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秀華 ,鄭金姣
(1.中央民族大學 少數民族語言文學系,北京 100081;2.百色學院 預科教育學院,廣西 百色 533000;3.百色學院 教育科學學院,廣西 百色 533000)
一種語言就是一種意識形態、一個精神世界,語言多樣性是文化多元性的基礎,語言的異彩紛呈體現著世界文化的多元性與和諧性。作為人們相互溝通理解的橋梁,作為一種寶貴的文化資源,民族語言承載著民族的思維方式、風俗習慣和歷史記憶。民族語言是一種不可再生資源,是寶貴的非物質文化遺產,一旦消失就永遠無法復原。然而,隨著經濟全球化與工業化進程的不斷推進,民族語言的存續環境以前所未有的速度發生巨變。許多地區的民族語言因使用人口較少,其生存空間日益逼仄,面臨著瀕危甚至消亡的命運。這些民族語言的保護與傳承面臨嚴峻的挑戰,人們需要轉變保護理念,創新傳承手段,以保持乃至擴大民族語言的傳播空間。作為現代存儲記錄手段,影像技術將圖像、文字、聲音及色彩等符號元素綜合起來運用,是一種近乎真實的方式去記錄和保存語言現象,將“失真”率控制在最低范圍內,在民族語言資源的調查與保護中發揮著獨特作用。人們使用影像記錄的方式對即將消失的民族語言進行搶救性地收集與留存,使得鏡頭下的民族語言乃至民族傳統文化成為“活的文化典 籍”。
影像可以傳達感情和思想,它給人類文明的捕捉與留存帶來極大的便捷。但在現代影像技術誕生以前,人類對生產生活活動的記錄經歷了一個漫長的探索過程。文字還未出現時,人們便想到通過圖畫來記事,圖畫于是成了一種形象記錄工具,至今仍保留在懸崖峭壁上的巖畫,就是古時人們遺留下來的幾千年文化遺產。隨著生產技術的進步,人們創造文字來記錄和傳達思想和感情。然而,文字并非萬能的,因為許多的事物事件難以找到合適的文字來表現——但不可否認,文字確實成了一種伴隨人類發展與進步的記錄工具。直到18世紀人們發明了照相技術,人類才能把觀察對象忠實地記錄下來,但照片的特點是單調而固定,難以滿足人們對活動著的動作或事件進行記錄的需要。
隨著現代工業技術的發展,影像技術得以誕生,它是一種把圖像、文字、聲音及色彩等幾大元素綜合起來運用的還原真實的記錄工具。自此,人們便以它來記錄人類生活生產的活動,它的出現是人類發展史上的一大進步。視覺影像以影像和圖式的生成來演繹真實世界,直觀地記錄和呈現了當時社會的政治、經濟和文化生活[1]。在20世紀初,影像技術就已被歷史學家和人類學家運用到田野調查中。如哈登1898年在托雷斯海峽拍攝了當地土著的社會生活;斯賓塞1901年在澳大利亞拍攝了袋鼠舞和祭雨的儀式;伯奇分別于1904年和1907年在新幾內亞和西南非拍片,他們用影視記錄的方式將人類的非物質文化遺產進行了有效的保存[2]。影像記錄技術從此成為田野調查研究最可靠的記錄工具之一,并在電影學、歷史學、傳播學、人類學、民族學、社會學等領域中被廣泛運用。
對于需要長期而大量地進行田野觀察與調查的民族語言研究而言,更需要借助影像的力量,因為語言不是靜態的存在,它是不斷推動社會向前發展的產物?!罢Z言和持續不斷地進行著的人類思想活動一樣,不可能有片刻真正的靜止,語言是一個連續發展的過程?!盵3]190在經濟高速發展的今天,處于動態發展的民族語言,其發展的趨勢是弱勢語言漸漸被強勢語言取代、淘汰,以單純記錄和圖片形式保存已無法滿足民族語言在新時代中的生存需要,耳聽手記的傳統調查方法也不能滿足學科的發展需求。影像技術的介入給民族語言的調查與記錄帶來新的突破,其調查的重點不僅停留在語言使用、語言生活等數據的收集上,而是囊括了語言、方言的本體面貌與有聲語料的采錄、記錄。因此,影像記錄作為新時代的技術手段,能更好地輔助語言學家進行田野調查??梢哉f,用影像技術去記錄和描述語言世界是語言學調查研究的重大進步和必然趨勢。
