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昌鵬
小說家創造的文本世界,是具有情理邏輯的世界,文本世界永遠比現實世界更清朗——哪怕小說描摹了異常復雜的人物內心及他所處的外部世界,它都因需要意義、價值指向,而沒有生活本身龐雜。正因為小說描述的一切需要意義、價值指向,所以,它更具張力。小說的散漫只是表面,內里則由意義和價值構成張力。那么,價值如何在小說中誕生?本文對二○一七年的一部分短篇小說進行的梳理,主要圍繞以上想法和問題進行。
悖論夾縫內所展開的偵測
悖論,指的是表面上同一命題或推理中隱含著兩個對立的結論,而這兩個結論都能自圓其說。悖論的抽象公式就是:如果事件A發生,則推導出非A,非A發生則推導出A。兩個相互有好感的人,最后沒有走到一起,到底能證明什么?寶塔是一個人的信仰,推倒寶塔的人卻被證明,他心中有不倒的寶塔。一群人自認為自由稀薄,快樂很少,他們強行索取,能否得到自由和快樂?福斯特說:“小說中的虛構成分,并不在故事,而在由思想發展成人物外在行為的方法。”小說的虛構,是將思想從概念中贖出,變成人物行為的一種潛在動力。作家張翎、朱輝、三三,通過虛構,在悖論中偵測人性發現情感的困局,在悖論中偵測時代發現價值觀的亂局。
張翎的《都市貓語》虛構的是一個都市情感故事。男女主人公各自收養一只貓,各自珍藏著愛。兩只貓相見不愿再分開,他們卻分開了——不是因為沒有相互給予溫暖的心思,而是她希望把最干凈的感情留給他。他們合租,意外的是他發現了她在家招嫖。他們曾彼此留意過對方,相互之間充滿善意。幽微的人性溫暖、道德潔癖,讓他們關系微妙。女青年對男青年有好感,或許正是因為他對她的行為提出了異議,而她的高尚與卑微,讓她并不敢接近他。美好的東西在道德悖論、人性悖論的夾縫中時十分脆弱,他們不敢碰觸和深入。他們之間沒有再發生任何故事,但留給對方的關切,看起來平常,卻發自肺腑。
在作家朱輝的短篇《七層寶塔》中,新農村的唐老爹精神世界的構架中有傳統倫理,有神明和禁忌。城市化進程中農耕時代的生活格局被打亂,唐老爹身處新城鎮,懷念過去。年輕人阿虎則活在當下,必須為生存展開行動,他參與推倒寶塔。唐老爹和阿虎的關系,由情感、情勢、價值判斷交織而成。寶塔在老人心中是最后的精神據守點,寶塔拆除對于唐老爹而言驚天動地,也將唐老爹和阿虎的矛盾推向高位。人物的沖突,最終是觀念沖突,但并不意味著作品中的人物就是某個觀念的純然化身。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唐老爹夜晚病危,在阿虎救他的那輛車上掙扎,不肯坐車。作品以冷靜、調侃的筆墨,試圖描摹出人性、生活、時代的鮮活、混沌與復雜。
三三的《白塔》虛構了一群以倡導自由為口號的劫匪,他們以暴力的形式挾持民眾,對持異見者,當場斬下手掌;一位治病救人的醫生面對病人懇切的報答之心,說“我從來都是不求回報的”,他希望獲得的報答是“我要你們從今以后活得快樂”,然而結果事與愿違。自由是相對的,自由應該建立在不傷害他人,不破壞或消極影響社會,不損害國家及民族的前提之下。快樂是內心滿足帶來的情感流露,在無法緩釋的壓力下無從談起。以威脅和索要為出發點,會讓人與自由、快樂,背道而馳。作者以生動的故事,豐富的思辨,在分寸感頗強的敘寫中,完成了一篇佯謬色彩的寓言。
