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王貴宏
十幾年未回去了,記憶中仍舊是故鄉中的那點兒老事兒?,F在的故鄉是否還是老砂鍋熬藥,換湯沒換藥呢?是否還是春風不度,一池春水未被吹皺呢?疑問往往撩撥得心頭發癢,思念頻頻涌動,終于踏上北去的列車。

火車伴隨“哐當哐當”的節奏停停走走,迎接和拋下一個又一個被白雪覆蓋的小站,吐出又吸進一群又一群的旅客,疲憊地向北,緩慢地爬上小興安嶺的山脊,最后在黃昏時被一片高高的山嶺擋住,長長吁了口氣,停下了。
我隨著肩扛手提大包小裹的人們下了車,瞄了瞄那塊白底黑字寫著“烏伊嶺——終點站”的舊水泥牌,隨即步上一條平坦的柏油路。記憶中凸凹不平的十里長街已然舊貌換新顏,樓房林立的馬路旁一排排地掛著大紅的燈籠,五顏六色的牌匾醒目耀眼。這個小鎮就是小興安嶺的頂峰,這里離我夢繞魂牽的小村還有30千米。
這條街依舊獨一無二,像是被山葡萄黑木耳野蘑菇和一些外地人絕對叫不出名字的土特產串起的線,一直延伸到一片茫茫的林海中去了。它的腳下是一大一小兩條大河的源頭,戀戀不舍緩緩向南流去的是湯旺河,轉身腳步匆匆向北急泄的叫烏云河。心細的人一看便知,烏伊嶺原來是這兩條河的分水嶺。
兩條河原本同宗同源,在一大片清亮亮的潭水里誕生,不甘成為死水,選擇了不同的走向。向南的愈行愈暖,愈流愈緩;向北的越走越寒,越流越湍。志向不同,選擇自然有別。向南的河腳步輕柔地投入了名字與外形都趨于秀美的松花江,向北的義無反顧地匯入了粗獷而神秘的黑龍江。它們的母親——烏伊嶺,在小興安嶺的頂峰上守望。
踏上故土,思緒不禁紛飛起來。又聽到小販那熟悉的叫賣了,這久遠的鄉音、這醉人的吆喝??!多想再攀上高聳入云的峰頂,任獵獵季風撫摸臉頰、牽動衣袂,任思緒飛揚,隨豪情激蕩;多想再用滾熱的目光去品讀那久違的“獨秀峰”“開山河”亙古不變的獨特景色,尋覓童年的記憶,歲月的印痕;多想再用腳步向老金溝探究更遙遠的奇聞軼事和歷史風云,在溫暖的火炕上重溫“手把肉”的濃香,然后與朋友一起醉倒進一壺自釀的烈酒里……
轉程車不止一輛,我選了個“面的”,像豆包似的被塞在里面。司機是個白凈的小伙,問清我去誰家后,他說我要去的恰巧是他二舅家,并堅決退回我的坐車錢,說怪不得我二舅家今天又是殺雞又是烀肉呢。
從車窗向外望去,樹高雪厚,山嶺逶迤,熟悉的烏云河披一襲白盔銀甲,隱遁于莽林雪嶺之中。車子未進村,一排排紅瓦黃墻的磚房映入眼簾,炊煙裊裊,犬吠聲聲,這景象使我心潮涌動,淚眼模糊了。
記憶中故鄉的冬天,像獵人的綁腿帶,長。北風,在房頂上“磨刀”,磨得呼呼響。為了不讓老北風鉆進骨頭縫,山里人從山場歸來,或逢雪休,總把酒燙得嗆鼻子辣嗓子,就著簡單的下酒菜,常喝得昏天黑地。
那伺機而襲的老北風只好在屋外敲窗推門,裝腔作勢地吼。它吼它的,該喝喝,喝來勁兒劃拳或唱二人轉,那韻味,那小調,那情境,至今難忘!酒席伴著初升的月色開始,一直持繼到午夜。話題,也像家鄉滔滔的烏云河水一樣流淌不息。此時,我才真正地感到:我“皮”雖是城里的包裝,但“瓤”仍是山里的原裝。
在五光十色的城市里,我嘗過茅臺,品過西鳳,干過老白干,醉過玉泉白,但今生最中意的,還是家鄉這“五糧液”小燒。
幾個過去形影不離的朋友如今的日子比我想像要好,有的開超市或飯店,有的種地袋黑木耳,連原來最窮的大芒家生活也有了改觀,室內電器一應俱全,并且窗明幾凈。
山里人不善寒暄,但那夸張了的熱情燙得我發暈。桌上擺的盤里裝的盆里盛的,全是山里能干的女人們的手藝,她們揉捏日子的技藝簡直無與倫比:用紅鮮鮮的干辣椒和綠瑩瑩的芥菜櫻燉嫩白的豆腐,將油光四溢的褐色小雞燉蘑菇和色香味俱全的血腸燴酸菜裝進保溫的熱沙鍋,秸稈扎的蓋簾上的粘豆包蒸成金黃的元寶,花樣翻新啥餡都有的凍餃子圓鼓鼓白胖胖的像一群小豬羔。
酒擺滿了柜子,土制的小燒被泡制出了獨特的品種和顏色:粉紅的是安神的五味子酒,深紫的開胃甘甜的是柿酒,閃爍著金色光芒的是補氣養血人參黃芪酒……
盤坐在熱乎乎的火炕上,品嘗咀嚼著久違的鄉情,被那熱炕熱酒熱氣騰騰的山里菜火辣辣的山里嗑烘烤得暖洋洋的。此時,我被這濃郁的鄉情點燃,又流淌出豪爽,張揚出本真,同朋友一起唱起了家鄉小調。
幾口烈酒下肚,就差點傾金山,倒玉柱,騰云駕霧,夢游萬里,忘記今夕是何年了!看著鄉親們這酒滿缸、糧滿倉、柴滿垛的日子,我驀然想,生活多像他們釀的酒,入口綿稠,回味悠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