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太太

李同書

許多年后，我一直對一個人的稱謂搖擺不定，“陳太太”“老陳太太”，當然兩個稱呼是一個人——“陳太太”是四十年前屯里人對陳太太的昵稱，“老陳太太”一直是我意識中一個溫情的呼喚。

四十年前的陳太太一點也不老，雖然五十三歲半的陳太太剛剛掉了兩顆門牙，細密的紋路像樹葉的陰影漫不經心地鋪滿光潔的額頭，但是那個前國民黨軍官的女人很會抓住青春的尾巴，用少女的心態跟時光談戀愛。她把一件喜歡的綴滿細碎石榴花的月白色布衫改了一遍又一遍，一條肥大寬松的淺綠色燈芯絨褲子上緊下松，恰到好處地勾勒出一個半老徐娘的獨特風韻。陳太太背后拖著一條又粗又長的大辮子，扭著纖細的腰肢出現在大街上的時候，整個屯子都跟著靚麗起來了。陳太太缺了兩顆門牙的嘴唇有點陷，整個面部輪廓像航空鏡頭下存在了幾億年的自然天坑的黑白圖片。愛美的陳太太清楚自己的缺陷，每次出現在大街上的時候，總是用健康的舌頭挑起上嘴唇，讓那個天坑盡量外凸一些，說話的時候陳太太仍然不會把舌頭拿掉，巧妙運氣，從嘴角發聲，語氣聽起來細軟短促，別有一番味道。那時候小屯的人像后來的追星族一樣對陳太太頂禮膜拜，大街上不時飄過克隆后的陳太太的身影和細雨綿綿的輕聲軟語。

四十年前的陳太太一個人住在五間石木結構的正房，兩間土木結構的東廂房跟正房組成一個丁字型的別致小院，甬道兩邊長年生長著應季的灌木花卉，蜂飛蝶舞，鳥語花香，當住房日益成了當代人夢寐以求的奢侈品的時候，四十年前的陳太太怎么說也是屯里的土豪。從后來陳太太的敘述中，我知道陳太太的兩個丈夫都死了。第一個丈夫是陳太太年輕時的初戀，他們兩小無猜相濡以沫度過了人生最美好的時光，只是命運多舛，戰爭讓他們陰陽兩隔。有時候陳太太寂寞了，也會念起前國民黨軍官的好，隨后便是長長的惋惜和深深的懊怨，倒是第二任丈夫給陳太太留下了更多的追憶和懷想——其實跟第二任丈夫只是一場虛擬的婚姻，甚至是她的一廂情愿，逝去的人不管是活著還是死去后，都不可能知道她內心真實的想法，也許有朝一日她只能到另一個世界與他享受婚姻之實。每當陳太太操著沉重失落的語氣談論自己曾經的兩個男人的時候，便會不由自主抬起白皙纖長的十指在我臉上輕輕地掐一下，再掐一下。年幼的我看見陳太太眼里突然閃過一絲亮光，稀疏的睫毛上掛著一點點朦朧的朝露。

后來我根據陳太太的平鋪直敘還原了她與國民黨軍官生死離別的一瞬間，那應該是在她跟我敘述他們故事的若干年前——一個淫雨霏霏的黃昏，他們有一個約定，黃河碼頭，不見不散。

她已經差不多三個月零三天沒有見到自己丈夫了，聽說他們的部隊在菏澤以北的沙土鎮又打了敗仗，戰局對他們非常不利，一個精心構筑的王朝已成摧枯拉朽之勢。

……她在和他做最后的一次纏綿，甜蜜中的兩人當然不可能想到這是他們的最后一次。躺在他溫暖寬厚的臂彎里，她纖細的手指嵌入他的肌膚，淚水打濕了眼眶——大成，不能不走嗎？他更緊地箍住了她，用茂盛的胡須扎她的額頭、眼睛、乳房，最后，他嘆了口氣，為自己效力的軍隊黯然神傷。那一刻，她知道他后悔、迷茫，甚至絕望，她繼續沿著自己的思路徜徉在理想的王國——我們哪里來的還回哪里去，躲得遠遠的，蓋兩間房，養幾個娃，再養一群雞、兩只鵝……她陶醉在自己編織的夢境里。黎明，他還是走了，趁她熟睡的時候，留下一個深深的吻和一紙盟約，匆匆而別。

