竇孝鵬
家,是人們勞作后安歇緩氣的居室;家,是一家老小奔忙后相聚團圓的地方;家,是繁衍后代,撫育兒女的場所;家是人類社會,大千世界最小的構成單位;家,是漂泊者溫馨的港灣,是親情人群幸福的巢窩。
昆侖山下的軍人之家也應該是這樣的,而且應該更富有情趣。但實際上這里的不少軍人之家卻是想不到的冷清、單調、甚至荒涼。有時塵土滿屋,幾個月無人光顧;有時冰鍋冷灶,半年不見煙火;大多情況下只有孤獨的妻子住守,不見丈夫;只有無助的兒女,難見穿軍裝的父親一面;有時老少匆匆一聚而又各奔東西南北,下次相見不知又何時!昆侖山下有家似無家,無家卻有家。這一切,都因為家的主人是高原軍人,這個家是高原軍人之家。他們的幸福,他們的親情,往往是高度濃縮,高度裂變;他們的無奈,他們的辛酸,常常淹沒在神圣的使命和崇高的榮譽之中。
在內地的一些城鎮,不少人追求的家的含義是有一套寬敞、舒適的住宅,有一輛自己的小車,有一個收入不菲的工作,有嬌妻(愛夫)愛子常相伴。但在青藏高原,一位兵站教導員的妻子卻是這樣理解家庭幸福的?!吧督屑彝バ腋??以我看,一家人經常能在一起吃飯就是幸福?!?/p>
這個回答很特別,特別得叫人沒法理解。但是,當您真正透析幾個高原軍人之家后,就會感到這樣的回答是那么貼切、樸實,它看似平庸,卻包含著高原軍人及其家屬對祖國母親的赤誠奉獻和對國防建設所做出的無私犧牲。
在北京街頭過夜的高原軍人
這是2002年7月下旬的一天,在北京北海公園西側西什庫大街附近的北大醫院的廊檐下,每天凌晨打掃衛生的工人都發現這里躺著一個30歲左右的年輕人,一天兩天倒沒太注意,也許因為天熱,是附近住戶在屋里待不住,睡在這里乘涼呢??墒?,一個星期了,甚至天下雨了,那人晚上還躺在這里,這就不能不引起注意了。是流浪漢嗎?不像。小伙子長得很精神,短衣褲穿得很整齊,身上絕對找不出無賴之徒的影子阿!
“小伙子,你怎么每天晚上在這里過夜呀?”有人帶著警惕的口吻發問。
小伙子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靦腆地說:“我……你別誤會,我小孩子在這里住院!”
“那你沒去陪床?”
“孩子小,由我愛人陪?!?/p>
“那你也得找個旅館住下呀!”
“我……”小伙子窘迫地應了一句,說不下去了。
小伙子不好意思說明自己的身份。其實他是來自遙遠的青藏高原的汽車部隊的一位營副政治教導員,上尉軍官王書其。他的家在昆侖山下的格爾木,部隊常年奔馳在茫茫青藏線上,執行著繁忙的軍事運輸任務。這次是他請假和愛人帶著一歲多的兒子王賀來北京看眼睛的。為給兒子治病,這位高原軍人已花了8萬多元,不少錢是借別人的。剛來時他們住在一個學校開的最便宜的招待所里,每晚35元。可是很快他感到錢不夠用了。為了省錢給兒子看病,他只好委屈自己,每晚露宿街頭,睡不花錢的土地。
為免遭人盤問,以后他又去醫院掛號大廳找個角落過夜。至于吃飯,兩個大餅就算一頓。
王書其的老家在河北省元氏縣南佐鎮農村,位置在石家莊以南,邢臺以北。他14歲喪父,15歲上學會了全部農活,挑起了養家的重擔;16歲參加了解放軍,至今已16年了。他當兵是個好兵,第一年就立了三等功,第二年就光榮地加入了中國共產黨,提干后工作干得沒挑的,到哪個崗位都受表揚。
1999年5月,他愛人何彥麗從老家隨軍來到青藏高原,在格爾木安下了他們的新家。何彥麗與王書其是同村人,大專文化程度,她溫柔賢惠,原是學校的老師,為了支持丈夫的工作,來高原軍營當起了家屬。2000年12月,他們的兒子早產于海波2800多米的格爾木,這象征著這位年輕的軍官在高原上有了自己的第二代,兩口子甭提有多高興了。昆侖山下的新家里,小王賀的每一聲哭叫,都使他們感到是最動聽的音樂。
半年后的一天,兩口子正逗孩子玩,忽然發現孩子的左眼有點不對勁:眼仁發灰了。
