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鼎鈞
現在旅行文學很熱門,據說最早是航空公司想出來的廣告文案,沒想到發展成文學的一時風尚。《散文》雜志說,他們收到的來稿,記游約占半數。我能看到的幾份副刊,也是游記連篇,圖文并茂。如果旅行文學起于廣告文案,那將是非常成功的經典之作,它不直接為自己宣傳,它要帶動一種風氣,使人聞風景從,為自已制造利益。文學作品可以鼓動讀者去做某一件事情,讀了旅行文學你會想旅行,現在旅行動不動跨國或者跨洲,有人創用了一個名詞:“大旅行”,相形之下,李太白五岳看山也只能算是小旅行。大旅行的風氣一開,航空公司就會增加很多生意,旅館,餐廳,土產店,出租汽車,大家有分。旅行文學也就成了熱門。
臺灣話有個說法叫“走透透”,可以拿來形容旅行文學。人住在一個地方,好像四面都有隱形的墻壁,詩人顧城的隱喻,拿著舊日的鑰匙,敲厚厚的墻壁,說出許多人的隱衷。拿著鑰匙找不到門,即使找到了門也打不開鎖,因為鑰匙是舊的,鎖是新的。航空公司給你的那張飛機票是新鑰匙,大門敞開,你穿墻而出,不亦快哉。墻外光天化日,耳聰目明,見多識廣,故謂之透,如囚得釋,如病得健,心滿意足,故謂之透透。我想臺灣“戒嚴”三十年幽居墻內的人,領到第一批觀光護照,最能嘗到個中滋味。走啊走,不走不透,越走越透,這個說法真好,早晚要進入漢語語言的大詞庫,東西南北的人都使用。
有大旅行、小旅行,也有真旅行、假旅行。真旅行的人有福氣,他在享受清福。新聞記者,尤其是名記者,足跡遍天下,那是采訪,不是旅行。外交官經常換國家,換大洲大洋,那是調差,不是旅行。我也到過不少地方,那叫流亡,不叫旅行。從前美國海軍招兵,設計了一張廣告:“你想免費周游世界嗎?”當年幾乎全世界各地都有美國的海軍基地,理論上美國水兵坐美國軍艦, 美國軍艦可能去每一個美國基地,那叫服兵役,不是旅行。有人一生“大江東去,長安西去,為功名走遍天涯路”,但是并未嘗到旅行的滋味。我也不知道那是什么滋味,我寧愿是一棵樹,有了立足之地,永遠不必移動。我只是歌頌這個大旅行的時代,祝福那些真正旅行的人。
善哉,由敲墻的時代來到大旅行的時代,由假旅行的時代來到真旅行的時代。有人說,“旅行是離開自己活膩了的地方,到人家活膩了的地方去”。這是過甚其詞,雜文筆法。大作家龍應臺談到旅行,指出我們日常為人“深深嵌在既有的生活規律里,充滿屬于他們的牽絆,相處的每一個小時都是努力額外抽出的時間,再甜蜜也是負擔”。旅行呢,“脫離了原有環境的框架,突然就出現了一個開闊自由的空間。這時的朝夕陪伴,不論長短,都是最醇厚的相處、最專心的對待。”她的說法中肯。旅行家生機盎然,有好奇心,他到了北極,天地間并非只有冰雪,他也能帶回來陽光。熱愛生活的人才去旅行,才會真正享受旅行的樂趣,旅行是離開自己熱愛的地方,去熱愛另一個地方,把自己的感情貫注給人家,也把人家的感情帶回來。
說到旅行,勢必要贊嘆今天的觀光事業。看《徐霞客游記》,他吃了很多苦,那像今天,飛機、郵輪、旅館想盡辦法讓你舒服方便。對許多人而言,機艙、船艙比他家客廳好,旅館比他的臥室好,餐館比他家廚房好,很可能同游的人比他的鄰居好。一切觀光的景點,都站在你的立場,增加了許多設計,擺在那里等你,導游都受過專業訓練,隨行左右,有問必答。為了迎接觀光客,整個地區經過整修,整條街上的人經過訓練。游日月潭,旅行社可以安排你做高山族的酋長,歌聲舞影之中一呼百諾;游西安,旅社可以安排你做一夕帝王,嬪妃嬌美,太監伺候你吃滿漢全席。千年格言改寫,“出門千日好”,回程之日還真有點惘然若失呢。
