀主要有以下幾個方面。

1 人品為道

在我國繪畫領域，作品的評價標準崇尚“畫品為人品”這一原則，這種品評標準大約從魏晉開始，直至南北朝日漸興盛。孔子曰：“志于道，據于德，依于仁，游于藝?！保ā墩撜Z.述爾》第七），由此可見，古代的思想家們非常注重“德”與“藝”的關系，在他們看來，畫家的道德品質與藝術成就是正相關的。一個人的道德品質高，他的藝術成就往往備受關注，而一個人道德品質差，即使他的藝術才能超群，也不足為奇。南齊謝赫的《古畫品質》中的“六法論”就是通過人品來品評畫品：“夫畫者，成教化，助人倫，窮神變，測幽微，與六籍同功，四時并運?！憋@然，謝赫把繪畫的功能與《詩》、《書》、《禮》、《易》、《春秋》等儒家經典并列；清代沈宗騫《芥舟畫論》中提到：“人品不高，用墨無法”，意即人品是第一位的，人品不佳，繪畫的水平也不會高。可見，在中國畫家中像唐寅、徐謂、鄭板橋、蘇軾等之所以被世人仰慕，除了具有極高的藝術成就外，還有高尚的道德人品。例如，被世人推崇為道德與藝術完美結合之楷模的蘇軾有一句哲理名言“文以達吾心，畫以適我意”成為歷代文人的價值標準。

中國古代藝術家特別注重人品的完善，把人品視為生命一樣珍視，用崇拜之情來規范自己的行為，對人品卑劣和道德滑坡者決不寬容，這種嫉惡如仇的人品論恰恰體現了儒家倡導的“德成而上，藝成而下”的倫理美學思想。在中國歷史上，例如秦檜等道德淪喪者，不僅是民族的敗類，也是文人的敗類，為世人唾棄。人品為道的提出在中國繪畫發展史上促成了中國文人畫從成熟到極盛再到一統天下的局面。

2 以文為先

藝術家除專業修養之外，文學方面的修養也非常關鍵。例如，書法史不僅把“文”與“書”進行本質對比，張懷瑾既指出了兩者的區別，又看到了兩者的聯系，他提出“先文而后墨”，“文墨兼擅”的藝術主張，他還提出“文”是“書”的底蘊和基礎，“書”與“文”相比，“書”僅僅只是一座巍峨冰山露出水面的冰山一角，不足整個冰山四分之一的小小冰峰。當代著名作家魏明倫先生曾說過：“文學是一切藝術的靈魂，不論是書法、繪畫、舞蹈、音樂，都以文學為基礎，為內涵。有文學在里邊，可能就是家，否則，可能就是匠。真正的書法家肯定是文書同根的，有這樣的底蘊，才可能成為優秀書法家。中國文學底蘊不強，不能成為非常優秀的書法家，……書法沒有文學，就是匠筆?！盵2]

曾經對中國美術史進行過深入研究的傅抱石先生，重視人品、學習以及天才，曾以“文人畫”三個字來闡釋自己對中國畫的理解。這里的“文”就是指文學造詣，“人”就是指高尚的人格，“畫”就是指畫家的技巧。潘天壽先生則主張讀書需三分、寫生需一分、畫畫需五分、其他需一分，這里的讀書主要是指文學修養與造詣。

在市場經濟車輪飛速前行的條件下，市場為書畫領域注入了前所未有的活力和驅動力，同時，由此產生的消極影響也是不容忽視的。市場驅動力使一部分書畫家在創作過程中因近利而急功、因近利而浮躁，從而使一部分人忘記初心，違背書畫創作應該堅守的創作規律。這就像被注入“激素”的草莓和西瓜一樣，外觀極美，卻味同嚼蠟，只能遠觀卻經不住細細品味。文學修養是書畫創作的天然養料，只有在天然養料中自然成長的書畫作品，才有深度，才能經得住時間的考驗，否則就會因其缺乏“文氣”而俗不可耐?！叭ニ谉o他法，多讀書則書卷之氣上升，市俗之氣下降矣。”[3]

以文為先的藝術造詣是藝術家摒棄一切刻意求工的匠人之氣，從單純關注線條的束縛中解脫出來，更加看重表現在文學領悟基礎上的精神意蘊?！按笄扇糇?、大音希聲、大象無形”（《老子》）的自然境界才會真正奏響在筆墨之間。