切斯特頓說:“真實世界必然比虛構世界更陌生,因為虛構是人腦的創造,當然與人志趣相投。”小說是虛構的藝術。無論是虛構故事中的人物還是作為背景的都市、城鎮乃至世界,都帶有開掘價值的訴求,虛構是小說寫作一種開掘價值的途徑。虛構的悖論兩面,代表著不同的價值立場,而在悖論夾縫中展開的偵測將價值取舍不容回避地推至讀者面前。
對有意味的變化進行發掘
小說寫作也是面向現實的藝術。哪怕是小說的虛構,哪怕是展開想象,也無可避免地會動用現實生活的切片,動用普通人真摯的情感體驗。小說家開掘小說價值的另一種方式便是:從真實生活中提取“價值生活”。福斯特曾說:“不管哪種生活,其實都由兩種生活構成,即:時間生活和價值生活……故事敘述時間生活,但小說——如果是好小說,則要同時包含價值生活。”在生活中,一件事情的轉折,一個情緒的變化,或許并不體現價值,但在小說中,變化多半潛伏著某些價值的對撞或更迭。
艾偉的《在科爾沁草原》中,含納著一系列富有意味的變化:情境的變化,情感變化,人物行為的變化。外部情節的變化帶來轉折的詫異,一個經受挫折的老板,帶著破處的庸俗愿望,帶著年輕女人來到草原,卻突然放棄原本的計劃;一起來到草原的幾個人,各自做出了人生的新選擇。變化,體現人物的內在訴求——作為書寫的一種主觀取舍,它傳達小說家對價值的判斷,對生活的態度。一個人到底需要什么?這一需求將被他人猜度,或許被高估,抑或被貶低。《在科爾沁草原》踐行“冰山理論”,省略了許多故事,即:省略了大量的“時間生活”。省略的故事,依舊可以從人物對話以及攜帶的情感中讀出來——因為,小說中人物的情感具有延續性,它在推進中繼而發生變化。
房偉的《獵舌師》活現了極端環境下征服者、被征服者、反抗者及無辜者的生活,將人性、思想、文化、愛國主義從抽象的概念中贖出,浸潤在人物情感的汁液中,放置在事件、沖突以及誘人的美食之中。日軍占領南京,百姓命如草芥,而南京日本領事館內的人卻錦衣美食,這是史實。小說注重書寫一名反抗者——中國廚師寧安內心的怯懦、懺悔和思想發展脈絡。一個懦弱的廚師,需要獲得果敢,還需要放棄作為廚師不在食物中下毒的工作操守,從廚師變成一個“毒師”。寧安需要完成一系列轉變,自我救贖、報仇雪恨與中國人應該秉持的民族大義,此時在這一系列轉變中合而為一,成為人物轉變的系列支撐。
“孤獨而漫長的旅行”在作家馬拉的《孤獨而漫長的旅行》的中,說的或許是人們的生活。生活孤獨、漫長,或許在生活中它顯得枯燥、平淡,但在作家中捕捉到生活情境中情感和人際關系意味深長的變化——以此來展現。作品中的男女主人公,靈與肉曾無限接近,但終究自己是自己。相愛相殺的那種溫暖,彼此珍重,寒涼交加。唯有孤獨而漫長的遼闊清寂,能把人推到一起緊緊相擁,又重重推開。不變的永恒的世人的處境,變化的想握住不放的卻不可挽留。這樣即可意會,每個人都是可憐的,愛是挽救人生的方式,物質并不能將人生從孤獨中贖買出來。作品通過接續不斷的情變,在悲涼的人生故事中,散布濃郁的悲憫情懷。小說的敘述是樸素的、淡泊的,高度簡練,削至骨頭。作品局部未設隱喻,字句不夸張,自然而具有說服力,風格明澈,但整體上卻頗有詩意,于一種律動的情感節奏中,讓人感受得到來自詩的潤飾。endprint
