紀曉嵐的“新疆關(guān)懷”

陳泳超

紀曉嵐（一七二四至一八0五）一生平步青云，晚年更是身居高位，總體上仕途極為順利，唯一的困蹶是中年時曾因罪謫戍烏魯木齊兩年多時問。乾隆三十六年辛卯（一七七一）二月，四十八歲的紀曉嵐得以捐贖回籍“治裝東歸”，在巴里坤、哈密之間，因行途漫漫，“晝長多暇”，而作《烏魯木齊雜詩》一百六十首，同年六月回到京師。此后自乾隆五十四年（一七八九）到嘉慶三年（一七九八），陸續(xù)寫成“灤陽消夏錄”等各組筆記文章，后被學生盛時彥集成《閱微草堂筆記》，傳播廣遠，流譽千秋。

與許多因各種緣由來到新疆的文人一樣，紀曉嵐也留下了不少記錄新疆的文字。不同的是，紀曉嵐更傾力關(guān)注新疆的風土人情、物產(chǎn)民俗，通過筆記體（《閱微草堂筆記》九十余則）、詩體和詩注體（《烏魯木齊雜詩》）等不同形式，以自身的親歷親聞為依憑，為我們留下了大量民間文化的生動材料，與其他過于嚴肅、簡略的文字頗為不同。

在從紀曉嵐遺存各種文字中考訂出他最可能親身到過的新疆地點之后，二0一六年八月，我?guī)ш犨M行了一次“重走紀曉嵐新疆之路”的考察活動，具體按照“烏魯木齊市-昌吉-阜康-吉木薩爾-巴里坤-哈密-鄯善-吐魯番-烏魯木齊市”這樣一條環(huán)形線路，差不多將以博格達為主峰的東天山繞了一圈，一路上批尋比證，雖不免有發(fā)思古之幽情的趣味，究竟還是追求以紀曉嵐的文字作為兩個半世紀前的一個社會截面，在古今對照中體會世道之演進，尤其是其中民俗風情的承續(xù)與更迭。

全程下來，一個特別強烈的感觸是，紀曉嵐所記錄的社會情狀，主要只是中央政府對烏魯木齊一帶的開發(fā)過程，是滿漢文化在北疆的拓殖史。至于這一地區(qū)豐富多樣的民族文化，在他筆下并不多見；即有，也主要是他們與滿漢之人的交往行事。

當然，我們無權(quán)苛求紀曉嵐要有多民族的眼光，畢竟，他只是為中央政府戴罪服務(wù)的一個廢員，在他的文字中，維護和歌頌朝廷的語句俯拾皆是，正如他在《烏魯木齊雜詩-序》中所說：“歌詠休明，乃其舊職。”翻看《紀曉嵐文集》，充斥其間的都是歌功頌德、玩賞祝壽之類的詩詞歌賦，詞臣本職，原也無可厚非。只是有時候，歌詠得過分起來，不免就有些肉麻了。《閱微草堂筆記》第十四卷“槐西雜志（四）”中記載一個叫“小李陵”的清軍老兵在不幸落入準噶爾人手中后的一段奇異見聞：

言在準噶爾轉(zhuǎn)鬻數(shù)主，皆司牧羊。大兵將至前一歲八月中旬，夜棲山谷，望見沙磧有火光。西域諸部，每互相鈔掠，疑為劫盜。登岡眺望，乃見一巨人，長丈許，衣冠華整，侍從秉炬前導(dǎo)，約七八十人。俄列隊分立，巨人端拱向東拜，意甚虔肅，知為山靈。時適準噶爾亂，已微聞阿睦爾撒納款塞請兵事，竊意或此地當內(nèi)屬，故鬼神預(yù)東向耶？既而果然。時尚不知八月中旬為圣節(jié)，歸正后乃悟天聲震疊，為遙祝萬壽云。