他們急忙抱孩子去醫院檢查,醫生看后說:孩子患的是先天性青光眼,眼壓很高。本地條件有限,叫他們到省會西寧市的大醫院去看。當時部隊運輸任務正緊,王書其離不開,也沒有向領導上講。直到一個多月后,他才請假與愛人一起帶兒子去800公里外的西寧市求治。但省里的幾家大醫院都表示無能為力,建議他們去北京或上海的??漆t院治療。
為了兒子的病,兩口子又心急火燎地來到北京,直撲全國最有名的眼科醫院——同仁醫院。當時醫院已下班,王書其聽人講,這里的專家號很難掛。為了掛上第二天的專家號,當晚王書其安排妻兒住下后,顧不上長途奔波的疲勞,連夜來同仁醫院排隊等候掛號,但由于有人倒號和加塞,他一夜未眠到第二早才掛了個70號。好不容易等到了,一位教授檢查后說:孩子患的是先天性青光眼,需要住院做手術,要他們到住院處問一下有無床位。問的結果是:床位緊張,至少要等一個月。王書其有點急了,自己只有一個月假,已用去了快三分之一。無奈之際,他拿出了領導批的假條和軍官證說:我從青藏高原來,部隊任務很緊,領導關心才批了一個月假,能不能讓我少等些天?住院處的同志很同情地說:好吧,盡量提前安排,但不可能很快。
為了節約開支,他們留下了聯系電話后,就暫回元氏縣老家去等。
半個月后,醫院來了通知,他們住進同仁醫院,給小王賀做了手術。術后灰眼仁變黑了,但眼球上卻出現了一個米粒大的膿塊,醫生說:沒事,慢慢就會被吸收。這時,天氣酷熱難熬,孩子哭鬧不止,他們便返回了昆侖山下格爾木的家。
誰知不到一個月,他們發現小王賀做過手術的左眼不但又發灰了,連右眼仁也開始變灰。
王書其心急如焚,但部隊任務忙,他只好讓愛人一個人帶孩子二次上京求治。
何彥麗帶孩子再次來到同仁醫院,醫生檢查后說,最好能住院繼續治療。但一則沒有床位,二則他們也付不起住院費,于是講好:一周來治療一次。這樣,何彥麗帶了些藥便抱孩子暫回元氏縣老家。她牢記醫生的叮嚀,在家按時給孩子服藥,每周一次抱著孩子長途奔北京治療。每當治療這天,簡直就是一場緊張的戰斗:凌晨四五點,她就起床,抱著孩子,帶著干糧,從元氏縣南佐鎮坐汽車向石家莊趕去,30多公里的路要走一個小時,到石家莊后急急去火車站排隊買票,趕坐7時半開往北京的快車,路上要走三個多小時,上車后匆匆啃兩口干糧,給孩子喂喂奶。車到北京后已快11點了,她抱孩子跑步出站,要趕在醫院12點下班前給孩子看上病,坐公共汽車根本來不及,只能坐出租車。每次一上車她就請求開車師傅快點、再快點。但北京交通的擁擠是人盡皆知的事,遇到紅燈或遇到堵車,她急得直想哭。從火車西站趕到位于崇文門內大街的同仁醫院,常常已是11點半左右。她急匆匆掛完號,踏進診室時已經快下班了。好在時間一長,她和醫生都熟了,趕在下班前好歹能給孩子看上病。
看完病,拿完藥后,何彥麗無心看一眼街景,又一刻不停地趕回北京西站,抱著孩子擠到窗前去買票,由于是臨時買票,常常沒有座位,她只好抱著孩子或坐在車廂走廊,或擠在廁所旁邊。這時她才有空取出自帶的干糧啃兩口,壓壓饑。為了孩子,為了不使丈夫過多的分心,她什么苦都能吃。從北京趕回元氏南佐鎮老家時,常常是夜里七八點鐘了。要是路上不順或哪個環節沒跟上,只有半夜到家了。這樣的奔波,何彥麗這位高原軍嫂每周要不落地進行一次,從2001年9月到現在一直未間斷。小王賀在母親一年多的奔忙中已學會了講話,認人。何彥麗說:只要兒子的眼病能好轉,我付出多大辛勞也愿意。
2002年2月中旬,要過春節了。醫院開了點藥,告訴何彥麗:春節期間暫時不要來了,春節后一個月再來檢查。
在青藏高原忙于值勤的王書其,心里一直牽掛著千里之外的兒子的病。春節前部隊收車冬訓,他請假趕回來探望。兒子離開他時,是個渾然不覺得半歲嬰兒,現在,已一歲多的開始認人的小王賀,從模糊的視線中,才知道自己有個穿綠軍衣的爸爸。王書其望著因常年奔波勞累而顯得憔悴的愛人,愧疚地說:“只能指望你了,我作為男人卻指望不上……”
愛人倒豁達地說:“軍人的家庭嘛,就是這樣!”
