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興濤
內容提要 “九一八”事變之后,國內開始出現編纂中華民族英雄故事集一類讀物的熱潮,有關“民族英雄”的代表、標準和書寫原則等問題,也隨之引起了討論。關于出賣民族和國家利益的賣國賊究竟應該稱之為“漢奸”還是“華奸”一類的問題,也有過辯論。這些問題都與現代中華民族觀念的傳播與認同緊密相聯,無論是對于了解這一觀念,還是整體把握抗戰時期時代思潮的特點,都具有認知價值。
關鍵詞 民族英雄 中華民族 漢奸 華奸
〔中圖分類號〕K264.3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0447-662X(2017)08-0071-12
在民國時期的現代中華民族觀念史上,關于“民族英雄”的認知與討論,以及關于“漢奸”與“華奸”概念用詞的辯爭,都屬于無法回避的重要問題。新世紀以來,“民族英雄”問題仍然困擾著國人,故而筆者具有格外的興趣,對歷史上的有關討論加以梳理和考察。
一
“九一八”事變之后,隨著民族危機和民族復興意識的強化,國人一方面開始自覺呼喚和贊頌現實中不斷涌現的奮勇御寇、勇于犧牲之“民族英雄”,如傅振倫編,1935年初版,1945年再版的《民族抗戰英雄傳》(青年出版社),就比較詳細地介紹了在抗戰中犧牲的海陸空將士約200人的傳記。另一方面,也由此認識到書寫和講授歷史上的“中華民族英雄”故事、自覺弘揚“民族英雄”的愛國精神,實乃服務于中華民族救亡和復興大業義不容辭的職責。因此,從1931年開始,不僅一般報刊雜志上經常能見到有關“民族英雄”事跡的報道,而且以“民族英雄”故事為主題的各種專門讀物,也隨之大量問世。
1932年,徐用儀推出了《五千年來中華民族愛國魂》一書;1933年,易君左編撰出版了一部《中華民族英雄故事集》,這是當時出版的此類讀物中較早和較有影響的兩種。前者曾先在天津《大公報》上連載,面對的是一般社會大眾,后由大公報社正式出版,曾有錢玄同、黎錦熙等20余位學者和名流為其題詞或做序,聲勢頗大。如劉式南在該書序言中就認為,此書“既表彰先民于國家危難時之護國魄力與其愛國精神,更足使凡今之人凜然于先民賢肖與興亡之責任,不敢不努力于民族復興運動。此誠國難期間有關宏旨之著也,不可以不傳。”后者則是專為中學生而寫,被江蘇省教育廳制定為“全省中等學校教材”,出版一月內即數次重印,受到讀者的熱烈歡迎。在當時“關于發揚民族精神”的眾多同類著作中,被認為是“涵義深遠、文筆流利者”的“罕見之作”,“詢足稱為激發青年奮勇向上之讀物也”。徐用儀:《五千年來中華民族愛國魂》(一名《五千年來中華民族愛國史的觀察》)(第1卷),天津大公報社,1932年。后來各卷未見續出。易君左:《中華民族英雄故事集》,鎮江江南印書館,1933年。有關此書的評論,見《〈中華民族英雄故事集〉經已出版、風靡一時》,《僑務月報》1934年第4期。
此后,這一類的著作形式多樣的公開出版或內部印行,不勝枚舉。其中較為突出的有:王漢柏編的《民族英雄》(1933年),韓棐、范作乘編的《中國民族英雄列傳》(1935年),劉覺編著的《中國歷史上之民族英雄》(1940年),裴小楚編著的《中國歷代民族英雄傳》(1940年),梁乙真著的《民族英雄詩話》(1940年),沈溥濤、蔣祖怡編的《中華民族英雄故事》(1940年), 曾金編著的《中國民族英雄故事》(1944年),嚴濟寬編著的《中國民族女英雄傳記》(1944年),周彬編著的《十個民族英雄》(1944年)等等。此外,還有一些地方性的“民族英雄”傳記集,以及以叢書名義出版的單個民族英雄故事系列。前者像王澹如編的《關中民族英雄抗敵歌》(1939年),鄒光魯編的《隴右民族英雄集》(1939年);后者如新生命書局1933至1934年推出的“新生命大眾文庫”中的“民族英雄事略”系列,汗血書店1936年出版的“汗血小叢書”中的“民族英雄評傳”系列等等,均可稱之為代表。至于報刊雜志上所登載的同類文章,更是難以數計了。這些傳記故事作品,對于切實傳播現代的全民族意識和觀念,使其真正得到社會化的普及,所起作用不言而喻。
當是時,愛國之士們普遍認識到,從中小學開始,就應對國人進行“民族英雄”事跡的歷史教育,以培養民族意識和抵抗精神,這一做法已刻不容緩。如1935年,曾任浙江省圖書館館長、長期從事中學和大學歷史教育工作的陳訓慈(蔣介石的“文膽”陳布雷之弟),就在著名的教育雜志《教與學》上發表《民族名人傳記與歷史教學》的長文,明確提出并系統表述了為何要在歷史課程中進行有關民族英雄的教育,以及如何有效地開展這一教育的建議和主張。在陳訓慈看來,中國歷史教學當時的“中心目標”,應該是“充分表達本國民族之由來變遷與演進,提示民族偉大的事跡,而引起學生之強烈的民族意識,激勵他們為本國民族的生存與繁榮而努力”。因為“這一個世界還是民族角逐的世界,歷史也還應是民族本位的歷史,而歷史教學也更應注重民族立場的需要……這種企圖在中小學歷史教學上尤應注意,以期打破青年的消沉風氣,而樹立起民族自信力,喚起其對民族的責任。而在許多本國史的材料當中,最足以達到這樣目標之效者,便是有關民族興衰的偉人事跡所寓的傳記”。他還特別引用了今人熟悉的克羅齊“一切歷史都是當代史”(他譯為“現代史”)的理論,來為自己的論證服務,呼吁國人特別是歷史教育工作者,要努力撰寫“具有民族性的名人新傳記”,“將古人舍身為國那一種激昂磅礴的情緒,重新在青年們的內心燃燒起來,以鼓鑄他們對國家民族一種說不盡的熱情”。陳訓慈:《民族名人傳記與歷史教學》,《教與學》1935年第4期。陳訓慈所謂的“民族名人”或“民族偉人”,實際上不過是“民族英雄”的另一種表達。在陳氏之后,響應其號召的沈明達發表過一份《本國史中補充“民族英雄史實”教材的擬議》,思考在歷史教學中如何將陳訓慈的主張加以具體落實,其中就把“民族名人傳記”, 直接改成了“民族英雄史實”。沈明達:《本國史中補充“民族英雄史實”教材的擬議》,《浙江教育月刊》1936年第5期,另見《紹中校刊》1936年第2期。endprint
