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陶修明

陶修明 北京君澤君律師事務所創始合伙人暨管委會主任
近幾年中國金融市場的巨大發展以及發展過程中存在的諸多不平衡因素,直接或間接的結果就是金融市場違約糾紛案件的急劇增加。金融交易內含豐富的法律關系及其受監管的特性,使得金融交易糾紛案件的處理相比于其他交易糾紛案件的處理,面臨的要求更高、挑戰更多。筆者結合自身裁判實踐,就如何實現金融糾紛案件的良好裁判處理,從交易定性、定量、合規因素、交易角色定位、支持創新、保護誠信等多個維度,提出了一些思考和建議。
過去幾年里,中國金融市場經歷了巨大的發展和變化,金融經濟已經成為中國整體經濟的重要核心部分。同時,應該說,金融市場發展過程中暴露或出現了諸多問題,如部分業務體量膨脹過快、創新活動過度、交易結構過分復雜、交易鏈條過長、市場誠信欠缺、風險意識薄弱、法律制度體系不健全、監管政策多變。這些因素疊加宏觀經濟下行和結構調整,直接或間接地導致了這幾年金融糾紛案件的迅猛增多,而且是大案、要案及復雜案件頻現,這給金融糾紛案件的處理工作帶來了諸多壓力和挑戰。
從法律角度看,與其他類型商事糾紛案件處理相比,金融糾紛案件的處理可能更復雜、更具挑戰,這主要是由以下三個方面的因素所決定:一、金融交易的虛擬性和法律關系復雜性。金融經濟不同于傳統經濟,其實質是一種虛擬經濟,所有的金融產品本質上都是一種法律擬制,所有的金融交易都是有關收益和風險的交易合約安排,都是相應的法律關系即交易權利義務之組合設計。因此,相較于傳統經濟領域之交易,金融交易的法律內涵更加豐富,涉及的法律因素更復雜,問題類別更多,除合同法外,還時常與公司法、破產法、擔保法等諸多基本商事法律直接相關。二、金融交易的強制監管特性。金融市場是受嚴格管制的市場,業務開展受制于紛繁復雜的監管制度體系,而且監管規定不時隨市場及監管目標的變化而變化。三、金融交易的不斷創新特性。創新是金融市場發展的核心動力和推力,在某種意義上,每一類創新都是在創新構建交易法律關系和/或對現有監管制度的突破或規避,其中不乏與現行法律監管制度不兼容或有沖突的情形,需要法律監管制度的及時跟進,但現實中這種跟進則常常是滯后的。
以上這些因素決定了金融糾紛(特別是復雜或創新金融業務糾紛)案件之處理的特殊性和相對復雜性。實踐中,對于復雜或創新的金融業務糾紛案件,做到裁判處理標準之相對統一,有時并不容易,相反,還時常出現這樣的現象,即不同的裁判機構、同一裁判機構的不同裁判組以及同一裁判組內的不同裁判人員,就同類金融糾紛案件的基本問題定性有不同乃至完全相反的認識。由于金融市場業務/產品具有廣泛復制特性,因此形成恰當的內在一致邏輯的裁判思路和處理標準顯然對市場的正常發展具有積極價值。不然,對同類業務糾紛而言,含混不清或直接相反的裁判不但不能給市場以切實的支持和清晰的指引,反而會扭曲市場實踐,甚至會誘發具體交易的過度或偏頗安排,增加市場交易的成本和最終糾紛裁判的不確定性。所以,良好的裁判不僅僅是一般意義上的定紛止爭,更是具有保護交易安全、鼓勵市場合理創新、保護誠信、促進市場發展的功能和價值。就這個法律裁判與市場實踐之間的相互作用關系而言,可以說,在金融業務糾紛案件處理工作中有著更為明顯的體現。
就如何實現具體金融業務糾紛(特別是復雜及創新的金融業務糾紛)案件的良好裁判處理,相信相關同仁均有自己的認識和處理經驗,筆者在此也結合自己的辦案實踐,總結以下幾點思考和建議,也可以說是裁判處理的幾個維度,以供商榷和參考。