語言是一種珍貴的資源,是文化最重要的載體。民族語言是民族文化的根基,是各族人民在世世代代的生產生活經驗中積累和創造出來的,它不僅僅是一種交際工具,也是一個民族共同體形成、聚合、發展的前提和基礎。然而近現代以來,民族凝聚力賴以生存的民族語言在世界范圍內以前所未有的速度發生衰退、消亡,語言瀕危成了全球性問題。正如聯合國教科文組織發布的《語言活力與語言瀕?!穲蟾鏀祿@示的那樣:“在全世界6000多種語言中,約96 %的語言的使用者占人類總人口不到3 %,……在全世界的大部分地區,約90 %的語言可能被強勢語言取代?!盵4]許多弱勢語言(使用人口較少)面臨著衰退、瀕危甚至滅絕的境地。由此,聯合國教科文組織從2000年起把每年的2月21日設立為“世界母語日”,旨在提醒人們關注與重視語言的保護和傳承。就民族語言的記錄和描寫而言,影像記錄是一種可靠的活態傳承方式。事實上,為了長久而有效地保護語言資源,國際上早就提倡用現代多媒體技術,綜合運用文字、圖片、音頻、視頻等各種形式對世界范圍內的民族語言尤其是瀕危語言進行記錄或數字化整理。比如英國倫敦大學亞非學院制定的“瀕危語言計劃”、美國《國家地理雜志》推出的“不朽的聲音”、荷蘭紐梅茵馬普心理學研究所主持的“瀕危語言記錄”、谷歌倡導的在線協作平臺“瀕危語言”,等等[4]5。這些國際大型語言資源保護項目都在努力以先進的影像技術把世界范圍內的瀕危語言記錄和留存下來。具而言之,影像記錄在民族語言保護和傳承中具有以下優勢與價值:
語言是一種聽覺符號,影像是一種視覺符號,只有將兩類符號結合起來,才能將語言的陌生模糊轉變成“可看、可聽”有價值的視聽材料。影像記錄在民族語言調查過程中給調查者與調查對象帶來切實的便利,影像資料對民族語言材料的后期整理研究提供了寶貴的借鑒。一方面,人的記憶并非時刻能夠永久儲存,在民族語言的田野調查中,許多復雜的音位、音節往往需調查對象無數次地發音,調查者反反復復地模仿、甄別才能記錄到準確的音位、音節。影像攝錄將調查對象的發音狀態、發音方法真實地攝錄下來,既能省去調查對象頻繁發音的勞苦,避免因反復發音產生的負面情緒,又能將更為直觀、逼真的語音如實保存。另一方面,語言記錄意味著語言搶救,民族語言的記錄調查需要后期耐心地梳理與歸納,影像記錄使零散的民族語言得以更科學更安全的方式去留存,人們通過采錄留存的圖片、音頻、視頻等影像資料進行分析、整理,既能大致了解某種語言的生活現狀,又能從中歸納出某一種民族語言的演變規律與發展趨勢,進行語言系統的描寫、民族語詞典的編寫等等。尤其是實驗語音學,更需要對調查獲取的語料進行多次反復的試驗、辨音,而影像材料使得人們的反復驗證、辨音行為成為可能,為調查語料的準確性與真實性提供了可靠的保障。
作為交際符號,語言不能僅被記在本子上,它需要以影像方式客觀、真實地呈現,以動態的影像去記錄和呈現紛繁復雜的民族語言在數字化時代中優勢顯而易見。作為一種視聽資料,影像記錄在傳承上突破了地域傳播與時間限制,一定程度上減緩了民族語言傳承的斷層速度。影像記錄成了人們習得語言與傳承語言的重要途徑,民族語言不再僅依賴于世代口耳相傳這一傳統單薄的傳承方式。如此一來,影像記錄在新時代里成為語言傳播的重要手段,它使得傳統的口傳心授轉向媒體數字化傳播與保存,民族語言的傳承自然走得更遠。如許多民族地區的小學與院校陸續開設民族語言課程,民族語言的傳承與保護走進課堂,影像資料的可視性與可聽性給課堂增添不少的趣味。此外,人們還可以通過影像資料進行自學,因為冊子上的民族語言文字很難習得,即便標示了國際音標,依然艱澀難懂,而影像資料使得學習者在無人教授的情況下進行反復播放與練習,即便沒有該民族語言的背景,學習者也能迅速掌握語言發音特點,理解能力也大有改善。