1935年,也就是日本逼近關內、“華北危機”急劇深化的那一年,與陳訓慈發表《民族名人傳記與歷史教學》一文幾乎同時,“國民革命軍遺族學校”得風氣之先,在本校所辦的《遺族校刊》上,率先發起了關于“民族英雄”問題的討論,頗值得今人關注。
“國民革命軍遺族學校”是國民黨在南京中山陵附近創辦的革命烈士子弟學校,這些烈士遺屬強烈的“英雄”情結,或許成為其發起這一討論的主觀動力。不過烈屬們的有關討論卻是相當理性的,他們公開表示,“民族英雄”絕不該僅僅局限在所謂“英烈”的范圍之內,而必須能體現出新時代寬闊的民族視野和鮮明的現代關懷。如中學生譚少惠在其“課藝”作文《民族英雄的界說》中就明確指出,一般人說起“民族英雄”,都會想起那些“抵御外侮的武夫”,而現在要救國難和復興民族,“單靠武力”是絕對不夠的,而應當看到“造成現代武力的背景”,用今人的話來說即是綜合國力。故他給“民族英雄”下的定義范圍極廣:“凡一個民族的文化、國防、工業、經濟、道德、政治、藝術、科學各方面,或破產,或落后,或不彰,如有人能努力于一方面,或一方面里的一小部分,而能對于全民族有利益的,都可以叫民族英雄”。譚少惠:《民族英雄界說》,《遺族校刊》1935年第4期。
另有一中學生則提出了從時代精神出發找尋“民族英雄”的新標準。他認為:“不論任何人,只要他能用種種方法,無論文的、武的、急的、緩的,來延長和光大他民族的生命的,都可稱謂民族英雄”。而延長和光大民族生命的因素,主要有兩個:一是民族文化,一是民族精神。近百年來中國民族衰落的真因,就在于“民族文化核心的喪失”,雖然“現在我們所謂中華民族,實于漢族之外猶包含若干不同的民族”,但“其維系的力量無疑的是漢族文化做了中心的緣故”。而在這方面,真正有遠見有擔當的孫中山最為難得,故他認為“孫中山先生亦正是我們認為最(具)時代性的‘民族英雄”。陳雨耕:《認清中國的現代來找民族英雄》,《遺族校刊》1935年第4~5期。
在《遺族校刊》所登載的有關“民族英雄”的討論中,中學生們似乎更為重視那些對于整個中華民族的命運具有重大影響的領袖人物。這與那個時代中國的民族命運,實在息息相關。有篇題為《民族英雄應具的特性》的文章就強調,“中國幅員廣大,民族血統復雜”,滿蒙回藏瑤等各族都 “各具其特殊性格”,但就中華民族的整體而言,卻又有其共同的民族性格缺點,如“好偽怯懦,缺乏國家思想、進步精神、生產能力”等等,故而在作者看來,現代中華民族的民族英雄,應該領導人民去克服這些民族弱點,因此他必須具有“堅強的民族意識”和“熱烈的愛群精神”,具有“高尚純潔的人格”“真實的統制力量”和“堅固的自信決心”,“凡領袖能具備上述各項應有特性者,即是民族英雄”。孫中山就堪稱這樣的民族英雄。陳伊璇:《民族英雄應具的特性》,《遺族校刊》1935年第4期。
還有一位學生,也從民族領袖的層面來思考“民族英雄”問題,他同樣把孫中山和蔣介石視為中國的民族英雄,但他同時又強調“民族英雄”具有“時間性和空間性”,認為不同的國家和民族,具有不同的民族英雄:彼族的英雄,未必是此族的英雄,在彼族得到贊美謳歌的民族英雄,在此族卻可能招致怨恨和咒罵。比如中國的民族英雄孫中山,“我們固然是視他為恩人的感謝他,但在列強卻未嘗不視他為勁敵的仇恨他”。不過,作者所謂的空間性,卻主要是針對中華民族大家庭之外的民族而言。至于民族英雄的“時間性”問題,他則寫道:“無論是哪種學說、制度、道德標準、政治潮流,都含有一種無形的時間性,民族英雄的定義,當然也不能例外的。比如歷史上贊美忠君殺賊的岳武穆、曾國藩,如今有些人卻不迷信他,而情愿把‘民族英雄這個徽號加之于梁山泊上的英雄、太平天國的好漢。所以民族英雄不但在橫的方面——空間上有不同的價值,同時在縱的方面——時間上也有不同的批評。” 此外,他還列舉了世界各國20世紀的民族英雄,如土耳其的凱末爾、印度的甘地等等 ,強調他們為國爭光的方法不同,“無非是能夠適應國情而已”。孫穎荑:《二十世紀的民族英雄》,《遺族校刊》1935年第4期。甚至他還不適當地把法西斯分子墨索尼里說成意大利的“民族英雄”。在當時中國民族危機深重的特定時代背景下,有國人寄望并呼喚具有“領導能力”的獨裁人物能夠力挽狂瀾,實在也并不奇怪。稍后也有其他人從領袖人物角度來談論 “民族英雄”,認為在當時中國民族危機的險境下,中華民族不僅需要文天祥、史可法這類的民族英雄,也需要意大利馬志尼那樣的民族英雄,還需要墨索里尼這樣的強人式的“積極的創造的民族英雄”。豈凡:《中華民族和民族英雄》,《革命空軍》1936年第1期。
應當說,這些中學生們關于“民族英雄”問題的討論總體水平并不高,不過它們卻很好地反映了當時中國人對于“民族英雄”的期待心理,以及社會化的普遍認知水準。由于當時包括少數民族在內的整體“中華民族”觀念正逐漸深入人心,因此談論現實的“民族英雄”時,人們一般都會很自然地以全民族為對象,即便是泛泛談論遴選歷史上民族英雄的標準時,往往也是如此。如有一篇評論徐用儀《五千年來中華民族愛國魂》和易君左《中華民族英雄故事集》兩書的書評作者,就公開聲言:
選擇民族英雄的標準——凡是中華民族的一份子,為著民族國家的利益(包括民族的生命和榮譽,國家的土地和主權),而犧牲他自己個人的利益(包括個人的體力、智力、財力以及生命力),都是中華民族的英雄。但中國歷史上民族英雄史不絕書,為求闡揚表率起見,得就歷代中選擇若干民族英雄以為代表,俾資取法。束榮松:《怎樣編輯中華民族英雄傳記?對于中華民族愛國魂及中華民族英雄故事集之批評和意見》,《天風》1937年第1期。