《閱微草堂筆記》中記錄了許多新疆地區(qū)出現(xiàn)的山野巨人巨獸，一般都被視為怪物或野人，此處卻確信為山神，無非因其“衣冠華整”罷了。然而從其向東肅拜，便能知曉是準噶爾之地將“內(nèi)屬”的預(yù)兆，后來更是附會到乾隆皇帝八月中旬的圣誕之上，雖然通篇是“小李陵”的口吻，卻分明見出紀曉嵐的諛圣之心。事實上，紀曉嵐離開新疆回到京師之后，當年十月在密云迎接鑾駕，正是憑著一首以“釀化開三古，元功被八紘。圣朝能格遠，絕域盡輸誠”開頭的《御試土爾扈特全部歸順詩》而得到乾隆帝歡心，獲賞了翰林院編修之職。

但從另一方面說，彼時朝廷就代表國家，紀曉嵐引用柳宗元的話說：“思報國恩，惟有文章。”所以，我們更愿意用國家意識來總括其根基立場，這對于當時的西域開發(fā)和保障，對于國家的統(tǒng)一和安全，無疑是有積極意義的。故而在神仙鬼怪的題材里，紀曉嵐也一樣滲入濃厚的國家意識。

政統(tǒng)之外，紀曉嵐還有更強烈的道統(tǒng)意識。他與大多數(shù)清代文人一樣，具有發(fā)自內(nèi)心的道德責任感，而且這些訴求更適合筆記小說。《閱微草堂筆記》“灤陽消夏錄（一）”開宗明義地說：“小說稗官，知無關(guān)于著述；街談巷議，或有益于勸懲。”這正是古代“小說”文體自始至終的基本理念。所以，在他的筆下，事無巨細，大多負載著主流的道德觀，具有鮮明的教化訓誡功能。其中一些在今人看來不免迂腐，比如“如是我聞（三）”中的一則：

有額魯特女，為烏魯木齊民間婦，數(shù)年而寡。婦故有姿首，媒妁日叩其門。婦謝曰：“嫁則必嫁，然夫死無子，翁已老，我去將誰依？請待養(yǎng)翁事畢，然后議。”有欲入贅其家代養(yǎng)其翁者，婦又謝曰：“男子性情不可必，萬一與翁不相安，悔且無及。亦不可。”乃苦身操作，翁溫飽安樂，竟勝于有子時。越六七年，翁以壽終。營葬畢，始痛哭別墓，易采服升車去。

論者惜其不貞，而不能不謂之孝。內(nèi)閣學士永公時鎮(zhèn)其地，聞之嘆曰：“此所謂質(zhì)美而未學。”

這則故事中主人公一句“嫁則必嫁”，真是擲地有聲，說明她自苦其身，侍養(yǎng)翁公以盡天年，完全出于額魯特人的淳良天性，毫無滿漢民族禮教馴化的扭曲造作，真可謂有情有義、感性與責任兼顧之模范，有非常人可及的意志和操守，卻被永學士等論者惜為“不貞”，嘆為“質(zhì)美而未學”。在我看來，唯其“未學”，才閃耀出如此絢爛的人性之光。一旦“學”了滿漢正統(tǒng)名教思想，“貞”則貞矣，亦不過在浩如繁星的“列女傳”中多添一個“某氏婦”的名目罷了。

紀曉嵐對于昌吉遣犯事變的態(tài)度，最能體現(xiàn)其在政統(tǒng)、道統(tǒng)和民問關(guān)懷方面的糾葛和價值取向。

昌吉是屯田之人聚集之地，其中很多是內(nèi)地遣犯。乾隆三十三年戊子（一七六八）中秋夜，遣犯暴動，殺官長奪兵械，連夜攻占昌吉城，緊接著又欲攻打烏魯木齊，被烏魯木齊辦事大臣溫福領(lǐng)兵在紅山嘴要隘擊潰。這是整個清代在新疆地區(qū)唯一的一次遣犯暴動事件。乾隆皇帝聞訊震怒，《清實錄》中載有該年九月多道諭旨，嚴令“其起意倡首之賊，亦凌遲處死，余俱立斬梟示。賊匪家屬，著賞此次出力兵丁等為奴。幼丁十歲以上，俱著正法”。逃逸者務(wù)須嚴捕，大臣因追捕不力而遭降職者不在少數(shù)。