良好裁判的首要任務是準確把握交易性質,唯有如此才能準確適用法律。對于傳統交易如貿易、運輸、借貸等,其交易定性即法律關系定性通常并不復雜,甚至不需要特別關注,裁判機構只要查明交易及糾紛事實,即可直接適用相關法律進行裁判。然而,就比較復雜或創新的金融交易而言,交易本身的定性以及交易法律關系的定性并非是一目了然的。實踐中,還時常出現合同文本安排、合同名稱或約定內容與實際交易安排不符的情況,比如陰陽合同安排、明股實債交易、錯誤套用交易主協議、合同約定交易主體地位與實際交易角色偏差等現象。對于此等情況,審理裁判時一定要避免拘泥于合同文字,而要結合交易事實對當事人的合同約定進行必要的分析、判斷和“取舍性”理解和采信,以準確定位當事人之間的交易性質及其相互間真實的交易法律關系。這樣做非但不是對當事人合同約定的不尊重,恰恰是對當事人真實交易意思表示和交易事實的尊重,有時甚至是對金融交易當事人交易地位不對等(金融機構存在不合規行為)的適當糾偏。
此外,對于創新類型交易,裁判要給予充分的尊重,要避免基于簡單的以交易經濟功能為準則對交易進行定性(金融市場大量存在著基本經濟功能相同或相似的不同金融產品和業務),要避免用“舊的”“寬泛”的交易概念套用新型交易。相反,要緊密結合市場實踐,調查新型交易是否已形成市場慣例,充分尊重市場創新和慣例,避免個案裁判的不恰當對整個市場秩序造成不良影響。
金融交易的本質是價值交易,是基礎資產未來現金流和風險的買賣,估值計算處于核心位置,金錢結算和給付是基本交易目的,訴爭請求也基本是金錢化的,請求實際履行的情形非常少見。因此,優質的金融爭議裁判要做到盡可能精準地確定和支持當事人的正當金錢請求。
在案件處理中,裁判應當結合交易定性和交易慣例,尊重當事人事先約定或者事后達成的計算公式,對當事人的金錢訴求進行具體準確的量化分析和處理,一方面,要盡可能避免或減少就請求金額的“酌情”“酌定”處理,但另一方面有時也要審視約定公式適用的合理邊界,并對依照約定計算公式得出的極端或背離基本常識、基本交易原理計算結果進行糾正(實質是限定計算公式的適用邊界),從而使最終裁判合乎交易原理和市場慣例。
金融業是受嚴格監管的行業,合規是金融機構開展業務、從事交易的基本要求。由于監管規定體系龐雜且不時變化,使得合規判斷并非總是易事,其中既有基本合規原則的把握,又有諸多合規細節的審視。總體來說,金融交易的合規要求應包含業務資格、風險披露、產品適當、客戶適當、勤勉信義五個方面。筆者認為,除金融監管部門是當然的合規行為判斷機構外,裁判機構也可以對涉案金融機構交易行為是否合規進行判斷,但應注意自身的商事糾紛裁判處理者的角色定位,并不適合擔當違規處罰者的角色,同時更要嚴格分清交易合規性與合法性之間的差別。
此外,還需要特別關注的是,金融機構的不合規行為與涉案損失(賠償請求)之間是否存在直接的因果關系及其金額計算上的對應關系。
對于復雜的涉及結構嵌套、多個交易參與方、多重法律關系的金融交易,糾紛可能發生在交易鏈條中的某個特定環節或特定主體之間。因此同類交易中的糾紛,會因涉案環節、涉案主體交易角色的不同而不同,因此一定要避免盲目的套用同類糾紛的裁決范式。在實際案件處理中,在對交易定性分析之后,必須準確把握涉案主體在整個交易鏈條中所處的具體交易環節和地位,必要時需要本著實質重于形式的原則,突破當事人之間對交易地位的文字約定(其實有時文字約定僅是為了滿足金融機構合規的需要),以實際擔當的角色為準以更好把握涉案主體在交易中的實際權利義務和責任邊界。