春節后,他們滿懷希望地急急忙忙地帶著孩子去北京同仁醫院檢查。
結果令他們大為失望和痛苦:孩子的左眼已經失明,無法恢復。兩口子一聽愣了半天,雖然他們也有思想準備,但卻不愿承認這是事實。
正在這時,團里來電,要王書其歸隊。他只好留了些錢,讓妻子繼續給兒子看病,便提前半個月結束休假回青藏高原了。
原來部隊奉命提前投入運輸任務,王書其又全力以赴帶領車隊,馳騁于茫茫風雪青藏線,顧不上兒子的病了。
王書其隨車隊從西藏返回駐地格爾木后,接到了愛人從老家打來的電話:兒子的左眼失明后,右眼現在也看不清東西了,走起路來往墻上撞。
王書其非常痛苦。但他是一名軍人,而且是一名常年奔馳于青藏線擔負繁重運輸任務的汽車部隊的基層干部,他又要隨車隊執行第二趟任務了,艱險的高原長途行車不允許他有一點分心。他在電話里告訴愛人:我再借些錢寄回去,哪怕傾家蕩產,你也要千方百計保住兒子右眼的一點視力。
對于兒子病情的變化,王書其沒有告訴任何人,他一次又一次地完成著運輸任務。
何彥麗抱著兒子,從元氏到北京,一趟又一趟地跑著,她不放棄哪怕一絲希望。
時間又過去了半年。一天,營教導員與王書其談話時,偶然得知了小王賀病情的變化,急忙向團里做了匯報。團政委鄒志海一聽著了急,批評王書其為什么不早說。當即批假要他回老家安排為孩子治療。
2002年7月,王書其帶著領導的關懷和湊的一筆錢,再次從青藏高原回到妻兒身邊。
既然同仁醫院沒治好,他們便想換個醫院。經石家莊第二醫院建議,他們攜子到北京北大第一醫院求治。
又排了一夜隊,終于掛上了專家號。
接診的是一位70多歲的女教授,她檢查后說:這種先天性的青光眼,再看也是徒勞,你們不要再抱幻想,不要再花冤枉錢了。
聽見白發蒼蒼的老教授這么說,兩口子的心都涼了。也許老教授說的是實話,是理智的勸慰,但他們又實不甘心,愣了一會,王書其說:“孩子只剩下了一只右眼,現在眼壓太高,很痛苦,經??圄[,能否做一個減壓手術?”
老教授說:“做減壓術,視力降得會更快。”
王書其說:“為了減輕孩子的痛苦,快就快吧!”
