決斗：解決糾紛的古老制度（下）
——從俄國詩人普希金的決斗講起

胡建淼國家行政學院法學部主任、教授

決斗最早作為一種“私人決斗”形態存在，即個人之間可以自行約定決斗，無需官方介入。決斗者常常為真理、榮譽、自由、禮節，特別是為女人而戰，在描寫中世紀騎士的小說里，我們經常能看到某位騎士發誓為心愛的女人而決斗的情節。決斗成為對騎士精神的補充。法國人、英國人、勃艮第人、意大利人、阿勒曼人等民族部落特別擅長決斗。

從很早開始，決斗就被司法所認可，并擴大為解決糾紛的一種方式，稱為“司法決斗”。司法決斗，是指以決斗來解決法律爭端的一種審判方式。很多決斗是用來裁決刑事案件的，但它同時也作為解決民事糾紛的途徑。在印歐語系的民族中，司法決斗是一種古老的習俗。凱撒就曾說過：日耳曼人用單獨斗劍來解決爭端。而在荷馬史詩《伊利亞特》中也有這樣的情節：兩個男人為證明自己是美女海倫的主人而在宙斯面前進行決斗，輸掉的一方就是撒謊者。公元501年,勃艮第國王耿多巴德明令在審判中可以通過決斗來取“證”,由此掀開了司法決斗的歷史。

司法決斗屬于神明審判的一種形式，它的精神依據是由神來判斷是非。在中世紀，司法決斗被西歐各國廣泛采用。例如，一個人在法官面前控告另一個人犯了某種罪行，而對方堅決不承認，此時法官就會讓兩人決斗，誰在決斗中獲勝就能贏得官司。因為人們相信：在這種由上帝來裁斷的決斗中，正義的一方是不會被打敗的。這種制度盡管荒謬，但在誣告成風、刑偵手段又極其不發達的時代，它的確也是對付誣告的惟一辦法。至少比起“熱鐵取證”“沸水取證”之類的神明判法，司法決斗更能讓人掌握自己的命運。

歷史上，決斗也被應用于政治領域，而成為政治決斗。政治決斗也是自古有之。古羅馬詩人塔西佗說，在日耳曼國家里，當一個國家要加入對另一個國家的戰爭時，總是試圖讓戰俘和本國士兵決斗，并通過決斗來裁決戰爭的勝負。古代的政治決斗都是非常嚴肅的事情，有著嚴格的規章和程序，觀摩者也往往都是政界和宗教界的顯赫人士。從法國大革命時期開始，另一種政治決斗開始風行：持不同政見的人為了自己的政治理念而決斗——當口舌說服不了對方的時候，就讓槍劍來解決問題吧！到了19世紀，政治決斗甚至成了決斗的主要原因。當然，政治決斗如果發生在集體之間，那就不是決斗而是戰爭了。

決斗制度強調個人在自己的名譽受到傷害而又無法尋求法律的保護時，訴諸個人力量維護名譽的權利。它維系著西方上流社會“榮譽是第二生命”的理念和原則。正如18世紀英國作家塞繆爾·約翰遜所說：“在一個高度文明的社會中，一次侮辱會被認為是嚴重的傷害，因此必須遭到憎恨，或者甚至必須為此進行一次決斗。”決斗的歷史，其實是人們捍衛形而上的人格榮譽的歷史。但是，決斗制度因以私刑為基礎并違背人權原則，最終被現代社會所擯棄。

這種在西方卻被視為一種公平有效的判決而流行了一千多年的決斗制度，并不是中國人熟悉的解決爭端的方式。但我要為它“正名”的是：它曾作為解決糾紛的一種方式為社會穩定作出了貢獻。決斗雙方必須嚴格遵循決斗規則，體現了“規則之治”，具有法治精神。與整天背后寫匿名信、告“黑狀”的小人比較，我真心佩服決斗者們的人格、勇氣和榮譽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