也有人把“中華民族”的“民族英雄”標準提得較為具體,強調這樣的“民族英雄”,必須具有對內發揚固有民族道德、對外勇于抵抗侵略、不惜為國獻身的精神或態度。如1936年發表的一篇題為《中華民族與民族英雄》的文章就寫道:
“民族英雄”這是一個抽象的名詞。……目前我們需要頂天立地的民族英雄,比之過去更加迫切。所謂英雄是一種“威武不能屈、貧賤不能移、富貴不能淫”的硬漢,加上聰明的頭腦,敏銳的眼光,有計劃地前進,抱定“鞠躬盡瘁、死而后已”的精神。民族英雄則是根據這種態度,處處著眼于國家民族。印度的革命家,多是有到死也要捏一撮祖國的泥土而授命的決心的;希臘的勇士,對著祖國都有最沉痛的熱血的。雖然,成功與否,那是環境決定的,換言之,那是要看時間與空間所給予的機會。但是有了這種精神的民族英雄,那是已具備了決勝的條件。endprint
中華民族的民族英雄,他的任務對內須要發揚固有道德,具體地說要把“禮義廉恥”的四維和“忠孝仁愛信義和平”的八德盡量提倡,促進養成一種風氣,挽救了頹廢了的倫理觀念,同時還要把武士道的精神,灌輸到一般民眾,使得人人都有愛祖國的心理。這是總理所昭示的革命必先革心,我們把它具體化來演釋一下而已。他的任務對外須要抗拒強暴,反對侵略,與祖國共存亡。他的[每]一滴血都要為祖國為民族而犧牲。豈凡:《中華民族和民族英雄》,《革命空軍》1936年第1期。
可見,該作者的“民族英雄”標準,主要還是瞄準當下中華民族危機時期民族國家的領導人物之必備條件而提出的。
但是,說起來容易,要真正將其標準貫徹到底并能給出令人信服的切實說明,尤其是把古今民族英雄的評判標準真正統一起來,卻并非易事,甚至根本無法做到。當時一般的民族英雄榜,往往只是簡單地開列歷史人物名單,而并不去做詳細解釋,這一點實不難理解。不過盡管如此,從當時所開列的各種民族英雄的榜單中,我們依然能夠見及一些有關的選擇性特點。以此為據,還是可以窺見現代中華民族觀念在其中所發生的實際影響之一斑。
二
從筆者所搜尋的有關資料來看,當時人們所敘述和認為的“民族英雄”,一般都不限于漢族,或者說不排斥,而是包括蒙古族、回族等其他少數民族在內的。像元太祖蒙古人成吉思汗和明朝“七下西洋”的回人鄭和,就是許多民族英雄傳里都要提到的人物。有的英雄傳記集還非常自覺地強調這一點,如劉覺所編著的《中國歷史上之民族英雄》一書,其“凡例”中就鄭重寫明:“本編所列民族英雄,不限于漢族,凡滿蒙回藏,對外有功績者,亦并載敘,以符五族一家之旨”。從該書實際收錄的“民族英雄”等來看,也包括了蒙古族的成吉思汗、回族的常遇春和鄭和等人。劉覺:《中國歷史上之民族英雄》(上下卷),商務印書館,1940年初版,1945年三版。
當時,最能代表國民政府的國家意志,也能集中體現這一時期時代主旋律的“大中華民族”觀念的舉動,恐怕莫過于全面抗戰爆發前夕,中央文化事業計劃委員會所通過的表彰40名中華民族歷史上的“民族英雄”的決定了。
1937年6月3日至4日,在國民政府中央文化事業計劃委員會副主任張道藩的主持下,請來該會下屬的史地語文兩研究會的成員柳詒徵、蕭一山、胡先骕、張世祿和少數民族人士艾沙等前來開會討論,專門就“表彰民族英雄的議案”發表看法。經過長時間的反復研討,最后決定先將秦始皇、蒙恬、漢武帝、霍去病、張騫、蘇武、馬援、竇憲、班超、諸葛亮、謝玄、唐太宗、李靖、李勣、劉仁軌、王玄策、郭子儀、李光弼、宗澤、韓世忠、岳飛、文天祥、陸秀夫、元太祖、耶律楚材、薩都拉、明太祖、鄭和、唐順之、俞大猷、戚繼光、宋應昌、熊廷弼、袁崇煥、孫承宗、史可法、秦良玉、鄭成功、左宗棠、馮子材等40人,推為“民族英雄”,特通告全國并征求傳記。該表彰決定被報道之時,文前還有一段交待文字,特申明“中央文化事業計劃委員會,以我國歷史久遠,代有特起人物,故表而出之,藉作人群模楷,增強民族自信力”,遂有此次表彰民族英雄的決定出臺。《中央文化事業委員會表彰歷代民族英雄》,《浙江教育》1937年第7期。筆者見到的另外三個報道,則所列英雄名單相同,表述文字略有差異。如《國際匯刊》1937年第2期登載的報道題為《中央文化計委會決定表彰的民族英雄》,作者署名為“亞”,其中沒有關于會議主持人和參加討論者的內容;《前途雜志》1937年第7期的報道,《興華周刊》1937年第21期的報道,兩者均題為《表彰民族英雄》。
不過,不知是因為“茲事體大”,還是由于一個月后日本就全面侵華、無暇顧及的緣故,此后這個中央文化事業計劃委員會的決定似乎再也沒有見到正式的下文。而且當時已有的多個報道,在涉及少數民族的英雄名單時,所列之名竟然還有不盡一致之處。如在另一種報道里,元朝契丹人耶律楚材和著名詞人、書畫家回回人(一說蒙古人)薩都拉,就分別被耶律太后和拔都二人所取代,而且后者報道的單位似乎還要更多。至于其幕后真相究竟如何,尚容筆者日后有機會發掘檔案,再予以證實。但無論如何,有一點可以肯定,那就是1937年6月,國民政府中央文化事業計劃委員會,確曾形成過一個關于表彰中國歷史上“民族英雄”的初步決定。
從這一表彰決定所列舉的40位“民族英雄”名單來看,少數民族至少達到了5人以上,除前面提到的3人之外,尚有唐代名臣、契丹人李光弼和回人鄭和。若按比例計算,來自少數民族的中華民族英雄超過總數的1/10。這無疑體現了當時主導中國的現代中華民族觀念的影響深度。