當然,旅行能夠風行全球,必定有多種功用,使世人各取所需。據說旅行可以解除壓力,治療憂郁,拋棄煩惱,增加能量,我想也是真的。人在旅行途中,不斷接觸陌生:陌生的人,陌生的風景,陌生的食物,還有陌生的語言,加上陌生的舉止。這些“陌生”使我們像一個嬰兒,嬰兒沒有煩惱,因為嬰兒沒有回憶。旅行是心無掛窐,“若無閑事掛心頭,便是人間好時節!”好心情,好時節,到好地方,事后寫出好文章。這是福氣,讀游記是分享這一份福氣。
記得有一年,英國的公主愛上一位青年軍官,皇室不準他們結婚,只好分手,于是公主有一次“傷心的旅行”。她到南美,南美的火山她沒有和那位軍官一同看過,她到北美,北美的大平原她沒有和那位軍官一同走過,她到印度,印度的食物她沒有和那位軍官一同吃過,這就從觸景傷情中解脫。旅行途中沒有江山,只有風景;沒有王侯,只有演員;沒有新聞,只有生活;沒有國家,只有世界。沒有動心忍性,只有陶情怡性,跋山涉水等同依花傍柳。結束旅行,回到英倫,前塵往事都有隔世之感,這就好辦了。
這就影響了我們的旅行文學。文學作品來自生活,旅行文學來自旅行。旅行是甚么樣的生活呢?美食、美景、美人,賞心悅目,稱心如意,社會為你作秀。這是旅行的內容,也是旅行文學的內容,你的筆,也就像你的手機,迅速捕捉畫面,過眼成幻的一瞬。休怪旅行,今天的大旅行、真旅行,本來就是為了使你忘憂,憂患來自現實,忘憂也只有暫時跟現實切斷,這就使旅行文學脫離現實。那也無妨,文學家的那只筆,也能在霧露泡影中發現永恒,也能在唯美中營造境界,無如那是兩座高峰,我們的旅行文學沒有興趣攀登。百年以來,文學一經貼上標簽,戴上帽子,就可能列為異類,判為次等,成為特別席上的來賓,我們的旅行文學作家并不介意是否如此。
我對旅行文學略有涉獵,印象最深刻的一位作家,已在十年前淡出文壇,不知蹤跡。這位旅行家對人跡罕到之處特別鐘情,到冰島觀察火山地形,測量地質密度及地心引力變動。她到蒙古大沙漠,辨認地下水與各種補給水源。她到南極半島查看冰雪融化情況。她登上非洲第一高峰乞力馬扎羅火山,破曉前氣溫只有零下21攝氏度,空氣稀薄,依然奮力沖上海拔5681米處看日出照耀山巔“赤道上的雪”。她到西伯利亞游貝加爾湖,“貝加爾湖”就是歷史上蘇武牧羊的“北海”。這樣的旅行簡直就是探險,航空公司不但一再丟了她的行李,有一次她還險些遇上墜機,她在自己選擇的景點上摔斷了腿,打上石膏繼續完成預定的計劃。
她何以能到這些“人跡罕到”的地方去呢?為了旅行,她參加了一個叫做“地球觀察”的組織(Earthwatch Institute)做義工,這個組織支持很多學者做專門研究,義工可以跟學者的工作團隊一同前往。義工要交會費,還要自己負擔旅行的費用,但樂此不疲者大有人在。這位與眾不同的旅行者不但文筆好,攝影也受過專業訓練,對貝加爾湖的湖水、石頭、野花、鮮菌、草莓有生動美麗的描寫,把山岳絕境拍成的照片,險怪詭奇,有吸引人的魅力。這樣的旅行文學,可算是中文世界的奇珍異卉。可惜她始終沒有在傳播媒體遇見知音,居然埋沒于紅塵之中,留下一本薄薄的《大步走天下》,發行也不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