在金融交易中,除違約/違規因素外,損失的致因可能是多方面的,要把違約/違規行為導致的損失與市場自身波動、突發事件、投資判斷、監管政策變化等因素導致的損失區別開來,不能因前者行為的存在就要求行為者承擔因其他因素導致的損失部分。因此,查證損失產生的直接原因對于恰當分析違約行為、確定違約責任也是十分必要的。
金融是一個創新活躍的市場,金融創新通常走在法律法規具體規定的前面,并經常表現為對既有監管規則的規避和繞行,似乎是行走在監管灰色地帶。裁判金融創新業務糾紛,要基于法律的基本原則(守住裁判底線),寬容看待、認可具有積極社會、經濟效用和價值的創新活動,積極遵循業已形成市場慣例的創新業務活動,充分尊重當事人之間基于公平誠信原則而進行的完全屬于私人權益處置范疇(且無違公序良俗)的交易安排,不宜過分拘泥于有點不合時宜或不具有直接針對性的既有法律規定和監管規則,或簡單以“舊概念”“舊規章”套用新交易,輕易否定一個交易的合法性或合規性。
應該說,裁判的價值取向時常具有統領作用,可以決定案件的裁判方向。除了上述尊重創新、遵循市場慣例外,良好的裁判還應該是保護誠信,能夠積極給予守約方、誠信方以應有正當救濟。裁判工作就應以如此努力而給社會實踐提供正能量和規范引導。但是,另一方面也要避免過分背離交易原則的情感式利益平衡處理或過多摻雜“懲惡揚善”的道德審判色彩,商事裁判必須保持在專業理性的范疇之內。
中國的經濟與政府的強勢管理是分不開的,這種情況在金融資本市場體現得尤為明顯,宏觀政策甚至還會影響到司法裁判。比如為了配合中央嚴控金融風險的宏觀政策,2017年8月9日,最高院就金融案件審判工作,出臺了《關于進一步加強金融審判工作的若干意見》,指出“……對以金融創新為名掩蓋金融風險、規避金融監管、進行制度套利的金融違規行為,要以其實際構成的法律關系確定其效力和權利義務。對以金融創新名義非法吸收公眾存款或者集資詐騙,構成犯罪的,依法追究刑事責任”。而在2012年,當時的政策環境是鼓勵金融創新,最高院也出臺了《關于人民法院為防范化解金融風險和推進金融改革發展提供司法保障的指導意見》,該意見則要求“……人民法院在審查金融創新產品合法性時,對于法律、行政法規沒有規定或者規定不明確的,應當遵循商事交易特點、理念和慣例,堅持維護社會公共利益原則,充分聽取金融監管機構的意見,不宜以法律法規沒有明確規定為由,簡單否定金融創新成果的合法性,為金融創新活動提供必要的成長空間”。
從這兩個意見的內容看,法院對創新金融的態度呈現出從積極鼓勵和保護金融創新到限制和嚴格審視金融創新的轉變,這勢必會影響具體裁判工作的價值取向,特別是對金融創新交易的定性和處理。然而,客觀上講,這兩個意見在表現形式上都不屬于其條文清晰準確可直接適用的法律規范范疇。如此,在實踐中,在此等意見的指導下,不同知識背景和對市場及交易有不同認識、理解的法官,對同類金融交易糾紛的處理,可能會得出不同的認定和裁判處理,特別是在適用2017年意見時,金融創業業務的合法性認定及糾紛處理將面臨很大的不確定性。
筆者認為,無論監管環境如何變化,裁判指導思想如何隨著宏觀政策的變化而出現調整,裁判的底線是保護誠信和實現實質意義上的公平正義,并盡最大可能給市場提供具有可預期性和一致性的裁判處理,體現法律的穩定性。在這方面,應該說,仲裁作為金融爭議的替代解決方式,憑借爭議當事人可以選擇有行業知識背景的專業人士擔任仲裁員的制度靈活性,在交易合法性等問題判斷方面,是存在一定優勢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