紀曉嵐正是在這一年份獲罪流放新疆的，因而到達新疆后，對此次事變所聞甚多，《閱微草堂筆記》中至少有八條相關(guān)記錄。他的基本態(tài)度當然與政府保持一致，對事變中表現(xiàn)果斷的大學士溫福、守備劉德、通判赫爾喜多有贊揚，但對激變之遣犯在很多地方也流露出某種同情的心態(tài)。比如事發(fā)原因，一般認定完全是遣犯違法作亂，但紀曉嵐根據(jù)傳聞對當時情景進行了想象復(fù)原（“灤陽續(xù)錄（二）”）：endprint

戊子昌吉之亂，先未有萌也，屯官以八月十五夜，犒諸流人，置酒山坡，男女雜坐。屯官醉后逼諸流婦使唱歌，遂頃刻激變，戕殺屯官，劫軍裝庫，據(jù)其城。

可見是屯官恣肆妄為才激起遣犯變亂的。而對事變之后的懲處過程，紀曉嵐還記錄了一件官長乘亂劫色、后遭報應(yīng)的故事（“如是我聞（四）”），這些都從側(cè)面表達了他認為遣犯尚可憐憫的隱衷。當然，這份心思也不值得被過分拔高，它只是體現(xiàn)了士大夫民胞物與、體恤下情的一點傳統(tǒng)罷了，總體上紀曉嵐仍是站在正統(tǒng)立場（既是必然，也是必須），即便對于民問怨氣所聚之異象，他的態(tài)度也很強硬。《閱微草堂筆記》“灤陽消夏錄（三）”記載，昌吉事變后，被俘“逆黨”被集體殺戮于烏魯木齊城西樹林里，結(jié)果該樹林中老有“黑氣數(shù)團，往來倏忽，夜行者遇之輒迷”，畢竟，按《烏魯木齊政略·遣犯》所說：“昌吉作亂正法二百四十七名。”誅殺了這么多人，且作亂家屬十歲以上男丁也全要被殺，這里面該有多少枉死冤魂！但紀曉嵐認為那“數(shù)團黑氣”乃“兇悖之魄，聚為妖厲，猶蛇虺雖死，余毒尚染于草木，不足怪也”，終以陰陽相克原理，“遣數(shù)軍士于月夜伏銃擊之，應(yīng)手散滅”了事。

然而我們這次在昌吉回訪時，卻意外發(fā)現(xiàn)當?shù)匾恍W人，通過民間走訪采集到了不同的口述歷史，說在乾隆二十八年（一七六三），從關(guān)內(nèi)發(fā)配來一批回族攜眷“遣犯”，被安置到昌吉縣南三工莊和屯田破堡，過著極其痛苦屈辱的生活。乾隆三十三年中秋節(jié)的事變主體，就是三工莊的回民遣犯，事變之后的懲罰也波及屯田破堡的回民，他們十歲以上的男丁都被殺光了，十歲以下的孩子，被官府作價賣給了當?shù)貪h人。這些世居昌吉市的回族口述者就是其后代，他們按照祖上遺囑，每年到爾地上（古爾邦和肉孜節(jié)）必須在老墳上（市獸醫(yī)站北邊）做個“都瓦”（祈禱），因為那些罹難者沒有后人了，這一傳統(tǒng)直到一九五八年合作化運動后才停止。雖然據(jù)學院派專家考證，昌吉事變的遣犯應(yīng)是漢人而非回民，這些口述的回民祖先應(yīng)是清同光時期才被安置在此的遣犯，但他們?yōu)槭裁匆獔猿诌@樣慘痛的歷史記憶并賦予強烈的真實性訴求呢？它至少說明昌吉遣犯事變并非泥牛入海地消泯于茫茫時空之中，而是通過“歷史的誤植”，成為當今本地回民傳達某種意義和身份的集體記憶，其基本立場和感情傾向，確有讓人同情和崇敬之一面價值。據(jù)說現(xiàn)在昌吉市大西渠一帶還有一支許姓是事變后回民的后裔，當?shù)匚幕擞媱潓ζ溥M行更深入的追蹤與考察。