這樣,他們就住進了這家醫院。住院后,經治的住院醫生說:孩子的青光眼先天性、繼發性因素都有,實不多見。為了研究,他建議先不做減壓術,治療一段再看。
于是,每天打針,吃藥,隨時觀察效果。
孩子住院,母親陪床。王書其開頭住了兩天便宜的招待所,以后住不起了,于是出現了本文開頭的情景——露宿街頭。為了兒子的病,他顧不上自己的“身份”了。
沒想到,這種治療取得了出奇的效果,20多天后,眼壓正常了,灰色退了,視力也恢復了不少——三米內能看清東西了。王書其兩口心里充滿了無限喜悅,現在他們唯一的希望是,保證孩子的右眼能有一點視力,將來可以生活自理就行。
孩子的病尚未全好,王書其的假期已到,他只得戀戀不舍地告別妻兒返隊了。一歲半的小王賀已認下了這位只見過不多幾面的爸爸,他雙手摟著爸爸的脖子不讓他離開自己。
王書其心如刀割,熱淚在眼窩里打著漩兒,他硬著心腸放下兒子,頭也不回地走了。他不敢回頭,不忍面對兒子的哭叫,妻子的淚眼。
他又回到了青藏高原那個妻子只住了一年多兒子只住了半年多的冷清的家,他又帶車隊上路執勤去了。
小王賀的眼病住院治療一段后,因費用太高,只得轉入“走治”——由何彥麗每周抱兒子從元氏縣老家去北京治療一次。
2002年12月,王書其接到妻子的電話,說孩子的眼病又嚴重了,看不清東西了。醫院要為孩子做手術。他實在無法回去,就籌借了8000元寄了回去,讓妻子千方百計為兒子治療。
他多么希望有一天愛人和兒子能高高興興地回到高原這個家里來,一家人又團聚在一起!
四個家把他的心撕裂成幾瓣
內地還是炎熱的9月,青藏高原卻已下過幾場雪。我們的車翻過莽莽昆侖山、滔滔通天河,碾過長江源頭第一橋——沱沱河大橋,來到了沱沱河兵站。海拔4700多米的高原缺氧,使我頭疼欲裂,心慌氣喘,無心欣賞長江源頭的奇麗風光。兵站站長、教導員等人熱情把我們引進了兵站招待所安頓住下,屋內特地放了一架氧氣機,打開讓我們先吸吸氧。
隨我們之后,一隊高原汽車兵也住進了沱沱兵站。兵站站長楊紅茂少校忙前忙后地招呼著,安排他們的食宿,詢問有無病號和拋錨車。他風風火火,一副管家人的樣子。
直到開完晚飯,一切安排妥帖后,我們才有機會在楊站長的辦公室兼宿舍里,面對面地聊起來。
我望著布置簡單的房間,問:“這就是你的家?”
“對,這是我的一個家,還兼著兵站值班室,現在我一共有四個家呢!”
“四個家?那三個呢?”
“一個在格爾木,一個在我的老家陜西澄城縣縣城,另一個在澄城縣農村?!?/p>
“你很富有呀,四個家!”我開了句玩笑。
楊站長咧著嘴,苦笑了一下,沒吭聲,似有不少苦澀。細問之下,我才知道,這位看起來渾身像昆侖巖石一樣堅強的高原軍人,內心卻有那么多苦楚。
楊紅茂,1983年當的兵,已在高原奮戰近20個春秋。他的老家澄城縣位于西安和延安之間,他是一個典型的西北漢子,踏實、肯干,不茍言談。當兵以來從炊事員、司務長,直到兵站站長,一直在平均海波4000米以上的幾個兵站如納赤臺、五道梁等來回調動。高原風沙把他的皮膚打磨得十分粗糙,滿臉黑里透紅,這既有強烈的高原紫外線照射的原因,也有缺氧的緣故。他的一雙手比經常握鋤把的農民的手還粗大,上面布滿了老繭——這是經常幫助炊事班切菜的結果,每天兵站要切800人到1000人吃的菜,每周要用掉2萬元的菜。
“四個家,把人的心撕成了幾瓣呀!”剛才還風風火火招待汽車兵的楊紅茂,說到這里神情突然變得低沉起來。
楊紅茂是一個農民的兒子,終年勞作的父母為了給當兵的兒子娶媳婦,在家里給他蓋了新房,布置了洞房,這里便成為他和妻子孟玉芳的第一個新家。每年楊紅茂千里迢迢從高原回來探親時,在這個關中農村家里感受到了無限的溫暖和燙人的親情。這間普通的瓦房,是他在雪域高原經常向往的地方。
