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待葬禮的童老三

權蓉

本來童老三一直活得很亮堂，慢慢的，就糊涂了。

不過他不覺得自己糊涂，他說，我和你們一起等我死。

這話說的，人們都是自己活自己的，他死了與別人有什么相干，再說了，誰會好端端的別人死。

所以，人們覺得童老三糊涂了，看他，也帶點心結，怕他顫巍巍地死在了自己面前，又怕他顫巍巍地跑到別處沒人煙的地方死了沒人看見。

不過幸好，他一直都好好兒地活著。

童老三在童家其實行五，只因為他早年間沒能結婚，臨近四十，才被人介紹到一家沒了丈夫的人家做了上門漢。這家男人排老三，他去了后，人們就兩者一合，給他冠了個童老三的名兒。

他自己膝下沒再生養，一心養育這家原本的一兒三女，有人暗暗讓他還是要留個后，不然以后白做了多年的苦工。可家里實在緊巴，這幾個蘿卜頭都難拉扯，這事兒也就作罷。

在一年年的春播秋收里，孩子們長大成家，童老三的也背彎了。

也許是因為長年住在一起，兒子和兒媳有些憊懶，三個女兒與女婿是一個賽一個的孝順，老兩口瞧這架勢，就干脆分了家單過。

一直這樣也行，偏老太太跌了一跤中風臥床不起，養得差不多時又跌了一次，不久就撒手人寰。兒媳當家，不讓兒子接童老三過去，說好的時候就要分家走，現在就想合回來，不行。吵來鬧去的，童老三干脆就一個人過著，孤家寡人就孤家寡人吧。

童老三識藥草，鄉鄰們要挖藥引子，都得靠他辨一辨才放心；所以兒子一家舉家搬到外面打工不回來，他跟前也還是有些人在打轉。

有時沒人上門去，他也走出門往別人家溜達溜達，看看花，看看草，看看種的莊稼和新接的羊羔。誰家有個紅白喜事，也會找他去管事，負責供應整個場合供的茶水。完事后主人答謝，他也一直笑瞇瞇的，并不像別人下來后挑揀主家的長短。

到底是什么時候，童老三變得糊涂起來的，沒有幾個人能說清。畢竟連輪流去給他洗漿補訂的女兒女婿也說不出來，他們猜測，是他家電視壞了以后，他一個人待出了毛病。或者是他摔了一跤，把肩胛骨折了的那次，在家養久了出的毛病。

可也有人覺得不是，說看他四處走走看看指點別人的樣子，不像個糊涂的；拿存折去銀行取錢，也利利索索的。大家統一不了意見，只是隱隱覺得童老三有哪里變了。

有天半夜，童老三突然開始在家拖著調子唱戲，黑魁魁的山里，粗聲啞氣的一嗓子起來，又拖著大一聲小一腔的，嚇得跟前住的人們直哆嗦。幾個膽大的結伴去他家敲門，他不給開門，也不搭腔，就這樣直唱到天亮。

聽到這事，隔天小女兒就回來，給他買了個隨身收音機，說他自己一個人太孤單了，有個出響動的東西陪著，他也能高興些。童老三就抱著這個收音機，聲音開到最大，再不離身。

童老三管這個收音機叫響響，他要和誰好，或者看重誰，就將它推到你面前，讓你擺弄著聽一會兒。只是他的好意人們難以領受，實在是他開的聲音太大，誰讓關小聲點也不聽。

原來童老三是早睡早起的，現在卻魔怔了。夜里兩三點，說放他的響響就放，沒有節目，就自己扯著嗓子唱，唱到他想停下來才停。鄰居們有些惱，卻又拿他沒辦法。經了七八次，終于有鄰居打電話去給他兒媳，讓回來治治半夜鬼哭狼嚎的老頭兒。

童老三的響響被兒媳回來給砸了，連帶買這收音機的小女兒也被嫂子一頓喝罵。鄰居們覺得兒媳做得有點過，可想起童老三不分時間場合的嚎唱又覺得這樣才能一勞永逸。童老三什么也沒說，只站在兒子一家驅車遠去的灰塵里發怔。

那天夜里，童老三不見了。畢竟鄰居們一直豎起耳朵瞪大眼睛關注他的動靜，見事發不好，結伴著組隊去找。七八個人，耗了一夜，哪里也沒他的影子。人們想著干脆等白天聚多點人再往遠處去尋尋，卻沒想到洪家老太太突然沒了，讓幫忙去辦葬禮。

洪家老太去世的中午，也不知道童老三打哪來的，就見他弓著腰出現在人們面前。一夜之間，人縮下去一大截，大家問昨夜去了哪里，他不搭話，只問洪家這次要不要他燒茶水。

童老三雖然在酒席上狂笑，可人們還是暗暗議論，這回他突然老邁得這么厲害，真的說不定哪天就去了。這下人們都將他原來說的話當了真，看顧著他，怕他突然消失在人們的視線里，顫巍巍地跑到沒人煙的地方躲起來，一個人等死。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