3 立志為基

中國傳統素養論中講人品修養，首先講立志。立志就是要確立遠大且堅定的目標，明確自身的責任和使命，就如孟子所講的“尚志”。例如，齊國王子墊問孟子：“士何事？”孟子曰：“尚志”。又問：“何謂尚志？”孟子曰：“仁義而已矣，”“居仁由義，大人之事備矣?！保ā睹献?盡心上》孟子強調崇尚和恪守仁義之志在人品修養形成中的作用以及不被外物所累、一鼓作氣的決心。就如在《孟子.公孫丑上》所提出的：“志一則動氣，氣一則動志也?！币饧?，只有具備了堅定的志向，才可以不妄動其氣，志向專一了就能不被外物所累、一鼓作氣，更加堅定志向。

孟子還認為堅強的意志力可以克服不良環境的影響。孟子曰：“人之有德慧求知者，恒存乎疢疾。獨孤臣孽子，其操心也危，其慮患也深，故達?！保ā睹献?盡心上》）孟子認為，當意志和心緊緊聯系在一起的時候，即使環境再惡劣，也能堅持不懈。

宋代的二程（程顥、程頤）在《二程集.粹言》中提出“志立則有本。譬之藝術，把毫末拱把至于合抱而干云者，有本故也。”二程不僅強調立志的重要性，還提到了志向要遠大，比孟子的提法更深了一層。南宋的朱熹在《大學或問》中提出：“一物格而萬理通，雖顏子亦未至此，惟今日而一物焉，明日又格一物焉，積習既多，然后脫然有貫通處耳。”意即，從日常生活的點滴小事中培養良好的習慣，對成就遠大志向具有基礎性作用。

胸懷大志的文藝工作者，應當以先賢為范、向經典看齊，不斷進行學習和創新，百尺竿頭更進一步，在超越前人、超越自我的過程中，攀登藝術高峰。優秀的作家藝術家要將執著的藝術追求和崇高的理想信念統一起來，走出狹隘、走出名利，實現藝術理想與人生理想完美結合，實現個人價值與社會價值的高度統一。[4]

4 窮理為徑

窮理就是明白道理。孔子在《論語.陽貨》中對子路說：“好仁不好學，其蔽也愚；好知不好學，其蔽也蕩；好信不好學，其蔽也賦；好直不好學，其蔽也絞；好勇不好學，其蔽也亂；好剛不好學，其蔽也狂?！币饧矗问缴舷矚g仁、知、信、直、勇、剛等人品，并不能真正獲得它，只有耐得住寂寞,通過好學與勤學，才能提高認知，也就是通過“窮理”才能達到“神化”的境界。宋代的二程在《二程集.遺書》中提出：“天有是理，圣人循而行之，所謂道也?！币饧?，在物質世界與人的意識之外存在著一個最高的精神實體，這就是“理”，二程強調“循理而行”，就是要明理。朱熹在分析“窮理”與“居敬”的關系時在《朱子語類》中提到“學者工夫，只求一個是。天下之理，不過是與非兩端而已，從其是則善，徇其非則為惡。朱熹強調通過窮理的途徑，來提高道德評判和辨別的能力。

古今中外的藝術精品告訴我們，舉凡千古巨著、傳世名篇，無不是書畫藝術家通過循理而行的路徑，苦下功夫，傾注畢生心血雕琢出來的結果。曹雪芹著《紅樓夢》“披閱十載，增刪五次”，詩人賈島“二句三年得，一吟雙淚眼”……為名韁利鎖所桎梏，不在創作上用心，不花時間體驗生活，不下苦功夫琢磨作品，終歸是緣木求魚、舍本逐末，是不可能創作出好作品的，藝術生命也不會長久。[5]

5 克己內省

孔子在《論語.里仁》中最早提出“克己內省”?！翱思骸敝笇ψ约簢栏褚螅s束和克制自己的言行，使之合乎道德規范。“內省”指自覺進行自我思想監督，在不受外來限制的情況下成為內在的自覺要求。最終達到“見賢思齊焉，見不賢而內省也”。孟子在孔子的基礎上，提出：“愛人不親，反其仁；治人不治，反其智；禮人不答，反其敬；行有不得者皆反求諸己?！薄胺辞笾T己”是指對任何沒有達到預期效果的行為，都應當從自身尋找原因——反躬自問。荀子雖然在人性善惡的問題上與孟子所持的觀點是不一致的，但是在人品修養方面與孟子的觀點是一致的：“參驗反省”——通過自省的方法，不斷提升自己的人品修養。

久而久之，書畫藝術家通過不斷克己內省來提升自我道德素養和藝術修為，為創作出思想性和藝術性高度統一的作品奠定扎實基礎。王國維在《人間詞畫》中說：“詞以境界為最上。有境界則自成高格，自有名句。”可見，作品的境界在于道德、溫度以及筋骨，若要練就這一境界，克己內省是最基礎也是最有效的一種途徑。