“九一八”以后,成吉思汗之所以多被選入大中華“民族英雄”之列,主要是鑒于其開疆拓土、震憾世界的聲威,同時也可能與其不曾直接征服漢人的經歷有關。如前文提到的遺族學校學生譚少惠,就認為“像元太祖那樣威震四方,我們應該叫他民族英雄。”譚少惠:《民族英雄的界說》,《遺族校刊》1935年第4期。1936年,前面提及的“汗血小叢書:民族英雄評傳”系列,其中有一本詹滌存所寫的成吉思汗評傳,就題為《縱橫歐亞的成吉思汗》。1939年,一個以“中華”為筆名的人在《和平月刊》上,發表了題為《元太祖成吉思汗的一生:一個中國民族英雄》,其“編者按”寫道:“成吉思汗這位中國民族一代的英雄,在他生前,幾乎統一了全亞洲,而且還兼并著半個歐洲,他的大名,早已傳遍著全世界了”。中華:《元太祖成吉思汗的一生:一個中國民族英雄》,《和平月刊》1939年第6期。1939年至1946年間,中共在延安每年都要隆重公祭成吉思汗,視他為“中華民族”大家庭所共有的民族英雄,則更為清楚地說明了這一點。其1940年的“祭文”贊曰:“懿歟大帝,宇宙巨人,鑠歐震亞,武緯文經,建國啟疆,幾倍禹蹟,偉烈偉猷,今古無匹。滿蒙血系,同出炎黃,祖宗之烈,民族之光,救國救種,旨在團結,鬩墻燃萁,庸奴自賊,中山遺訓,五族共和,爾毋我詐,我毋爾虞,矧在蒙胞,悲歌慷慨,奮赴同仇,執戈前列……”。江湘:《延安各界舉行成吉思汗夏季公祭》,《新中華報》1940年7月30日。該祭文不僅清晰地說明了成吉思汗作為中華民族英雄的業績,也表達了當時人們之所以要紀念他、以實現全民團結抗戰的時代精神。拔都的入選,也應當是基于大體相同的理由。endprint
至于鄭和,人們多愿意視他為“民族英雄”,則是由于其率先航海的海外“拓殖”經歷和“探險精神”具有時代性,再加之他還有著特殊的回民身份之故。如《十個民族英雄》一書的作者周彬,就將鄭和列為第八位民族英雄,在談到其入選理由時周彬指出:“因為他那種探險精神,真不愧是我國歷史上第一個航海冒險家,而他七下西洋,三擒番長,縱橫海上二十年,尤其開中華民族揚威海上移植外洋的先河,平功偉略誰能否認他是一個千古稀有的民族英雄呢?” 同時作者還強調:“鄭和是云南昆陽(現在的云南省昆陽縣)人,本姓馬,先世原是信奉回教的回回人。”周彬:《十個民族英雄: 八、鄭和》,《進修》1939年第10期。此文后由浙江國史學研究社1944年作為“史學進修叢書”的一種出版。1933-1934年,由新生命書局出版、樊仲云主編的“新生命文庫:民族英雄事略”系列,就包括著名學者陳子展所寫的《鄭和》一書。1933年,衡湘中學高二學生唐炎在《我國歷史上民族英雄之題名錄》中,也列入鄭和,并稱:“和以太監航行南洋,樹威海外,亦英雄也”,《衡湘學生》1933年第6期。由此可見一斑。
抗戰前后,在有關“民族英雄”故事的書寫和討論中,筆者似不曾見到有像今人那樣,否認岳飛和文天祥等為“中華民族英雄”、而只愿將其視為漢民族英雄的此類情形。這可能是筆者受到閱讀史料范圍的局限所致,更可能與當時日寇侵略當前、尚不具備在這方面展開爭論的客觀條件有關。當時流行的各種“民族英雄”傳記里,大多少不了岳飛、文天祥、戚繼光、史可法等今人耳熟能詳的名字。在這方面,袁清平所編的《四大民族英雄:岳文戚史集》(軍事新聞社1935年版)一書,頗堪代表。即便是有人懷疑岳飛等為“民族英雄”的合理性,也并非從“民族”問題本身著眼,而是批評其“忠君愛國”的思想行為不合現代精神。實際上,抗戰前后,書寫這類民族英雄故事者,多為漢族知識分子,其漢族本位意識的遺留以及對少數民族歷史了解的極端缺乏,實在都是毋庸諱言的。何況“民族”乃是一個現代的概念,以此為據進行古代中國歷史上的所謂“民族英雄”的評選,其本身究竟帶有多少歷史合理性,今天看來也已成為一個需要加以反思的人文課題。
不過,從思想觀念史的角度來看,這卻是當時毋庸置疑的一種“客觀存在”。并且從中,我們還可以看到一些值得注意的歷史現象。比如,由于抵抗日本侵略的現實需要,歷史上凡與抵御或征討日本有關的歷史人物,往往容易被“授予”民族英雄的稱號。像明代的“抗倭”人物,就較多地被列入當時的各種“民族英雄榜”之中。以1933年易君左的那部《中華民族英雄故事集》為例,其抗胡、抗金、抗元的英雄都只列了寥寥幾個,而元明抗倭的“民族英雄”竟列出47個之多,簡直要超出其他小類人物近10倍,而且大多都為時人乃至今人十分陌生者。同時,對于晚清以降在抗英、抗法、抗俄、抗日等領域出現的“民族英雄”,由于不涉及中華民族的內部關系,總體說來也是各種“民族英雄傳”所樂于收錄、加以重視的部分,并且在數量上也呈逐漸增多之勢。自然,人們對于這一過程中出現的來自少數民族的“民族英雄”,也常常會給予格外的關注和贊美,這也順理成章。像回族英雄左寶貴、馬本齋,就被時人共同推舉為中華民族抗日之“民族英雄”,成為當時大小民族雙重認同的兩個格外耀眼的“民族英雄”之典范。參見震東:《回教民族英雄——左寶貴》,《綠旗》1939年第3期;佚名:《回回民族英雄、中華民族英雄馬本齋同志》,《祖國呼聲》1944年第2期。
不僅如此,選出“民族英雄”之后,如何撰寫好這些英雄故事,特別是如何在行文中有效貫徹現代中華民族一體觀念,以真正收到激勵和團結各族人民共同抗戰的切實效果,仍然是問題重重。1939年,河南大學有位青年歷史教師劉德岑就專門撰文,對當時各種歷史英雄故事中存在的“民族問題”,提出“商榷”和批評,認為“編寫歷史故事的時候,關于民族問題是最值得警覺的一點”。他特別批評了其中的“大漢族主義”毛病,認為抗戰時期出版的歷史讀物,“多是大漢主義的寫作”。認為漢族的文化程度雖然很高,但卻不應忽略和歧視少數民族的文化,在編撰各種歷史讀物的時候,不能僅站在漢人的立場,“給敵人以挑撥離間的機會”。我們需要的是“全國族的精誠團結,應著眼于全國族的演進,尤應努力激發全國族共同的民族意識”,寫出來的歷史讀物,也應當是以全體中國人為閱讀對象。他強調指出:
在我們寫歷史故事的時候,凡本國史上以漢族為主體的部分,現在應用起來都有重新估價的必要。對于漢、滿、蒙、回、藏、苗、夷各民族從前摩擦的史實,在今天編寫讀物的時候,必須特別的小心。把從前傳統的狹隘的觀念,應一掃而去。雖然我們歷史上各民族因為交通上和文化上的關系,各族還大都保留著獨立的語言、文字、宗教、風俗和習慣,并且他們和漢族也發生過許多次戰爭,但這是內戰,是同室操戈,決不是種族間的戰爭,更不能因此而說中華民族的分裂。劉德岑:《對于編纂歷史故事的商榷》(續),《建國與教育》1939年第4~5期。該文第一部分載該刊1939年第2期。