由此回看紀曉嵐的態(tài)度，其間巨大的情感差距如在目前。這不禁讓我聯(lián)想到考察過程中另外一個意外現(xiàn)象：原先我們以為像紀曉嵐這樣風趣多智的文人，一定會在新疆留下豐富的傳說。但實地調(diào)查發(fā)現(xiàn)，當?shù)厝罕姶蠖鄬o曉嵐不甚了了。我們采集到的一些傳說，要么是比較常見的對對子之類文字游戲（講述者通常較有文化），要么是根據(jù)紀曉嵐文字改編的想象情景，更有為了宣揚地方文化而最近創(chuàng)編的一些傳奇故事，它們顯然大多出自地方文人之手。真正具有地方特色和民間講述風格的傳說寥寥無幾，隨機問人也大多不知道紀曉嵐與新疆有什么關(guān)系。這或許可以說明，紀曉嵐雖然記錄了不少新疆風土人情，卻與真實的民間相隔甚遠、異其旨趣，難怪新疆廣大民眾并不怎么記得他了。

張愛玲在《談看書》一文中對《閱微草堂筆記》有一段評論：“譬如小時候愛看《聊齋》，連學它的《夜雨秋燈錄》等，都看過好幾遍，包括《閱微草堂筆記》，盡管《閱微草堂》的冬烘頭腦令人發(fā)指。多年不見之后，《聊齋》覺得比較纖巧單薄，不想再看，純粹記錄見聞的《閱微草堂》卻看出許多好處來，里面典型十八世紀的道德觀，也歸之于社會學，本身也有興趣。紀昀是太平盛世的高官顯宦，自然沒有《聊齋》的社會意識，有時候有意無意輕描淡寫兩句，反而收到含蓄的功效，更使異代的讀者感到震動。”這里面有張愛玲隨著年齡增長帶來的評判標準的變化。從筆法來說，筆記體本自比傳奇體要多一些“純粹”的淡定從容。從價值觀上看，或許該有兩種尺度：一是善惡的絕對標準，那么，紀曉嵐的“冬烘頭腦”，依然“令人發(fā)指”，不因世易時移而稍減；二是“理解之同情”，便是所謂“歸之于社會學”的意義。事實上，紀曉嵐不是思想家，他只是清代文人的一個代表，他的政統(tǒng)和道統(tǒng)觀念，正可被看作其時主流道德觀的標本。何況，整體上看，他性格清通平曠，尚非整日介空談心性標榜門戶的理學家模樣，在他的筆下，在國家意識和道德責任的縫隙間，有時還能閃現(xiàn)出一些人性的光芒，比如《閱微草堂筆記》“如是我聞（二）”就記載了一則非常感人的事跡：

昌吉遣犯彭杞，一女年十七，與其妻皆病瘵。妻先歿，女亦垂盡。彭有官田耕作，不能顧女，乃棄置林中，聽其生死。呻吟凄楚，見者心惻。同遣者楊焙語彭曰：“君太殘忍，世寧有是事！我愿舁歸療治，死則我葬，生則為我妻。”彭曰：“大善。”即書券付之。越半載，竟不起。臨歿，語楊曰：“蒙君高義，感沁心脾。緣伉儷之盟，老親慷諾，故飲食寢處，不畏嫌疑；搔仰撫摩，都無避忌。然病骸憔悴，迄未能一薦枕衾，實多愧負。若歿而無鬼，夫復(fù)何言；若魂魄有知，當必有以奉報。”嗚咽而終。楊涕泣葬之。葬后，夜夜夢女來，狎昵歡好，一若生人；醒則無所睹。夜中呼之，終不出；才一交睫，即弛服橫陳矣。往來既久，夢中亦知是夢。詰以不肯現(xiàn)形之由，曰：“吾聞諸鬼矣：人陽而鬼陰，以陰侵陽，必為人害。惟睡則斂陽而入陰，可以與鬼相見，神雖遇而形不接，乃無害也。”此丁亥春事。至辛卵春四年矣。余歸之后，不知其究竟如何。