但這個家,像所有軍人之家一樣,妻子因常年見不到在外當兵的丈夫,顯得十分的孤寂和冷清,尤其到了夜晚,思念成了兩人的全部內容,他們像牛郎織女一樣,每年只能見一次面。
當他們的兒子降生后,這個家才有了些許生氣。但兒子幼嫩的眼仁中,一天到晚映的只是媽媽的影子,而不知爸爸為何物。
孟玉芳像所有軍人的妻子一樣,心中揣著一個美妙的詞兒——隨軍。只有隨軍便能團圓。
1996年,根據有關條件,上級機關批準楊紅茂的家屬可以隨軍了。于是孟玉芳帶著兒子從八百里秦川來到了昆侖山下的格爾木,在格爾木河畔的部隊家屬院安下了自己的第二個家。
孟玉芳是隨軍了,但卻不能常跟丈夫住在一起,因為丈夫在離格爾木幾百公里外的兵站工作,那里海拔4700米以上,高寒缺氧,空氣稀薄,不適宜家屬居住。所以各兵站的隨軍家屬只能統一安排住在海拔2800多米的格爾木,干部休假或來格爾木大站機關開會時,才能在這兒與妻子團聚一下。他們管這種方式叫“隨軍不隨夫”。這個詞用得很恰當,名義上隨軍了,實際上夫妻仍過著天各一方的生活。格爾木的這個家屬院,住著不少這樣的“留守妻子”,她們經常半年或更長時間才能與丈夫在此團聚一次。有人還給這個家屬院起了個美好的名字——幸福院。
沒有丈夫的家庭,妻子懶得梳妝打扮,甚至懶得做飯,有時做一頓吃幾天。一個人吃飯,怎么吃也沒有滋味。連不少人盼望的雙休日,“幸福院”的軍嫂們也有點“怕”,怕見別人的雙雙對對,怕自己的形只影單。好在現在通信條件方便了,每當夜晚,她們可以通過電話與丈夫常常“見面”。
青藏公路沿線兵站不僅環境惡劣,而且接待任務十分繁重,他們為在高原執行運輸任務的汽車兵和過往部隊提供食宿接待,送走一撥又來一撥。兵站干部編制本來少,除過休假、生病、外出學習開會以外,堅持正常工作的也就一兩個人,所以不可能經常來格爾木與妻子團聚。孟玉芳隨軍后,與丈夫的距離拉近了,農業戶口變成了居民戶口,但她感到屋里卻更冷清了,因為在老家時畢竟有父母姐妹相伴,親戚好友常來往,氣候要比這里好得多。來格爾木后,周圍的親人少了,高原的6月雪常使她感到不適宜,不舒服。
過春節了,全國萬家團圓包餃子,孟玉芳也盼望丈夫回來過個團圓年。楊紅茂嘴上也答應了,孟玉芳把肉餡也準備好了,但最終因為兵站干部少,離不開,楊紅茂沒有回來與妻兒團聚。孟玉芳心里十分委屈,兒子不斷問:“媽媽,爸爸為什么不和咱一起過年?”孟玉芳沒好氣地說:“你沒有爸爸!”弄得兒子莫名其妙。
孟玉芳本想帶著兒子上山去與丈夫團聚,但領導機關有規定:不準。因為前幾年有血的教訓:兩位盼夫心切的妻子帶著幾歲的孩子上山去相聚,結果惡劣的高原反應奪去了兩個孩子年幼的生命。他們為父輩們的事業付出了不應有的犧牲,想起來就叫人心疼。家屬院的軍嫂們幾乎都知道這些事。
1999年,老岳母從陜西趕到格爾木,想與三年沒見面的女兒、姑爺團聚一下,女兒當然是見到了,但作為姑爺的楊紅茂,卻因兵站工作實在脫不開身,硬是不能下山與老人見見面。這不近人情的做法,叫他們實在無奈。老人開始也不理解,孟玉芳就反過來替丈夫做母親的工作,說:“媽,他是一名軍人,懂得肩上的擔子的分量,懂得公大于私的道理,你就甭怪他了!”
提起這些事,楊紅茂感到很內疚,一副傷心的表情。他給我說:“妻子隨軍三年來,我們在格爾木這個家相聚不到210天,每年不足70天,沒辦法,咱工作離不開么。現在妻子又走了,又有了一個新家!”
我吃了一驚:怎么,她離開你了?