劉德岑因此還提出兩個具體建議:一是寫歷史故事時,“對于歷史史實的應用,要有取舍的工夫”,不能毫無選擇;二是在行文上,對國內各族的稱呼要有高度的敏感。關于后者,他尤其強調不能“以異族、外族等名詞稱漢族以外的民族,以與中國相對稱。……即字句間應用中國人之處,而使用漢人或漢民族字樣,也完全系外國人的筆調”,不能盲目上當受騙。關于內容選擇,他舉了三個當時被樹為“民族英雄”的故事例子來加以說明。一個是班超和張騫的故事。在他看來,“班超立功西域,《漢書》上大書特書,在今天西域早已是我國的一部分了,就沒有照書直抄作為歷史故事的價值;倒是張騫通西域回來報告西域的風土人情,溝通兩方的文化值得宣傳”。這一建議,當時曾頗有共鳴。大約兩年之前,針對國民政府中央文化事業計劃委員會表彰“民族英雄”的40人名單,就有人覺得專講“中國外患的抵御者”的故事不免片面,對外和平交流其實也很重要,故特別提出張騫出使西域的意義問題,強調他作為“民族英雄”,不僅在于其御侮之可貴,更在于他“是交通使者,文化使者,貿易使者,于中國的文化史上,建立大功的”。佚名:《由表彰民族英雄說到張騫西征》,《軍事雜志》1937年第104期。劉德岑所舉的第二個例子是朱元璋起兵的故事。他認為“明太祖推翻元朝,我們只能認為元朝的官吏太壞,不能認為是與蒙古有仇,這道理是很淺顯的無須申述”。也就是說,只須強調“朱元璋推翻腐敗政府,解除民眾痛苦”就夠了,根本不必提蒙漢矛盾。不僅如此,中國人“把成吉思汗的遠征異域,也應當同樣的認為是我大中華民族的光榮”。劉德岑所舉的第三個例子,乃是關于前清攻打過西藏的年羹堯和岳鐘琪的。他陳述的理由如下:endprint
年羹堯岳鐘琪平定西藏,這是清代的豐功偉業。但是在拉卜楞寺的藏族中,每逢迎神賽會,必殺兩個魔鬼,魔鬼的名字就是年羹堯和岳鐘琪。此外還有一出鄉土劇,也是表示各部落精誠團結殺年羹堯與岳鐘琪的。這種意識的存在,足以激起民族間的惡感,至為明顯。如果我們今日再表揚此類的典型,正是替敵人制造了分裂國族、實行以華制華的武器。④劉德岑:《對于編纂歷史故事的商榷》(續),《建國與教育》1939年第4~5期。
可見,這位大學歷史教師的現代中華民族觀念,已然與其深沉的憂國之心和抗戰念想,相當自覺地緊密結合了起來。不過,其偏頗之處亦顯而易見,有的甚至已逾歷史學科底線。他的“中華民族”觀念本身,也屬極端一類,如他認為中國 “只有國族而無民族”,“‘漢民族三字明明是倭寇特意用以分化中國人的怪名詞之一”④云云,所論也缺乏必要的根據。據說,史學大師陳寅恪對于當時教育部不準中學歷史教科書談古代民族之間的戰爭,以免“挑撥民族感情”的部令,就曾不表認同,理由是大可不必,并且認為此種做法,于“近年來歷史學上之一點進步完全拋棄,至為可惜”。蔣天樞:《陳寅恪先生編年事輯》(增訂本),上海古籍出版社,1997年,第98~99頁。但這已是另外一個問題了,此處不擬展開討論。
三
“民族英雄”的反面乃是“民族敗類”和“民族罪人”。抗戰時期,有關中華民族背叛者的社會政治概念用語除了“民族敗類”等之外,還有“華奸”“國奸”“賣國賊”等,其中最為流行的則屬“漢奸”,尤其是在國民黨控制的廣大國統區更是如此,它們與現代中華民族觀念之間,存在著某種直接、間接的關聯。
1931年“九一八”事變前后,國內指稱中華民族中出賣全民族利益和中華民國國家利益的“漢奸”一詞,開始大量流行。全面抗戰開始之后的1937年8月23日,國民政府公布了《懲治漢奸條例》,同日施行,這一現代概念的“漢奸”一詞及其內涵,因之得以更廣泛地傳播,一直延續至今。關于現代“漢奸”概念的流行與日本侵華的關系,早在當年的中國,就有人深有感觸,給予揭示。如有兩個不滿自己被指為“漢奸”的人在自我辯護的文字中,都曾提到這一點。其中一個人寫道:“九一八事件制造了一個新名詞叫做漢奸。喜新厭故是中國人的天性,自從這個漢奸新名詞產生出來之后,便代替了賣國賊這個舊名詞成為罵人的新利器,而共產黨徒更利用之以為排除異己侮蔑政敵的唯一的工具”。沈勇:《論漢奸》(上),《抗議》(旬刊)1939年第5期。另一個人則寫道:“漢奸漢奸,我們是久聞大名了,尤其是自從‘九一八乃至‘一二八以后漸至去年‘七七,與日本帝國展開最大血戰直到于今,打倒漢奸,鏟除漢奸,這一類義正詞嚴的呼聲,更加叫得震天價響。……一唱百和,街頭巷尾,不知為這一不祥名詞,斷送了幾多我們中華民族的好事同胞!這大批冤魂怨鬼的代價,只換得我們敵人的得意。”他甚至聲稱:“羅蘭夫人曰:‘自由自由,天下許多罪惡假汝以行,今當易一名詞曰:漢奸漢奸,天下許多罪惡假汝以行!”大車:《誰是漢奸》,《新中國》1938年第2期。筆者以為,了解“漢奸”一詞及概念在抗戰時期的使用和論辯,將有助于今人把握現代中華民族觀念的兩種核心結構——單一性民族論和復合性民族論的差別,以及當時國內外的輿論環境及其復雜影響。
雖然,“漢奸”一詞極度流行是抗戰時期的歷史現象,但該詞在當時卻絕非是什么新名詞,無論是就這兩個字的合成詞而言,還是就該詞的現代含義來說,都是如此。日本華裔學者王柯教授曾較早對“漢奸”一詞做出深入的學術考察,他認為清代以前似未曾見到“漢奸”一詞,該詞于清代康熙時期開始出現,初被用于譴責那些在西南苗人等聚居的邊疆地區圖謀不軌的“漢人奸徒”,晚清時才被運用到對外關系之中,使用在那些“通敵”者身上。他還較早看到了早在辛亥革命時期,反滿革命黨人站在漢人立場上,將“漢奸”作為投靠滿人、出賣漢民族利益者來反其道用之的另類情形,桑兵最近對此問題有深入研究,見其《辛亥前十年間“漢奸”指稱的轉義與泛用》,收入清華大學人文學院歷史系、中國社會科學院近代史研究所政治史研究室合編:《“第七屆晚清史研究國際學術研討會——中國近代制度、思想與人物研究”論文集》(下),2016年,第614~632頁,又見《社會科學戰線》2017年第1期。并將這一革命話語與抗戰前后廣為流行的現代“漢奸”概念聯系起來討論,強調“只有處在現實中為多民族國家,而又不顧現實追求單一民族國家形式的民族主義思想的怪圈中,才可能出現‘漢奸式的話語”,在實現了單一民族國家的國度里,反而不會有這樣的現象,故他將其文題為《“漢奸”:想象中的單一民族國家話語》,其中隱含著批判近代以來的大漢族主義之意。王柯:《“漢奸”:想象中的單一民族國家話語》,《二十一世紀》2004年6月號。