因為人的潛意識蕪雜、情感微妙、人性復雜,所以人的內心生活是一個變化多端的內宇宙。因為人生活在世界上和所有的他人都有可能產生人際關系,構成現時和歷時交織的龐雜關聯,因而人的外部生活紛紜雜亂。因為種種偶發的機緣、巧合非人力所能控制,所以人的生活無論內心還是外部,和小說文本世界相比,它都更加雜亂無序、漫無邊際、邏輯關聯含糊。利昂·塞米利安說:“激勵作家寫作的是現實生活的意義,而不是生活本身。”那些有意味的變化,體現了價值的變化,一定會被小說家重視。
從角度選取出發探求意義
全知視角,寫作中從一個人物的視角轉換到另一個人物,是作家站在不同人物的視角看待事件的契機;自始至終從某一人物的視角來展開敘事,帶有某種片面性,但也是一種立場的確立;始終像攝影一樣對準要書寫的人物、事件、場景,則是作家為了回避直接表態,盡力呈現描述對象客觀的性狀,將價值判斷隱含在描寫中。本文中談論的角度,包括但不限于敘事視角。眾所周知,一個圓柱體垂直豎看是圓環,在遠處平視,是正方形。角度決定了我們將看見什么。意在筆先,作家選擇看問題的角度,通常是潛意識內寫作的第一個動作,它是一件作品書寫的開始,這一開始將決定作品最終傳達出怎樣的內涵。結局在發端之處,往往早已注定。
眼睛在《金剛經》中被分為天眼、佛眼、法眼、慧眼、肉眼,不同的眼睛,眼界不一樣。凡胎肉眼看到的世界,是一個實體世界,而虛幻事件時常激活人們對現實、存在及生命、宇宙的理解。李師江的《雞鳴寺》將現實生活虛幻化,將虛幻事件實體化,從形制到內容皆暗合“色不異空,空不異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主人公“我”是一個有意思的人,渴望超越,虛心向佛;雞鳴寺住持,上網交網友,人在空門心憂眾生。雞鳴寺在世俗世界中超脫的禪意,顯示澄明之境,乃至平和到了具有日常生活的氣息。《雞鳴寺》中作家以佛眼看世界,刨開虛假現實的矯飾,試圖引導人們逾越肉眼世界、凡俗人生的局限。
劉汀的《速記員》分別從公眾人物與草根小民的視角來看待同一件事情,讓讀者發現:話語權背后站著的是責任。公眾人物和媒體記者的王鼎天、何道光們掌握話語權,自然應該承擔對民眾負責的使命,然而面對名利和必須接受的追責,他們出現不同程度的退縮,以他們的視角敘事時,讀者覺得他們的“退縮”情有可原。作品同時將目光投向速記員,讓草民發出聲音,讀者發現小人物的話語權難得到保障,因而他們退隱到會議的偏僻一角,成為攪局者。作品中的一群小人物,讓人想起《鐵皮鼓》中的奧斯卡,一個侏儒竟可以用鼓點擾亂一場演奏。速記員成“創作者”,篡改傳媒聲音,將嚴肅的話語引向西皮流水。雙重視角,道出尷尬時代的尷尬人和事。
王往的《燈火微茫》是在為“人間送小溫”。一個悲苦的婦人遇見了一個給她溫暖的青年,他們之間是否有男女之情?王往沒有從道德的角度進行書寫,而是選擇了從人性的角度,體現人的美與善。我們時常以為,向弱者伸出援手是給予溫暖,是一種付出,殊不知我們同時也在收獲溫暖,在收獲心靈的安寧,收獲一條通向“天堂”的坦途——這是王往看待問題時,為我們提供的另一個角度。人與人之間的溫暖有許多種類,毫無瓜葛的人之間能給予溫暖,情人之間也可以給予溫暖——無論是哪種情況,總之他們是溫暖過,并且沒有傷害過任何人。作品書寫黑夜中一盞等待的燈,書寫絕境中的關懷和慰藉,足夠打動人心。