楊紅茂說:是為了兒子上學的事。
1999年,他們的兒子該上學了。格爾木當地雖有不少學校,但他們通過查訪,感到教學水平和質量都不如內地高。為了兒子的未來,兩口子經過幾番討論,認真思考,最后決定由孟玉芳帶兒子去老家上學。而老家教學質量好的學校不在農村,在縣城。于是他們便花錢在縣城租了一間房子,孟玉芳陪兒子住在這里上學,她成了專職“陪學母親”,這里便成了他們的又一個新家。
這事想起來真叫人有點酸楚。想團聚,盼隨軍,好不容易隨軍了(盡管是“隨軍不隨夫”),在高原也有了一個新家,但現在,他們又要拋舍這個新家,再次拉開了迢迢千里的夫妻距離。這真是一件有點殘忍的事。
現在,楊紅茂在格爾木的這個家,成了一個典型的臨時“旅舍”,平時,房門緊鎖,任風吹沙打,老鼠猖獗。楊紅茂很少進這個家門,他基本上住在兵站里。
只有到了每年暑假和寒假時,孟玉芳才帶著兒子又回到昆侖山下的這個家,打掃一下,滿屋厚厚的一層灰塵,生起爐灶,在這里住上一個來月。當然,還要提前與丈夫商量好,要他也盡量在這個時間休假,一家人好團圓一下。楊紅茂也總是盡量這么安排的。但有時確因兵站只有他一個領導在位,不好安排休息,就只好對妻子兒子“非常抱歉”了。同志們知道后,硬勸他回格爾木去團聚,保證不會因他離開而發生問題,但他心里不踏實,往往回去住一兩天就又返回兵站了。
現在,楊紅茂以一個營級軍官的收入,支撐著四個家的開銷(包括房租及親人們的生活費),他的一顆心被分裂成了幾瓣,日子過得十分緊巴。但他還得堅持下去,他說:走一步看一步吧,甘蔗沒有兩頭甜,軍人的命運要由上級來安排。既然咱是一名高原軍人,就要對得起這身綠軍裝。
1990年7月,江澤民在格爾木視察青藏兵站部時,親筆為他們題詞:“弘揚特別能吃苦,特別能忍耐,特別能戰斗的革命精神”。我感到這“三個特別”的精神,在楊紅茂的身上完美地體現了出來。
西安的兩姐妹都嫁給了高原軍人,在昆侖山下安了家
在青藏高原,有一條與青藏公路相伴的從格爾木至拉薩地下輸油管線。它擔負著西藏地區機關、軍隊、企業及地方所用的汽油、柴油及煤油等油料的輸送任務。這條長達1080公里的輸油管線從海拔較低(2800米)的格爾木,躍上海拔4800米的昆侖山、5300米的唐古拉山直至拉薩,靠的是什么動力?是泵站,是中國人民解放軍設在沿線的十幾個泵站。是他們通過接力的方式,牽引著這條油龍在高原上騰飛。
士官王志輝就是戰斗在海拔4700米的沱沱河泵站的一名山東老兵。他在泵站擔任儀表班班長,日夜監視著油泵的工作狀況,隨時準備維修各種故障。
男大當婚,女大當嫁。1998年,經朋友介紹,23歲的王志輝與西安姑娘董曉玉相識相戀并結婚。小董是西安臨潼區人,那里以唐明皇與楊貴妃的遺跡華清池及秦兵馬俑而著名。曉玉長得小巧玲瓏,性格活潑潑辣,是個很能干的姑娘。結婚前她從西安來到格爾木求發展,在此開了一間理發室,這里便成了他們臨時的家。
在此前,父母曾在西安給女兒介紹了一個男朋友,家境很不錯,男方答應給她買車,開店。但曉玉崇敬的是堅毅、樸實的高原軍人,她說服父母同意了自己的選擇。
為了支撐這個家,結婚后曉玉又與幾個朋友合伙投資在格爾木兒童公園開設了游樂場,項目有飛車、飛機等。為了經營方便,經有關部門批準,他們在游樂場旁邊蓋了一間平房,這里便成了他們的新家。
這個軍屬之家,跟不少軍人之家一樣,常年看不到男人的影子,因為他在很高很高、很遠很遠的地方當兵,一年只有一次探親假。
這個軍屬之家,跟軍營里的軍人之家也有不同的地方:因為王志輝是士官,不是軍官,軍官依條例可以在軍營內安排住房,而士官則沒有這個待遇,所以他們家的住房只能自行解決。
盡管這間低矮的平房在現代人看來,近乎是貧民窟,沒有暖氣煤氣,沒有寬敞的空間和像樣的擺設,但這里卻盛滿了這對年輕人甜美的愛情。為了支持丈夫王志輝的工作,免得他分心,曉玉每天晚上必不可少的一項作業:就是給420公里以外的丈夫打一次電話,兩人在電話里感知愛情,享受思戀。有時一打就是一個小時。曉玉說,電話費花了不少錢,但值得!