青年學者吳密在王柯工作的基礎上,又將研究向前推進一步。他發表《“漢奸”考辯》一文,不僅找到清朝時期更多“漢奸”一詞的使用材料,還發現明末在經營和治理西南土司地區的過程中,有關官員已經在相同的意義上使用了“漢奸”一詞。不過在他看來,該詞的較多使用,還是從雍正朝開始的。“雍正以前,漢奸一詞沒有大量流行過。此后,漢奸一詞逐漸傳播開來,雍正朝正式成為最高官方話語大量出現在圣訓、實錄和起居注中。……我們現在所熟知的石敬瑭、秦檜、張邦昌、張弘范、吳三桂等人頭上的漢奸帽子并不是當時人戴上去的,而是后人不恥他們的言行追加塑造的結果”。吳密:《“漢奸”考辯》,《清史研究》2010年第4期。吳密還研究指出,漢奸之“奸”專指其“在外作亂”,故鴉片戰爭以前,該詞主要被官方用來譴責與“生苗”“野番”“逆夷”交往、勾結并在外做亂的漢人,此種“漢奸”不僅經常出沒于國內邊疆地區,也出現在與越南、緬甸等鄰國的交往活動中。鴉片戰爭爆發后,“漢奸”一詞被大量用來指稱與英人勾結、出賣朝廷利益的漢人,并擴大到漢人以外的那些出賣國家利益的中國人身上。晚清時期,不僅出賣國家利益,而且崇洋媚外、里通外國的中國人,也都曾有被官方和民間指斥為“漢奸”者。在該文中,吳密特別批評王柯籠統地稱“漢奸”為“想象中的單一民族國家話語”有不妥之處,認為清末以前中國人還沒有現代民族國家觀念,而且晚清官方主導的“漢奸”話語,也無法如此解說,即便是章士釗、劉道一等反滿的漢人革命黨之“漢奸”話語,也只不過是從漢族立場出發,對清廷官方的“漢奸”話語加以顛覆而已,他們因此把漢奸分為“愛己”和“害己”兩種,認為“害己之漢奸”才是“真漢奸”。相比之下,清末革命黨人的“漢奸”話語不僅時間短、限于革命黨范圍內,且很快辛亥革命爆發,五族共和說主導國家輿論,革命黨人也已迅速調整了排滿觀念,故將此類言談稱為“想象中的單一民族國家話語”,未免太過簡單。其言下之意,民國至抗戰時期現代“漢奸”一詞的流行,其實不過是對清代官方“漢奸”話語的一種接續和延展而已。吳密:《“漢奸”考辯》,《清史研究》2010年第4期。endprint
筆者以為,王柯的解說或能部分說明抗戰前后蔣介石國民政府對現代“漢奸”話語的推波助瀾作用,要想令人信服地解釋這個帶“漢”字的巨大貶義詞何以在中國流通開來的原因,還必須將其與吳密的解說結合起來。甚至,吳密等學者認為晚清時期,“漢奸”一詞在現代意義上使用還只是“有所表現”,其程度估計恐怕仍然有所不足。除了人們已經較多談到鴉片戰爭和義和團運動時期的用例之外,筆者還可以舉出中法戰爭和甲午中日戰爭時期一些新的例證來。
如1885年3月6日,也即中法戰爭其間,《申報》頭版就曾發表《解散漢奸說》的社評,直可謂一篇討伐漢奸、警告漢奸并勸喻漢奸改邪歸正的“民族主義”宣言書。其中所用“漢奸”一詞,就是指稱包括漢、滿、蒙、回、藏等所有中國人在內的“為法人作間諜”“為法人作奸細”者。其文痛批那些充當法國奸細的“漢奸”,“以中國之人,居中國之地,祖宗幾代悉隸中國之籍,有生以來衣于斯、食于斯、歌哭聚處咸于斯”,竟然“不知中國外國之分”,為貪圖不義之財,出賣國家利益。一時貪心,卻要遭萬世唾罵,“其子若孫,亦將不齒于人”云云。《解散漢奸說》,《申報》1885年3月6日。美國學者沙培德等認為晚清的中國認同只是來源于所謂“禮儀政體”,“說到底,縱使清代中國擁有一種共享的文化意識,但它是否生成了一種民族認同仍是另一個問題”,斷言“在19世紀最后一些年之前,(中國)難以找到對民族主義感覺(‘我是中國人,忠誠于中國)的表達”(見[美]沙培德:《戰爭與革命交織的近代中國》,高波譯,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6年,第69~70頁)。這樣的說法,在西方中國研究學界很普遍,顯然是過于僵化絕對了。又如1894年9月4日,即甲午中日戰爭期間,《申報》頭版發表《防奸續議》一文,認為在當時中國,“奸細有二:一為漢奸,一為倭奸。非漢奸則倭奸無所容身,非倭奸則漢奸亦不能傳消息”,兩者狼狽為奸。且倭奸易識,漢奸難辨。警告“凡有華人之為倭人間諜者,獲即斬首,略不稽留,即使幸脫網絡,逃之海外,亦設法拘獲,明正典刑”。值得注意的是,該文中還以漢奸“本系華人中之無賴”,又并稱之為“華奸”。《防奸續議》,《申報》1894年9月4日。這樣含義就更加明確無疑。由此可見,將“漢奸”和“華奸”等同使用的做法,其實早在晚清時即已形成了,而并非民國時才出現的新現象。
“九一八”事變之后,“漢奸”一詞大為流行。面對此情,具有現代中華民族觀念者出現兩種態度:一種是接受或被動接受;一種是認為不妥,加以反對或表示抗議。接受或被動接受者有一種解釋,那就是該詞雖來源于傳統漢詞,但不同于以往那種用于國內民族之間的舊含義,也即不再是“漢族的內奸”,而是一種“新漢奸”,即“中華民族的內奸”。有篇《漢奸新論》就是持此意見。作者解釋說,由于資本帝國主義的入侵,“舊存中國內部諸種族間的矛盾,卻在帝國主義者壓迫的這一點統一了,以前相互沖突戰爭的諸族,現在都因共處在被壓迫被剝削的地位而結合起來,而形成中華民族。……中華民族為取得生存與解放,必須掙脫帝國主義的壓迫侵略,就在這種矛盾的關系里,有少數中國人也像過去的漢族的內奸一樣,勾結帝國主義者來殘害并出賣中華民族,甘作中華民族的內奸,因之,大家便沿用古已有之的舊名詞,亦呼之曰漢奸”。作者同時強調,“目前的漢奸實在是‘借尸還魂的新漢奸,他們的確不是秦檜之流的血統,我想叫他們做‘摩登漢奸時比較來得妥切。如果要給他們一個注腳或定義,那便是:‘凡中華民族的官民人等,有為帝國主義者作走狗職務以危害中華民族者,皆系新漢奸。”他并聲言,以此為標準,那么“第一個新漢奸要算是鴉片戰爭時的廣州知府余保純”,也就是那個破壞三元里抗英的清朝漢官。長風:《漢奸新論》,《創進》1937年第2期。