夫盧充金碗，于古嘗聞，宋玉瑤姬，偶然一見。至于日日相覿，皆在夢中，則載籍之所希睹也。

此則故事，從生到死、從鬼到夢，即便在最嚴酷的社會現(xiàn)實面前（遣犯生涯），依然還有人心中最后的溫存。“世寧有是事”，“吾聞諸鬼矣”，一個錚錚高義，一個款款柔情，天然一聯(lián)流水對，合當用黃金鑄字，鑿嵌在人鬼相隔的黑漆大門上，于一塌糊涂的泥潭中現(xiàn)出無量無上之大光明。紀曉嵐對此也終于不能在道德方面略置一詞，我愿意相信他是被感動了。

此外，紀曉嵐的博聞強識、尚古考據(jù)等等，也都體現(xiàn)了清代文人的一時風尚。他當然不是現(xiàn)代科學家或民俗學家，他更愿意將所見所聞與古人記載相對照，從而獲得與古人穿越時空的晤對，其趣味性遠大于科學性。何況，在這些基本素質(zhì)之下，整個西域的民情風土，都讓他大開眼界，而他又不像林則徐那樣有強烈的濟世之心和才能，他只是一個文人，更愿意承接小說和竹枝詞的文體理念而“眼光向下”，留下了如許豐富的社會民俗材料，讓我們倍感親近和崇敬。事實上，《閱微草堂筆記》也好，《烏魯木齊雜詩》也好，如今讀來最有興味的，常常是那些奇異的草木碑石、花妖狐怪、神靈鬼魅，只要不涉及太多的道德訓誡，即便是違背科學的博物考據(jù)，也讓人因會心而粲然，這才是紀曉嵐文采筆法的高明之處。魯迅先生《中國小說史略》中評價《閱微草堂筆記》：“惟紀昀本長文筆，多見秘書，又襟懷夷曠，故凡測鬼神之情狀，發(fā)人間之幽微，托狐鬼以抒己見者，雋思妙語，時足解頤；問雜考辨，亦有灼見。敘述復(fù)雍容淡雅，天趣盎然，故后來無人能奪其席，固非僅借位高望重以傳者矣。”可謂中肯。便在其關(guān)于新疆的文字中，依然如此。像眾多學者喜愛舉例的關(guān)于“紅柳娃”的記載，自是“天趣盎然”不可多得；至如一般筆記，也果然多有“雍容淡雅”之風，謹錄一則示例：

烏魯木齊關(guān)帝祠有馬，市賈所施以供神者也。嘗自嚙草山林中，不歸皂櫪。每至朔望祭神，必昧爽先立祠門外，屹如泥塑。所立之地，不失尺寸。遇月小建，其來亦不失期。祭畢，仍莫知所往。余謂道士先引至祠外，神其說耳。庚寅二月朔，余到祠稍早，實見其由雪磧緩步而來，弭耳竟立祠門外。雪中絕無人跡，是亦奇矣。

在我看來，至少就《閱微草堂筆記》中的新疆部分而言，這樣“雍容淡雅，天趣盎然”的小品風格，主要得力于所見所聞本身的妙趣。即如上例，林則徐在謫戍新疆的途中，也有類似的記載。據(jù)其著《荷戈紀程》說，道光二十二年（一八四二）陰歷九月十八日，他走到即將入疆的星星峽：

此地間于山峽，陰氣森然，居民僅九家。聞峽之西有魑魅，自建關(guān)帝廟，邪魔漸遁。過客多于廟中留香火資，有舍兩馬于廟者，遂為神馬。一往各山覓食，朔望一至廟，旋又不知所往。一每日自赴村店，有過客喂馬，即與同槽食，飽且自去。今往來仆御咸知之，見馬來食，遂喜以為神佑云。

紀曉嵐為所見，林則徐為所聞，事既相類，神韻潛通，而林則徐所記那匹不請自來同槽而食飽且自去的神馬，更是自帶“天趣”，不勞文思。只是這般“天趣”，也須得有發(fā)現(xiàn)“天趣”的眼光吧。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