結婚第二年,他們有了自己的兒子王偉成。像不少軍嫂一樣,生孩子時丈夫不在跟前,無人給妻子更多的體貼和溫存。兒子生下第10天,王志輝從蘭州學習歸來,路過格爾木時只停了一夜,看了兒子一眼,第二天便匆匆趕回沱沱河泵站去了。董曉玉感到心中有點委屈,有點怨氣,但這些很快被丈夫執著的工作精神趕跑了。當初她愛的不正是王志輝這種對祖國、對革命事業的忠誠和奉獻精神嗎?
2000年8月,兒子剛好一歲了。8月,這是青藏高原的黃金季節,曉玉決定帶著兒子上山去看望丈夫,看看他工作的高山環境和工作崗位。
在軍營里面,部隊有嚴格規定:為防止發生意外,禁止家屬帶孩子到海拔4000米以上的地方去。而沱沱河泵站海波4700多米呢,遠遠超過了這個規定。但董曉玉是軍營外的軍屬,她不知道這個規定,即使知道了她也不會管這一套的。為了與丈夫見一面,為了讓孩子與爸爸聚一聚,她花400元,租了一輛桑塔納小車,為孩子備了一個小氧氣袋就上路了。
小偉成雖然出生于海拔2800多米的格爾木,對高原環境有一定的適應性,但隨著山勢的不斷增高,高原癥仍無情地向他襲來。當汽車經過可可西里無人區時,娘倆的高原反應更加嚴重,頭疼、嘔吐、胸悶、呼吸困難。曉玉把孩子抱在懷里,咬緊牙關堅持著,420多公里的高原路,經過7個半小時的奔馳,終于趕到了。曉玉躺在床上,渾身像抽了筋一樣軟綿無力,胸口像塞了一把谷草,一點食欲都沒有,真有點生不如死的感覺。第二天,董曉玉強大精神,參觀了丈夫的工作崗位,泵站工作間高達200多分貝的機器噪音,吵得人頭脹眼花,心煩意亂,狂躁不安。而這些卻是丈夫和他的戰友們每天都要面對的。通過這些親身體驗,董曉玉更加懂得:高原軍人在這里堅守崗位實在不易,是內地一般人很難想象得到的。她更加理解丈夫,疼愛丈夫了。
由于反應嚴重,董曉玉和兒子在山上只待了三天就返回了。臨走她告訴丈夫:安心工作,家里的事不要操心。
王志輝每年只有一次探親假,他從山上下來后,先在格爾木的小家里住幾天,然后還要回山東老家去探望父母,所以夫妻相聚的時間很有限。為了支持丈夫工作,董曉玉每年都要經受著高原反應的折磨和考驗,帶著孩子去與丈夫會面。2001年6月,她娘倆第二次來到了沱沱河,剛相聚三天,突然接到王志輝家里的電話:父親查出患肺癌。
在丈夫工作繁忙離不開的情況下,曉玉主動提出:回山東老家去為公公治病。隨即他們在路上攔租了一輛從西藏去格爾木的小車,母子倆坐了上去。司機問:“暈車嗎?若暈車我不拉。”曉玉忙回答:“不暈,沒有高原反應?!?