《漢奸新論》的作者的確是相當敏銳的。正如他所言,“漢奸”一詞的大量使用并開始發生現代意義的轉換,的確最早發生在鴉片戰爭時期,因為英國侵略者乃是包括漢、滿、蒙等族人在內的全體中國人前所未有的共同敵人。雖然,由于地域的原因,當時有可能充當漢奸者仍多為漢人,但那時被使用的“漢奸”一詞的所指和能指,又絕非能為漢人一族所限。像1841年三元里抗英之時刊布的《廣東義民斥告夷說帖》中所謂“爾勾通無父無君之徒,作為漢奸,從中作亂”,“今用我國人為漢奸,非爾狗之能”云云,其中的“漢奸”一詞就恰如王柯所說,已經“毫無種族上的意義”,指的就是出賣大清國家利益的“中國人”。王柯:《“漢奸”:想象中的單一民族國家話語》,《二十一世紀》2004年6月號。這也是《南京條約》被時人罵為“漢奸條款”、英人要著意保護的那些“漢奸”們被直接寫作為“中國人”的原因。
抗戰前后,在中國共產黨領導的區域范圍及其所使用的話語中,現代中華民族觀念與“漢奸”一詞的使用也并行不悖。因為中共所認同的是一種復合性民族論的中華民族觀念,是承認漢、滿、蒙、回、藏、苗等的“民族”身份與地位的。他們所使用的“漢奸”一詞既能針對漢人而言,往往也能泛指。同時,他們還使用“蒙奸”和“回奸”等詞,來專門稱呼那些少數民族中出賣中華民族利益者,從而盡可能地減少了由此產生的民族矛盾。因此抗戰時期,在中共控制區,“蒙奸”“回奸”乃至“滿奸”等詞,也不時為漢人和少數民族中那些認同現代中華民族觀念者所采用。在國民黨控制區,這些詞也有使用者。
據筆者查考,在中共文件里,“回奸” 和“蒙奸”等詞,大約在1936年前后即已出現。以“回奸”為例,該詞一開始并非特指回族中出賣國家和全中華民族利益的奸人,而是指稱同國民黨勾結并積極反共的回族高層人士。可見楊尚昆: 《中國工農紅軍總政治部關于回民工作的指示》,1936年5月24日。中共中央統戰部編:《民族問題文獻匯編(一九二一·七-一九四九·九)》,中共中央黨校出版社,1991年,第363頁。另據吳密研究,“回奸”一詞較早出現在咸豐朝的錄副奏折中。咸豐九年十一月十四日,西寧辦事大臣福濟在奏折中多次用回奸一詞來指稱“交通野番重犯”的馬尚碌(河州回族人),參見吳密:《清代官書檔案所見漢奸一詞指稱及其變化》,《歷史檔案》2010年第1期,注釋37。但此后直到1936年,該詞少有流傳。稍后才兩義并含,如該年中共頒布的《回民解放會組織大綱》中,即對“回奸”的范圍做出較為明確的規定,把投靠日本帝國主義的賣國賊也納入進去并置于首位,其所謂“回奸”大體包括以下四類人:“1.與日本帝國主義及國民黨軍閥勾結者;2.堅決反對回民自治并進行破壞與阻礙自治者;3.經常替日本帝國主義與漢官軍閥及回奸軍閥潛伏活動,刺探消息,屠殺回民群眾與造謠中傷者;4.叛變自治政府與自治武裝者。”中共中央統戰部編:《回民解放會組織大綱》,《民族問題文獻匯編(一九二一·七-一九四九·九)》,中共中央黨校出版社,1991年,第533~534頁。全面抗戰爆發后,“回奸”的含義完全轉變為專指替日本帝國主義效力、出賣中華民族利益的回族奸民。如1941年,民族問題研究會編纂的《回回民族問題》一書,即反復使用這一含義的“回奸”一詞。該書揭露 “九一八”之后,“川村狂堂率領回奸張子文、張子歧等組織偽‘伊斯蘭學會,開設偽‘文化學校以奴化回民”;1938年“日寇又利用個別甘心附逆,認賊作父的回奸如馬良、王瑞蘭、劉全保、劉錦標……等在北平成立偽‘中國回教總聯合會”⑥中共中央統戰部編:《回回民族問題》,《民族問題文獻匯編(一九二一·七-一九四九·九)》,中共中央黨校出版社,1991年,第905、906頁。等等事實,譴責這些出賣國家和民族利益的人不惜“奴顏婢膝,毫無廉恥的在日本金錢豢養下來作日寇的代言人,歌頌日寇的功德”⑥的無恥行徑。此一含義的“回奸”一詞與現代漢奸的含義類似,只不過其所指之人具有回族身份而已。endprint
而當抗戰結束、內戰爆發以后,“回奸”的含義則又隨著中共革命的矛盾轉移,而重新指向與蔣介石國民黨勾結的回民群體,或至少以其含義為主。如1949年5月頒布的《回回工作簡要手冊》中,就提出對西北回民同胞的口號有“回族同胞團結起來,反對幫助國民黨壓迫回胞的回奸!”中共中央統戰部編:《回回工作簡要手冊》,《民族問題文獻匯編(一九二一·七-一九四九·九)》,中共中央黨校出版社,1991年,第1338頁。一語。這一時期,中共華北局還特別對“回奸”內涵進行了規范,稱:“回民中如有勾結國內外敵人,壓迫殘害人民(回民漢民等),出賣民族利益,劣跡昭著,死心塌地為敵人服務者,可稱之為回奸。回民中如有經常利用權力威力或暴力造成人民生命財產損失,而為一方人民所深惡痛絕者,稱之為回霸。”《中共北平市委關于回民工作的方針與任務的意見向華北局并中央的報告》,北京市檔案館、中共北京市委黨史研究室:《北京市重要文獻選編1948.12~1949》,中國檔案館出版社,2001年,第362頁。可見其在內容較為寬泛的“回奸”概念基礎上,又使用了“回霸”概念,從而重新明確了在回族群體中的斗爭目標。
