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爸認識所有的魚

文/馮 唐

老爸走了，我趕去機場，回北京。

老爸10天前還能吃能喝，半盤鹵肘子吃光，還能喝光一碗粥。兩天前還在做飯炒蘑菇，今天上午還吃了半碗面條。今天下午5時，他就毫無痛苦地去了。他過完83歲生日還沒多久。今天還是老媽的生日。

我忽然想到，每次見到老爸，他都不太說話，都給我倒一杯熱茶。眼淚流下來，止不住。我知道，走得這么快、這么安詳，像睡著了一樣，這是老爸的福德，也是他一生修行的見證。可是，我還是覺得心里空了一大塊，眼淚止不住。洗把臉，去機場，洗著洗著，哭著坐倒在洗手間的地上。

前一個月，安排老爸徹查身體，排除惡性病變。當時老爸體重不到40公斤，我攙著他，覺得他瘦小得像個孩子。我小的時候，他也這樣拽著我的手，去醫院看病，去公園、去他單位玩耍。因為太瘦，老爸的靜脈狀況很差，做加強CT需要的留置針都安不住。我還和他開玩笑，如果真生病了，要靜脈注射，您就真有罪受了。老爸進CT室之前，要卸下一切金屬物品。他取下手表、錢包、鑰匙、手機、戒指、手鏈、香煙、打火機、假牙，我拿他的帽子盛了這些物件，小小一堆物件，很無辜地聚集在一起。

他一點兒罪都沒受，睡著就去了，和平時午睡一樣，張著嘴，手放在電腦上，眼睛閉著。他從來沒有超過1萬元的存款。我想過給他換個新平板電腦，他說不要，他電腦里的斗地主游戲積累了很多分數，一換就都沒了。他一直霸占著廚房，給周圍的人做飯，認為任何廚神做的飯都沒他做得好吃。他認為所有館子的菜都太貴。他認識所有的魚。他說，天亮了，又賺了。

反正老爸一輩子都不太愛說話，他的小羽絨服還掛在門口的掛鉤上，我認為他根本沒走。老媽在老爸屋子里設了一個簡單的靈堂。我去上了香，看到他的床空了，整整齊齊的，照片上的他笑得像以前一樣無邪，手表、錢包、鑰匙、手機、戒指、手鏈、香煙、打火機、假牙等擺在照片兩邊。眼淚又流了出來，流了一陣，擦干出去，在老媽面前不敢哭。

他不是離去，而是去了另一維空間。其實，人一起生活過一段時間，就沒了生死的界限，除非彼此的愛意已經被徹底忘記。我這么愛老爸，他就走不了。其實，人比的不是誰能擁有更多，而是誰更能看開。老爸一直沒擁有過什么，一直看得很開。我努力向他學習，爭取做到他的萬分之一。

我在這一維空間里祝他在另一維空間里一切安好，認識那里所有的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