王志輝叮嚀妻子:回格爾木后馬上給我回電話,否則我的心會一直懸著。
根據路程,7個多小時后王志輝就一心等妻子的電話了,可是直到天黑,9個小時過去了,10個小時過去了,還不見妻子的平安電話。他真有點坐不住了。要知道,千里青藏線上哪天都要發生幾起甚至十幾起車禍事故呢,在沿途的陡坡險道上,常??梢姷綒p汽車的殘骸和受傷的司機與乘車人……他簡直不敢往下想了,晚飯根本無心吃,不斷地看著手表,時間已過去了十五六個小時,黑夜早已籠罩了高原,王志輝在宿舍走廊上走來走去,一夜未眠,心里亂成了一團麻。單位領導和同志們輪流安慰他,勸他不要太著急。王志輝木木地說:“她娘倆要是發生啥問題,我就沒法活了。”
天亮了,20幾個小時過去了,整夜未合眼的王志輝終于接到了妻子的電話:原來出租車在路上出了故障,走走停停,折騰了一天一夜,幸未發生大的事故。她沒有告訴丈夫:她娘倆由于乘車不順,折騰得吐了一路,連車里的坐墊和衣服都吐臟了,弄得司機很不高興,后悔不該拉她們。
曉玉稍做安置后,就帶著自己平時的積蓄,千里迢迢去山東代丈夫盡孝。
這是她第一次上公婆的家門,她一路打聽,一路尋覓,下火車,倒汽車,總算找到了山東齊河縣公公的家。為了給公公治病,她舍得花錢,有一種針劑,打一針要上千元,她說該花就花;有一種藥,醫院每瓶170元,為了節省,曉玉坐車直接找到藥廠,經過“談判”,她一次買了多瓶,每瓶100元,比醫院省了70元。她用節約的錢為公公買了一套家具,買了一套新被褥和衣服。老人感動地說:曉玉真是個好媳婦!他的病也好多了。王志輝非常感謝深明大義的妻子。他們雖然沒有多少錢,沒有豪華的家,但卻能相濡以沫,互幫互扶,相親相愛,這種情,這種義在商品經濟社會中,在21世紀的年輕人中,顯得彌足珍貴。
董曉玉有個妹妹叫金娟,幼兒師范畢業后,分配在西安市的一家幼兒園工作。比起姐姐來,她顯得溫柔、靦腆,很會體貼人。同時她又多才多藝,琴棋書畫樣樣拿得出手。那一年假期,金娟從西安來格爾木幫姐姐帶孩子,一來二去認識了姐夫的同鄉戰友襲順祥。
襲順祥與王志輝同年入伍,但比他小兩歲,原來也在沱沱河泵站工作,后來考上了軍校,畢業后提干當了油料技術員,現在調到格爾木某部政治處任干部股干事。董曉玉從自己丈夫身上認識了高原軍人那種無私奉獻的品質和堅毅的精神,她感到這正是一些城市闊少和大款身上所缺乏的,找這樣的人做丈夫放心。她鼓勵妹妹大膽選擇高原軍人作終身伴侶——目標就是丈夫的戰友襲順祥。
襲順祥在家鄉曾談過幾個對象,但因為他在高原當兵,再加上母親患直腸癌,姑娘一聽都“拜拜”了。這事曾使他非常苦惱。
但董金娟和姐姐一樣,她深明大理,敬重高原軍人。她說:孝敬父母是兒女們的天職,做人的準則,我們義不容辭。在姐姐的撮合下,她與襲順祥相識相愛了,并毅然辭去西安的工作,來格爾木與襲順祥結婚,在昆侖山下安了家?;楹?,她督促丈夫每月給婆婆寄去700元。2002年5月,他們的兒子襲俊杰降生于格爾木。
小俊杰和小偉成一樣,都是高原軍人的第二代了。他們成為地道的高原人。董曉玉和董金娟的父母只有這兩個閨女,老兩口一看閨女都在格爾木安了家,他們索性處理了老家的財產,也來到格爾木,重新買了房子,與女兒們為伴。老兩口為有兩個高原軍人的姑爺而自豪,為有兩個高原外孫而驕傲。
昆侖山下的軍人之家,充滿了冷清,充滿了苦澀;同時也溢滿了真情,溢滿了刻骨銘心的摯愛!
作者簡介:陜西扶風人。1958年應征入伍,歷任解放軍七十六團汽車駕駛員、文化教員、政治處宣教干事、汽車連副指導員,解放軍青藏辦事處政治部新聞干事,總后勤部通訊社記者、編輯,總后勤部文化部創作室專業作家及后勤雜志社編輯、副社長,金盾出版社副社長,后勤雜志社副編審,編審。1958年開始發表作品。1982年加入中國作家協會。中篇報告文學《昆侖魂》獲1993年青海省文聯、作家協會優秀作品獎,報告文學《世界屋脊有一群軍人》獲總后勤部第二屆軍事文學獎,短篇小說《路》、散文《心連在線上》、報告文學《十萬里路見忠心》和《他,沒有躺倒》均獲解放軍總后勤部歷次優秀作品獎。1985年畢業于北京語言文學自修大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