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勉
“霍華德·洛克放聲大笑。他全身赤裸地站在高崖邊上,臨淵俯視腳下極深處靜臥著的湖……懸崖下的湖面仿佛只是一個纖細的鋼圈,把巖石切割成兩半。山巖在湖水深處綿延不斷,在湖面上卻有峻拔之勢,兩峰峭立,直沖云霄。于是,世界宛如虛空中懸浮的小島,無所傍依,僅僅把錨固定在這個臨崖兀立的男人腳上。他倚天而立?!?/p>
這是安·蘭德的成名作《源泉》的開篇,主人公霍華德·洛克一出場,就以如此自信甚至自負、堅定甚至孤傲的站姿震撼了讀者的視覺。他站在世界中央,不,是把自己站成一個世界。極深的湖襯托懸崖,峻拔的懸崖襯托他。這個站姿毫不留情地出賣了他性格的一切特征,我們看到的是一個奇崛孤傲的靈魂透體而出。
這個站姿正是洛克面對世界的寫照,其所具有的象征意義在小說中逐步顯示。當天他被斯坦德建筑學院開除,因為冥頑不化的教授不能接受他在現代派建筑上的天才;當他被外界一再否定,被沉迷于傳統風格的建筑業拋棄,他不為所動;之后對抗埃斯沃斯·托黑所領導的社會平庸丑惡勢力的誣陷,斯考德審判的法庭上他甚至拒絕抗辯,因為毫無必要;直到最后科特蘭德審判,他依舊筆直地站著,向世界指出:他絕不是為他人而存在的人,個人的、完整的創造力才是世界進步的源泉,而利他主義的非理性、盲目性與偽善是毀滅世界的根源。
我們不禁好奇,是什么信仰像脊椎一般支撐了這個站姿?僅僅用“個人主義”解釋似乎有失輕率,因為個人主義時常被片面地理解為自私、利己,不考慮他人。而理解《源泉》中反映的“個人主義”,應更多關注它對于創造性工作的意義。個人認為,這種個人主義本質是自由的意志與絕對的理性之結合。
自由意味著維持個人思想的獨立完整以及忠于真實自我。忠于真實自我的精神在個人主義者的外表上得到清晰明了的體現:外表完完全全懾服于內在自我的力量,軀殼根本抵擋不住自我外露的強烈欲望,就像猛獸沖破牢籠,從根本上否定掩飾與虛偽。于是我們便能理解,為何人們能一眼認出個人主義者,就像在一堆五光十色的玻璃彈珠中揀出一粒光芒閃耀的鉆石一樣簡單。這種特質為他們招來“二手貨”們(安·蘭德用以形容那些只能依賴他人的成果而缺乏獨創性的人)強烈的厭惡:《源泉》的第一幕,洛克在斯坦德鎮子中獨自穿行,沒有任何其他行為,竟然就激起路人本能的憤恨。因為大多數人習慣戴起面具穿好偽裝過日子,而一個自由真實的自我,就像赤裸著參加化裝舞會那樣不合時宜。
然而個人主義者不在意外界,他們在意的是個人精神及其創造的完整與否。當洛克獨立設計的建筑被摻雜了其他設計師的元素,無論如何他都不能接受。因為在小說看來,創造只能由個體獨立完成,其完整性與獨立性緊密相關。引用洛克在科特蘭德審判上對于創造獨立性的強調:“創造者最基本的需要就是獨立。他的理性頭腦在任何形式的強制之下都是無法發揮作用的。它不能被束縛、犧牲或屈服于不管什么樣的理由。它在功能上和動機上都要求完全的獨立。”由此我們便能理解,為什么洛克對于斯考德審判摧毀斯考德神廟的要求選擇了沉默,而面對科特蘭德安居工程被畫蛇添足卻選擇炸毀安居大樓,并且有了法庭上長達10頁慷慨激昂的自我辯護。辯護對象是自由精神,不是他自己;自由是原則,也是信仰。
對比小說中另一位個人主義者,洛克的摯友,蓋爾·華納德選擇實現自由的道路,我們才能真正體味到洛克無畏踐行信仰的可貴。華納德選擇以世俗的成功為手段達到自由的目的,以真實自我所唾棄的骯臟手段,迎合沒有原則、低俗的公眾口味,逐步建立以《紐約旗幟報》為中心的華納德帝國。在洛克面臨科特蘭德審判時,華納德企圖利用他的報業帝國為洛克辯護,在公眾面前釋放真實的自我,發起了一場他一生中唯一的一場維護良知的圣戰。
但是華納德失敗了,最終他還是向被偽善的利他主義者操縱下的公眾輿論妥協。華納德的悲劇在于,他的權力既然來源于無意識的公眾,他就不能為個人精神辯護,不能為自己辯護。因為集體無意識唯一水火不容的就是自由的意志。
如果說自由賦予人的是內在信仰的堅定,那么理性則武裝人的外在自信,使其堅不可摧。面對那些偽善的利他主義者的迫害,洛克說:“痛苦只能沉到一個特定的點?!边@句話大概是《源泉》中最重要的一句話,它是洛克自由靈魂的肉體脊梁,同時也拯救了洛克的愛人多米尼克,使原本選擇逃避的她獲得足夠的自信忽視世俗。
從世俗傷害中免疫的能力來源于理性思考。理性思考使洛克對自己的信仰有絕對自信:沒有人能否定他。否定他的人與他無關?!鋵崨]有自由意志的人們對個人主義者的評判,好比一個從未聽說過你的人對你的生活橫加指責,你除了嗤之以鼻,還能給他什么反應呢?
其次,是認清自由所需的代價。當他在十歲那年發現自己在建筑上獨創性的天賦時,他就準備好接受一切打擊來捍衛創造的自由了。他得到了精神上徹底解脫。他成了一個真正的無畏者。這使他猶如升維般可以居高臨下地俯視外部世界:他在四維,世界在三維,世界對他來說完全透明。洛克對數次利用他又反噬他的彼得·吉丁抱有的是憐憫,沒有恨意——這是擁有自我者對失去自我者的憐憫。這反而令所謂的利他主義者們更加憎惡,因為洛克對憎惡、對仇恨、對痛苦的接受,接受之后的完全自由獨立,令他們無法控制。
是的,痛苦只能沉到它被支付的那個點而已?;羧A德·洛克就站在那個點上。
或許,洛克的形象只限于文學作品的虛構;或許,現實中有所追求、真正為“個人”而活的人并不會以如此震撼的方式站在我們面前。但毋庸置疑的是,擁有自我的信仰必將帶給人一種區別于碌碌眾生的特質:或是知道自己將去往何方的堅定,或是洞察了人世百態后的安然,或是雖千萬人吾往矣的無畏。我們總能在他們臉上找到那一絲靈魂的痕跡。或許這正是傳記作家不惜筆墨描摹傳記對象的臉的動力;我想到了震撼過我的那些臉:高更的臉,梵高的臉,貝多芬的臉,托爾斯泰的臉,西塞羅的臉,笛卡爾的臉……我終于知道他們為什么令我震撼。我們得以從臉上一瞥他們的靈魂,找到他們之所以偉大的源泉。 (指導老師:周 偉)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