利昂·塞米利安說:“寫作角度不僅僅是小說創作中的一個技巧或美學問題。在作為敘述方法的寫作角度背后,存在著一個道德角度。我們的確應該使用這一術語,以便體現它的雙重意義。作家對生活的總的評價,或者說,作家的世界觀,他的個人品格,他作為人類一員的價值,都將進入他所描繪的畫面之中,在那些批判現實主義的作品中則更是如此。”
在精神的圖譜上尋找坐標
如果把焦點從小說寫作的內部移開,站在另一個維度,遠視小說,判斷一篇小說是否具有價值?有什么樣的價值?通常還可以將具體的作家和他的作品,放在小說史、人類文明史、思想史的長河,以及當代社會的思潮,這一縱向和橫向的坐標中。米蘭·昆德拉便曾說過:“作家位于他的時代、民族和思想史的精神地圖上。”
烏桐今年二十歲,是地地道道的小說新人,他的《沒有下巴的人》是地地道道的新人新作,洋溢著年輕人求新的銳氣,也洋溢著一個不倦的思想者的朝氣、活力。“沒有下巴的人”,是一個象征體,這樣的象征體也只有經歷過現代思想洗禮,經歷過現代派文學濡養的人,才能塑造出來。80后作家主流依舊是延續寫實主義傳統,而烏桐這樣的90后作家目前很大一個分支走了現代派的道路——魯迅《故事新編》和卡夫卡的寫作路徑,這幾乎可視作新人群體重返“五四”,踏上小說美學的另一條征程。烏桐之外的另一個青年作家徐小雅,她寫了《飼鼠》。《飼鼠》描繪的是正常的生活畫面,行文精細扎實,卻夾雜著舒爾茨小說的味道,氣氛怪誕,充滿象征和隱喻。
短篇小說《金印漢子之歌》中的人物來源于《水滸傳》,作家李黎以原作人物可能的存在困境和精神訴求為基礎,進行再創作,而且別開生面。《金印漢子之歌》透露出作者豐厚的學識,深厚的生活經驗積淀,以及對人心、人性的深邃洞察力。作品通過人物意識流動進行心理分析,貼著人物的內心進行場景、場面的描寫,敘事中保持著冷靜,筆調始終帶有克制的幽默和輕度的調侃,既不辛辣也不尖刻,而是深具同情與辛酸,含納清晰的反思,即從《水滸傳》的忠孝思想走出來,歌唱“金印漢子”的血性生活。大家知道,《水滸傳》是一部以故事性見長的情節小說,而李黎的《金印漢子之歌》是一部以心理分析作為顯著特點的短篇小說。《金印漢子之歌》超拔《水滸傳》的古典意識空間,建立在現代意識空間內,將梁山好漢和朋克青年進行了對位,展現現代觀念的價值。
孟小書的《滿月》描繪了嬉皮士的生活,他們脫離主流社會的價值評判體系,不再考慮世俗意義的成功與失敗,追求快樂和人的自然狀態。嬉皮士擁有超脫世俗抵達逍遙的精神訴求,但也顯得頹廢,他們吸食大麻,甚至因為長期不洗澡導致身上酸臭。年輕人“我”來自中國,作品以“我”的視角敘述,表達了“我”對嬉皮生活態度的好感和困惑。高考重壓下“我”來到潘安島,成了半個嬉皮士,壓力頓然消退,但嬉皮士的快樂到底是不是真實的快樂卻讓“我”心生懷疑。或許一個人可以一直生活在快樂的幻覺中,當“我”與侯詩瑤邂逅,卻會用侯詩瑤的眼光打量自己的落拓。孟小書將一個中國當代青年的思想狀態放在了世界思想史的坐標內,截取嬉皮士的生活作為背景,讓兩種生活狀態,兩種價值取向成為互錐的刺。
利昂·塞米利安說:“沒有背景的藝術作品,前景就顯得單薄無力和虛無縹緲。”文學創作需要時代、民族、見識和思想作為背景,在一定的背景下孜孜不倦地努力,將作品推到時代思潮的前沿。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