傳播就是一種傳承,只有進行廣泛傳播,民族語言才有生命力。在過去,民族語言的交流傳播除了口耳相傳之外,在很長時期內大都依賴當地電視廣播節目。但由于人力物力財力配備不足,能播出民族語言廣播電臺與節目寥寥無幾。隨著傳播技術的日新月異,網絡、電視、手機等通訊設備作為現今社會最盛行的大眾傳播媒介已深入人心,人們可隨手拿起相機、手機等影像設備進行拍攝、錄像。這些攝錄技術即便缺乏專業水準,卻也能捕捉與記錄生活的所見所聞,展現的是個體對世界的理解與認識。與傳統的文本傳播相比,影像傳播顯然更為真實、生動。它“能排除因語言障礙、文化差異而在其他語種和文化主體中傳播”[5],在較大程度上避免了因文化背景差異而出現的“文化折扣”現象。民族語言以影像的方式呈現在網絡平臺上,更受歡迎也更接地氣。尤其是微博、微信群、微信公眾號等新媒體網絡平臺的廣泛應用,能有效地提高民族語言的傳播范圍和效率,在很大程度上促進了民族語言的交流與傳播。年輕受眾偏愛網絡平臺,影像記錄可以使年輕大眾以更為輕松、通俗的方式來接觸民族語言。如在“天下壯族都是一家人”微信群里,人們從早到晚用壯語進行語音聊天,并時常獻秀山歌,群里交流活躍又親切;“裕固語言、實物展示群”為外出求學、工作的裕固人們提供了新的交流平臺;“民族語文音藝信息群”中許多民間人士以視頻的形式展示服飾、美食、織錦、語言、文字、節日等民族風俗現象,展現了地方民族語言文化的魅力,以及不同地域的人對自己區域語言文化的偏愛與親切感受。這類傳播平臺以民族語言為橋梁進行情感交流與文化共享,喚起分散在不同區域人群的民族情感,促發了人們的民族歸宿感與認同感。
從語言開發的視角看,語言不僅具有教育價值與文化價值,它還具有信息價值與經濟價值,因為語言是經濟文化發展的重要資源,開發民族語言的經濟價值是區域經濟發展的需要。在語言資源開發與利用過程中,民族語言的影像資料尤顯重要。民族語言影像記錄資料的科學歸檔與長久保留,為新時期的人文計算數據的挖掘、語音技術的開發、電子詞典的編撰、在線翻譯的創立、數字信息的處理、詞匯數據庫的建立提供可靠依據,促進了民族語言資源科學、全面、可持續開發。同時,也有利于語言文化產業與語言職業的健康發展,提升社會服務能力,實現更多的社會效益,并為提高國家語言文字信息化水平與有效維護國家信息安全做出應有的貢獻。日本是較早通過影像資料去開發利用民族語言文化的國家之一,在1977年就建立了民族學博物館,旨在運用影像技術記錄本國許多瀕臨消亡的民族民間傳統文化,并將影像資料于博物館播映以供人們學習傳承、開發研究,有益于人們從博物館保存的影像資料中獲取有價值的資訊,并進行合理運用以實現其社會效益與經濟效益。
我國語言資源非常豐富,涉及的語言涵蓋了漢藏、阿爾泰、南島、南亞、印歐等5大語系。我國絕大多數少數民族語言沒有文字記錄和文獻記載,其傳承與發展主要依賴于口耳相傳的傳統模式。進入現代社會后,我國許多少數民族語言的使用范圍、頻率趨于衰退,有的民族地區已由單民族語型轉向雙語型;有的直接放棄本民族語,直接過渡到國家通用語;有的民族語言甚至因老人的辭世而消亡,無人傳承;還有的民族語言僅由年老體衰的年長一輩在默默地堅守與傳承。正如語保宣傳片里的依瑪堪國家級傳承人吳明新(男,82歲)所言:赫哲族會講本民族語的人不到二百分之一,也就是說人口將近4000人的赫哲族,目前會講赫哲語的不到20人,如果我們不盡快采取措施,不到半個世紀,“中國只有沒有語言的赫哲族”。民族語言的瀕危狀態已日趨嚴重,對其進行調查記錄與保護傳承迫在眉睫。