在向我述說的那天午后，陳太太因為中午剛剛喝了一碗雞蛋羹，嘴角還殘留著一股淡淡的腥氣，一抹不易覺察的淡黃像灰白天際一線月影將塌陷的嘴唇勾勒得愈加質感。我仍坐在陳太太觸手可及的地方，陽光透過一株苦楝樹投射下來一地金幣一樣的暗影，風從頭頂的樹上走過，除了留下窸窣的響聲，還有金子般的陽光和鳥鳴，在我和陳太太之間滾動，來來回回，來來回回。陳太太突然嘆了口氣，再也不說話了。我以為陳太太沉浸在往事的泥潭中不能自拔，要用很大的力量才能解救自己，誰知陳太太抬起她細嫩的左手在右耳邊掐死了一只莽撞的螟蟲，仍然像講別人的事情一樣沉寂淡然。也許，時光已經把那些遠去的往事淡化、稀釋，再也不能讓心靈泛起波瀾。

那天陳太太什么也沒做，一直坐在床邊等著天一點點暗下來。前一天她就收拾好了自己，按照軍官的意思，她脫下泛著菊花香的月白色小褂，穿上他留給她的不知道從哪兒弄來的一件又肥又破的斜開襟純藍色夾襖，還纏了足，并在膝踝處用兩根布條纏緊了褲腳；當然她不可能委屈那條長辮子，她把它精心盤在頭頂，用一條藍色手帕嚴嚴實實包裹起來。她隔著門縫往外看了看，發現除了一條狗在漫無目的地閑逛，大街上再無喘氣的生靈，她就把懸著的一顆心安放在最隱秘的地方，挎起棉布包袱，打開門，像一縷風融進了漫無邊際的暮靄。

陳太太在我面前毫不避諱面部的缺陷，也不同在大街上那樣把自己捯飭成一個脂粉氣很濃的貴婦人形象，她放松地還原了自己。看著她臉頰上流落出的自然神態，我真想撫摸一下她胸前那條長長的大辮子。陳太太佯裝看不懂我的心思，照例在中午時分到東廂房攤煎餅。她不喜歡妹妹倚著門框吸溜著兩條豆蟲一樣的鼻涕看著她攤煎餅的樣子，就揮舞著手里的鍋鏟，張牙舞爪驅趕妹妹，“一邊去，一邊去”，她蠕動著兩張金屬片一樣塌陷下去的嘴唇，把厭惡的話語像石子一樣擲給妹妹，不諳世事的妹妹被陳太太的舉動嚇壞了，撩開小腿就跑，跑著跑著發現陳太太并沒追上來，便站在甬道邊緣的花池邊，吮著指頭，歪著腦袋，偷窺陳太太攤煎餅。我覺得很委屈。我不想看陳太太攤煎餅了，趁她往鏊子上倒面糊的時候想撒丫子跑掉，陳太太眼疾手快，左手抓住我的手腕，右手把一只煎餅遞到我面前，“趁熱，吃。”她余光剜了一眼妹妹，故意在第三個字上停頓了一下，然后聲音提高八度，“吃”，她底氣十足，理直氣壯。看著垂涎欲滴的妹妹，我有點悲壯，我想到抗議，趁陳太太不注意，飛快地跑過去，把一只煎餅放在妹妹手里。陳太太看見了，舉起手里的鍋鏟，佯裝要扔過來，但很快莞爾一笑，“你個小小子，還會體貼人。”

我很快知道陳太太討厭妹妹的原因，原來，在隊長決定收留下我們一家的時候，陳太太領我們到她租給我們的房子的路上，妹妹不小心甩了她一身鼻涕；剛住下的第一個晚上，妹妹哭個不停，隔壁的陳太太出來哄勸，恰好看見妹妹在屋檐下撅屁股拉屎，陳太太蝎子蜇了一般，飛快地跑進屋，咣當關上門，再也不肯露面。妹妹沒有耳性，陳太太的呵斥并沒有嚇到她，特別是晚上，妹妹不肯到廁所去，就近在正房屋檐下解決，任何風吹草動都會嚇得她屁滾尿流，哇哇大哭，妹妹的哭聲又響又亮，九曲黃河，蕩氣回腸。陳太太在炕上烙餅，翻過來掉過去，覺睡不著，飯吃不下，實在心煩意亂，一個鯉魚打挺翻下炕，三步并作兩步竄到妹妹跟前，拽起她的胳膊，扔小雞一樣把她摔倒在花池邊，舔，舔干凈！陳太太聲嘶力竭，惱羞成怒，像一只火燒屁股的母獅子。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