6 慎染自律

中國古代學者不僅重視人的內在人格修養，同時也很關注外界環境對人的品格形成的影響?？鬃釉凇墩撜Z.孝氏》中提出：“益者三友，損者三友，友直、友諒、友多聞、益矣。友便辟、友善柔、友便佞，損矣”?？鬃右笞约旱膶W生要與正直、誠實和廣聞博見的人交朋友。荀子則把外界環境對個人的影響稱為“漸”，他在《荀子.勸學》中提出：“蓬生麻中，不扶而直；白沙在涅，與之俱黑……。”意即，蓬草長在麻地里，不用費心就能長得很直；白沙掉進黑泥中，就會深身黢黑。顏之推在《顏氏家訓》中提出：“世人多蔽，貴耳賤目，重遙輕近。少長周旋，如有賢哲，每相狎侮，不加禮敬。他鄉異縣，微籍風聲，延頸企踵，甚于饑渴。校其長短，核其精粗?；虮瞬荒苋绱艘印！鳖佒铺貏e指出一些人僅僅仰慕古代或遠方圣賢，卻對周圍身邊有長處的人不認真學習的俗弊。

文藝是人類精神的棲居地，應當安詳豐盈、充滿詩意和生機，給人以溫暖和力量，讓人得到美的熏陶、心靈的洗禮、精神的慰藉。泰戈爾曾經寫道：“在鳥翼上系以黃金，鳥便再也飛不起來了?！比绻乃囃耆M單純追求經濟利益的桎梏，陷入一味迎合市場的誤區，就會失去撫慰情感、躍動人心的力量。[6]

當下，市場經濟的浪潮裹挾著人們不斷向前發展，書畫領域也不例外，在這樣的環境中，書畫藝術家應靜心傾聽中國古代思想家們沁人心脾的聲音，不能簡單地把文藝作品當作謀生的手段，還應不忘初心、堅守道德和價值底線，確立正確的義利觀，能在浮躁的環境中靜下心來，保持清醒的創作頭腦，秉持“鐵肩擔道義，妙手著文章”的歷史責任，創作出經得起歷史考驗的優秀作品。

7 力行實踐

中國傳統素養論除了對人品修養的認知特別關注之外，還非常強調力行實踐?？鬃釉凇墩撜Z.公冶長》中提出“始吾于人也，聽其言而信其行；今吾于人也，聽其言而觀其行?！笨鬃又鲝堃匀似穼嵺`來考察一個人，他極力反對那些言過其行或言而不行的人，推崇“言必信，行必果”（《論語.子路》）墨子在培養“兼士”（墨子在政治上主張“尚賢”，主張教育要培養“賢士”，由于“賢士”的主要品德是“兼愛”，故亦稱“兼士”）的過程中極力推崇多實踐、少空談、不能做到的事一定不可以夸夸其談。他在《墨子.公孟》中提出：“口言之，身必行之，今子口言之而身不行，是子之身亂也?！避髯臃e極推崇“強學力行”，他在《荀子.儒效》中提出：“不聞不若聞之，聞之不若見之，見之不若知之，知之不若行之，學至于行之而止矣?！敝祆湔J為，人品修養的提升的歸根結底是兩方面的事情，一要知理，二要踐行，他在《朱子語類》中提出：“知行常相須，如目無足不行，足無目不見。論先后，知為先；論輕重，行為重。”

力行實踐是書畫創作的重要源泉。書畫藝術家只有深入生活，經過長期艱苦的實踐訓練，方能鍛煉塑造形象的技巧和能力，才能激發藝術創作的靈感和意境。例如，花鳥宗師黃筌在17歲時于翰林圖畫院任職，為了使自己的作品形象逼真，他走入御苑，堅持為名山怪石和奇花珍禽寫生，最終，他的作品達到了亂真的境界。

“求木之長者，必固其根本；欲流之遠者，必浚其泉源”（魏征）。[7]中國傳統素養論是中華民族的精神源泉，也是滋養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的重要理論基礎，更是書畫藝術的“魂”和“根”。

中國歷代書畫藝術家在確立遠大志向后，循著古賢圣人的諄諄教誨，明理、省察，選擇有利于人品修養的環境不斷踐行，進一步提升自己的人品修養，出現了大量的名師力作。中國古代人品修養的方法多種多樣，以上是從人品、文修、立志、明理、省察、慎染、力行等方面對古代藝術修養途徑的簡單整理，這是中國古代歷史遺產的寶貴資源，對當下中國書畫藝術家素養的提升有寶貴的借鑒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