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l景志剛

從周公洛水之濱營建王城,到大唐萬國來朝齊聚長安,從江南曉風殘月醉飲蘇杭,到西域大漠風沙雪掩孤城,名都、大邑、雄城、巨埠……在華夏大地上書寫著歷史的傳奇。
城市,隆起于地平線的另類風景,文明的載體、人類的杰作,記錄王朝盛衰、見證時代更替,集政治、軍事、經濟、文化諸多職能于一體,傳承著一代又一代奮斗者的夢想。
古語中的“城”和“市”,分屬兩個不同的概念。“城”先于“市”而出現,本意是指一定地域內的居民用作防衛而筑起的墻垣,后來便延伸到墻垣所圈起的城邑。“城,所以盛民也”,即人民聚居的地方;“城者,所以自守也”,即用于軍事防御的設施。
中國造城的歷史,自文獻中可追溯到傳說中的三皇五帝時代。有黃帝造城之說:“黃帝始立城邑以居”“黃帝既殺蚩尤,因之筑城闕”“黃帝筑城造五邑”;有神農造城之說:“神農之教曰,有石城十仞,湯池百步”;也有大禹之父鯀造城之說:“昔者夏鯀作三仞之城”“鯀筑城以衛君,造郭以居人,以城郭之始也。”
“市,買賣所之也”,也就是聚集貨物和進行商品交易的場所。早在氏族部落時期,隨著生產力發展和剩余產品出現,農牧產品和手工制品的交換越來越多,市場自然應運而生。在上古傳說中,便有設立市場、以貨易貨的描述:“神農氏作……日中為市,致天下之民,聚天下之貨,交易而退,各得其所”。
城邑形成之初,城、市功能各異,前者重政治軍事,后者重經濟民生。而設市人多眼雜,為防衛之大忌,多排斥于城墻之外。后來城內居民日增、手工業興旺發達,居民需要更多衣食住行的物品,商品交易需要固定、安全、便利的場所,市便進了城,城便有了市,城與市實現了完美結合。
城市的誕生,標志著人類走出農耕文明的桎梏,進入了一個全新的生存空間。自此,城市成為聚集人口的主要居所,成為蘊藏文明的重要堡壘,成為歷代王朝的統治象征,成為攻防殺伐的前沿陣地,成為成王敗寇的歷史舞臺。縱觀古老的中華大地,筑城、興城、守城……諸景歷歷在目,圍城、攻城、焚城……唳音不絕于耳,千年風云變幻,一城遍覽無余。

大地廣袤,何處建城?選址,是一座城市營建、發展和興盛的首要因素。特別是作為一代王朝政治中心的都城,其地理位置不僅事關城市本身的發展,更與朝廷安危、國運興衰緊密相連。中華文化博大精深,城址的選擇除了政治需要外,還體現著獨有的地域特點和深厚的歷史文化。
依山傍水,風水寶地。“凡立國都,非于大山之下,必于廣川之上;高毋近旱,而水用足;下毋近水,而溝防省。”古代城市的建造,一般選擇地勢較高、有山有水的地方。地勢高,可免水澇之害;靠山巒,可據險而守;鄰江河,可航運灌溉。而在古代堪輿學說中,坐北朝南、負陰抱陽、背山面水,更是絕佳的風水寶地。六朝古都南京環山而靠,面朝長江,難怪當年諸葛亮也感慨萬分:“鐘阜龍蟠,石頭虎踞,此帝王之宅。”
土壤肥沃,膏腴之地。早期的城市規模小,“城雖大,無過三百丈者,人雖眾,無過三千家者。”但到戰國時城市人口已有相當規模,蘇秦游說齊王時臨淄人口已達七萬戶,秦始皇“徙天下豪富于咸陽十二萬戶”,漢唐時長安城人口更是高達五十到八十萬人。眾多的人口必然需要大量的糧食,需要氣候適宜、土壤肥沃的農牧環境,避免過分依賴遠方供給。這也是被稱作“膏腴之地”的關中平原得以長期定都的主要原因。
四通八達,居中之地。“古之王者,擇天下之中而立國。”古代的交通、通信落后,距離的遠近對實施統治和治理至關重要。城市作為區域中心,必須保持對整個區域政治、軍事、經濟的輻射和影響力。這就意味著,只有位于區域甚至全國的地理中心,且有方便快捷的水陸交通,才能做到軍事上快速部署兵力,經濟上快速調動物資,政治上快速施行政令。位于中原腹地的洛陽、開封、安陽等得以為都,正是得天獨厚的區位優勢使然。
古代的中國人凡事講究天、地、人合一,大到治國理政的規劃,小到一草一木的擺布,概莫能外。城市空間格局的設計不僅是一個技術問題,更是政治問題,甚至是哲學問題。
方形城制,王權至上。古代絕大多數城市的輪廓是方形的,這既與古人“天圓地方”的宇宙觀相對應,也與井田制下阡陌縱橫的方格田相一致。古時講究以禮治國,儒家學說的禮教尊卑、倫理秩序觀念,貫穿了城市規劃的角角落落。城市中心位置多以宮殿或官衙為主,特別是都城,“擇國之中而立宮,擇宮之中而立廟”,外城、內城、皇城、宮城“四圈方城”層層嵌套,沿中軸線左右對稱布局;“左祖右社,面朝后市”,各有定位,規范有序;城內街道,“九經九緯”,棋盤分布,井井有條。