“蒙奸”一詞的使用與“回奸”類似。但與“回奸”一詞有所不同的是,由于蒙古地區受日本侵略較早,侵略程度更深,因此“蒙奸”一經出現,即帶有與日勾結的賣國之意。如較早提到“蒙奸”一詞的《劉曉同志對蒙古工作的意見》中就有言:“要盡量宣傳,具體的宣傳日本的陰謀與其事實,要指出蒙奸的賣國,日本利用蒙奸與蒙奸賣國的事實,這樣來教育群眾。”中共中央統戰部編:《民族問題文獻匯編(一九二一·七-一九四九·九)》,中共中央黨校出版社,1991年,第512頁。在中共早期關于蒙古問題的政治綱領中,抗日與反蔣同時進行,“反對蒙奸”作為中共爭取蒙民的口號之一,雖包含與國民黨勾結的奸人之義,但指向親日賣國的意味日益強化。全面抗戰爆發后,“蒙奸”則專指蒙族人中出賣全民族利益的賣國者,且并不局限于中共使用。直到抗戰結束前,德王徳穆楚克棟魯普都被國人視為“蒙奸”的代名詞。抗戰勝利后,“蒙奸”一詞在中共控制區,則也同“回奸”一樣,又回到指稱那些與國民黨同道之反共蒙人的內涵上。可見《中共中央西滿分局關于蒙古工作的總結及幾項政策的規定》《內蒙古自治政府施政綱領》等文件,中共中央統戰部編:《民族問題文獻匯編(一九二一·七-一九四九·九)》,中共中央黨校出版社,1991年,第1069、1112頁。
王柯教授在談到抗戰時期的“蒙奸”一詞時,曾指出:“蒙古語中也沒有‘蒙奸一詞。蒙古人將出賣自己民族利益的人稱為‘olsaan Hodaldagqi(賣國賊)或‘olbagqi(叛徒)。1930年代,一部分蒙古人因為相信日本會幫他們實現民族自治,而與日本勾結。這些人被中國共產黨稱為‘蒙奸,而國民政府則用了一個更為奇妙的稱呼:‘蒙古漢奸。”王柯:《“漢奸”:想象中的單一民族國家話語》,《二十一世紀》2004年6月號。王教授所論是否精準,或有待驗證。“九一八”之后特別是全面抗戰爆發后,稱“蒙古漢奸”者似并不只國民政府而已;稱“蒙奸”者,則更不限于中共控制區。王教授在談到“蒙古漢奸”一詞時,所舉例證為1944年察哈爾盟旗特派員公署編印的《蒙古漢奸自治政府成立之經過與現狀》一文。其實早在1934年,《申報》這樣的民間報刊在報道“日本侵略蒙古步驟”問題時,即有日本“以虛名籠絡蒙古漢奸”“日人擬利用傀儡名義,第一步對蒙古漢奸封王封侯”《日本侵略蒙古步驟》,《申報》1934年5月30日,第9版。等同樣用法。而到了1938年,《申報》中已用“蒙奸”一詞代替了所謂“蒙古漢奸”,成為報道蒙古戰事時通敵賣國之人的主要代名詞了。參見《北戰場的新局勢(二)》,《申報》1938年8月9日,第2版;《綏遠的現狀》,《申報》1938年10月25日,第3版;《綏遠的現狀(二)》,《申報》1938年10月26日,第3版;《陵寢南移》,《申報》1939年6月19日,第3版等。本文收集整理有關“蒙奸”和“回奸”的資料,得益于李都的幫助,特此致謝。
相比于“回奸”和“蒙奸”等詞含義的變動不居,抗戰前后“漢奸”一詞的內涵則相當穩定。不過在當時的中國,認為流行的“漢奸”一詞之用法同現代中華民族國家觀念精神不太相符、應該放棄者,也大有人在。他們曾提出以“華奸”“國奸”和“內奸”等詞來加以代替的各種方案,但都不曾流行開來。其中,主張“華奸”一詞者相對較多。如1933年,就有人專門寫有《華奸》專文,表達此種意見。該文寫道:
中華民族是聯合漢、滿、蒙、回、藏五大民族組織而成,在這個國難當頭的時候,應該互相聯絡,互相團結,同心協力前去抵抗外侮,才能挽救這整個民族的危亡,偏是彼此間往往誤會,發生惡感!……最近我們看到報上所載著的,對于勾結敵人、危害中華民國的奸徒,都稱他們做“漢奸”,似乎遺忘了中華民族的成因,還有滿、蒙、回、藏在內,這文字上的不注意,最易引起民族間的誤會,而發生惡感。吾想用“華奸”兩個字代替“漢奸”比較妥當,因為“華”字可以代表中華民國,而且包括中華民國的各種民族。如果舉一個例,便是從前上海租界的外人花園門口吊的木牌上寫著:“華人與狗,不準入內!”的“華”字,是代表組織中華民國的各種民族。裳:《華奸》,《救國》(月刊)1933年第4期。
1936年,另有一人發表同樣的看法,聲稱“‘漢奸應正名為‘華奸”。他認為,“漢奸”這個名詞本身“并不太對”,因為“漢奸的主要‘屬性是‘通謀外國,危害中華民國,可是中華民國并不是‘漢民族一族的,而是漢、滿、蒙、回、藏、苗、瑤……多少個民族的整個的中華民族的!危害中華民國,并不僅是‘漢族之奸,實在是中華民國內所有各族之奸宄!整個中華民族之奸!這樣說來,‘漢奸這個‘名應改正為‘華奸才對!‘漢奸這個‘名詞只能讓身為漢族竟自私通金朝、以危害漢族國家(大宋)之秦檜……等等之流專享”。作者還特別說明,將“漢奸”正名為“華奸”之后,至少有以下兩個好處:
一、中華民國人但非漢人之人,不至再能為“危害民國”只是“危害漢人”;二、使漢民族以外的中華民國人不敢再有“我非漢人,危害漢人又有何不可”之思。更不致再有“漢人雖罵我為漢奸,滿人還譽我為‘滿忠呢”之不正確的意識。吳鑒:《零言碎語——短評三則》之二“‘漢奸應正名為‘華奸”,《志成月刊》1936年第6期。
就道理本身而言,此說頗能服人。當時,受此種認識的影響,報刊上也不斷有人使用“華奸”一詞者。如1936年六七月間,《青年向導》報道冀東漢奸會議消息時,就題為“華奸大活動”。《一周間:日本侵華與抗戰情報》,《青年向導》1936年第1期。不過總的說來,即便是當時,“華奸”一詞的流通也是相當有限的。此后,雖然還能不時見到來自各個方面對“漢奸”一詞的非議,但都已經無濟于事了。由于各種原因,“漢奸”一詞已然廣泛流行開來,并沒有給其他詞匯留下什么競爭機會。
抗日戰爭時期,是現代中華民族觀念空前傳播并得到廣泛認同的歷史階段。這一觀念的實存樣態及其認同內涵的復雜性,既體現在關于“民族英雄”的認知與書寫實踐上,也體現在“漢奸”與“華奸”的辯論,以及“蒙奸”和“回奸”等詞的實際運用中。上述揭示,除了有意呈現這些討論和辨析本身,亦想通過這些特殊的視角,來增加今人對抗戰前后現代中華民族觀念的歷史感知。但愿筆者部分地實現了自己的目標。
作者單位:中國人民大學清史研究所
責任編輯:黃曉軍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