與西方國家相比,我國少數民族語言調查起步較晚,始于20世紀30年代李方桂先生對侗臺語族語言的記錄。而全面系統的民族語言調查是在20世紀50年代,當時由國家民委和中國社科院組織民族工作者進行全國少數民族語言大調查。那是在極其艱苦的環境和時代下深入少數民族地區,對民族語言進行記錄與調查,為少數民族編寫民族語教材、編民族語詞典甚至創制民族文字。這一時期的語言大調查規模空前,記錄到大量民族語料,給后來的語言田野調查開辟了道路。新世紀以來,我國黨和政府高度重視民族語言文字乃至民族傳統文化的保護、傳承和發展,把傳承與保護各民族語言文字作為重要國策。2005年國務院辦公廳在印發的《關于加強我國非物質文化遺產保護工作的意見》一文中也明確指出:“要運用文字、錄音、錄像、數字化多媒體等各種方式,對非物質文化遺產進行真實、系統和全面的記錄,建立檔案和數據庫。”2011年10月黨的十七屆六中全會明確提出要“科學保護各民族語言文字”“抓好非物質文化遺產保護傳承”。黨的十八大報告也強調要“推廣和規范使用國家通用語言文字,繁榮發展少數民族文化事業”。
在這種背景下,我國近些年來廣泛運用影像技術進行民族語言的保護與傳承。較為典型的有2008年開展的中國語言資源有聲數據庫,就是運用現今最先進的錄音設備與技術對民族語言的常用詞匯、語法、話語、故事、歌謠、諺語、俗語、曲藝等實態語言材料進行收集和錄音,從而歸檔建庫,長久保存民族語言資料。商務印書館于2008年底就正式成立了“中國語言資源應用中心”,這是一個由國家語委指導、專為語言資源開發應用而成立的研發機構,目的在于研發和利用我國豐富多彩的語言資源,實現語言資源的產業價值和經濟價值。2015年,我國啟動的中國語言資源保護工程在中國語言資源有聲數據庫的基礎上,運用現代影像技術手段對民族語言進行全面、系統地整理和攝錄,建立龐大的影像語言資源庫,為日后民族語言資源的研究與開發提供依據和參考。
隨著社會生產生活方式的變化,語言也處于持續的發展變化之中。不論是以文字的形式、聲音的形式,還是以影像的形式記錄和保存民族語言,都不能僅僅將其刻板地、木乃伊式地保存下來,而應該將其在現實的生活情境中重新具體化為生動的言語[3]56。民族語言的保護不僅局限于記錄與保存,更重要是在于通過各種途徑去傳承和弘揚。如廣西賀州學院建立的國內高校首家語言博物館,通過錄音、影像等現代科技手段,記錄和保存了龐大的語料庫,向人們展示日益豐富的語言真實面貌與語言研究成果,參觀者能在博物館中親身體驗到語言資源多樣性所帶來的視野開闊的享受。因此,以影像去記錄民族語言,有責任、有情懷去攝錄,影像記錄能喚醒民眾的母語意識,鏡頭下的民眾無形中被賦予民族責任感與使命感,萌生文化自覺與文化自信,在鏡頭面前自覺地注重個人形象,對保護本民族語言的觀念也起著潛移默化的影響。
因此,以影像記錄的方式來保護和傳承民族語言是順應時代發展要求,它既能忠實地保留了語言生活的真實面貌,又能在時代浪潮中以全新的技術方式傳承民族語言,使得鏡頭下的民族語言成為“活的文化典籍”,進而更好地實現“科學保護各民族語言文字”這一語言政策。
[1]陳昆.以當代藝術的視角看數字影像藝術的發展[J].影像技術,2010(5):11-13,30.
[2]肖芒.論影像記錄在“非遺”搶救中的優勢和價值[J].齊魯學刊,2010(6):92-97.
[3][德]威廉·馮·洪堡特.論人類語言結構的差異及其對人類精神發展的影響[M].姚小平.譯.北京:商務印書館出版,2004.
[4]田立新.中國語言資源保護工程的緣起及意義[J].語言文字應用,2015(4):2-9.
[5]羅建光.影像記錄與民族傳統文化[J].阿壩師范高等??茖W校學報, 2015(1):25-2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