等級分明,尊卑有序。西周時將城市分為天子王城、諸侯國都、卿大夫采邑,秦之后分為京、州、府、郡、縣等,并根據等級高低規定不同建制。如城市的面積:天子之城方九里,公方七里,伯侯方五里;城墻的高度:“王宮門阿之制五雉,宮隅之制七雉,城隅之制九雉……門阿之制,以為都城之制;宮隅之制,以為諸侯之城制”;道路的寬度:“經涂九軌,環涂七軌,野涂五軌……環涂以為諸侯經涂,野涂以為都經涂。”
象天法地,天人合一。《易經》云:“在天成象,在地成形”。在這種樸素的哲學思想指導下,尊天敬地,師法自然,成為古代城市規劃建設的一項根本原則。一些城市的空間格局、建筑命名以及坐落方位,均有與天耦合的象征意義。如唐代長安城內南北排列的十三坊,象征一年十二個月加閏月,皇城以南東西分布的四坊,象征春夏秋冬四季;明清時北京城按星宿布局,南立天壇,北置地壇,東設日壇,西有月壇,天地呼應,日月同輝,體現出“天人合一”的境界。
城墻是古代城市的重要標志,古人所謂的筑城,首先便是修建城墻。在中國的傳統觀念里,堅固的城墻、高大的城門、巍峨的城樓和寬闊的護城河,是城市不可缺少的組成部分,以至于如果沒有城墻的圍繞,就難以稱為一座真正的城市。
城墻的構筑方式主要是夯土。早期的夯土以堆砌為主,用料多為黃砂土或黃灰色膠泥,夯土層較厚且不均勻,堅固性不高。商周時出現版筑技術,用兩版相夾,填泥于其中,以杵搗實成墻,堅實程度顯著增強。東晉時在夯土中添加沙和石灰,夯土層更加密實堅固。直到明代中葉,兩側砌磚、中間填土、底層墊石的城墻才開始大量出現,黏土燒制的青灰城磚成為墻體的主色調。
城門的建筑規模和數量,依據城市的規格、大小、用途的不同而定。“匠人營國……旁三門”,西周時天子王城的四面城墻中部對稱各開三門,為后來的西漢長安、東漢洛陽、北宋汴京、明清北京等都城所沿襲,而一般的州、府、郡、縣,大多僅在四面各開一門。城門一般為陸路來往的旱門,南方少數地方也有可供水路出入的水門,如蘇州宋代平江府城等。
護城河又稱城濠,是指城墻外側繞城一周的人工河,作為城墻的屏障,對外防御攻城者侵入,對內強化居民的管制。古代的城市又稱“城池”,便是城墻與護城河的合稱。護城河上設有橋梁,大多為平直的木橋或石橋,也有可拉曳起落的木質吊橋。天下護城河當以襄陽為最,史載宋代時其平均寬度就超過180米,最寬處達250余米,堪稱“華夏第一城池”。
城墻的主要功能是御敵,但隨著冷兵器時代的終結,在西方列強的堅船利炮面前,早已失去了往日的榮光。特別是進入近現代之后,在大規模的工業化、城鎮化過程中,城墻被視為制約發展的障礙,被大量推平或拆除。今天的北京城,已再難找到歷史記憶中的古城墻,多數城門淪為一個地理名詞,成為國人心中永遠難以彌補的缺憾。
一方土地,鑄就一方民族魂;一段城垣,銘刻千年滄桑事;一座都市,點亮萬家燈火情。夕照的城頭淡化成昨天的故事,新起的城闕已映入明日的朝霞。新一代的追夢人正吹響戰斗的號角,在五千年的歷史基址上,筑起新的夢想之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