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維迎
我的第一次工業革命
1959年秋,我出生在陜北黃土高原一個偏遠的小山村。在我出生的時候,當地人的生活和生產方式幾乎沒有受到第一次和第二次工業革命的影響。
在人類漫長的發展歷史中,生活就是衣食住行、柴米油鹽,生產就是春種秋收、男耕女織。在我年幼的時候,我穿的衣服和鞋都是母親手工紡線、手工織布、手工縫制完成的。
紡織業是人類最早的工業。手搖紡車在漢代就被普遍使用,母親使用的紡車看上去與漢代畫像石上的紡車沒有什么區別。母親用的木制腳踏織布機是印度人在公元500年至1000年間發明的,大約在公元11世紀傳入中國(也有專家認為是中國人發明的)。母親縫制的衣服都是老式的,所以我小時候穿的褲子前面沒有開口拉鏈。偶爾會發生尷尬的事情,就是尿急時褲帶打成了死結解不開,就只能尿在褲子里。每每想起此事,我總覺得美國人威特康·L.朱迪森和瑞典人吉迪昂·森貝克在100多年前發明的拉鏈,真是了不起。
紡和織是棉紡織業的兩道主要工序,但在原棉變成紡紗的原料之前,還需要一些其他工序,其中一項是梳棉。梳棉就是通過疏松、清理和混合,將棉花纖維變得連續可紡的工藝。母親紡紗用的棉卷是父親用梳棉弓梳理出來的。梳棉弓在我們當地被稱為彈花弓,彈花算是一門小小的手藝,能賺點小錢,父親是從他的四舅那里學到這門手藝的。20世紀60年代,父親和他四舅及另一個人合伙買了一臺梳棉機,存放在離我們村12公里的鎮上,逢集就提前一天去鎮上彈棉花。梳棉機比梳棉弓的效率高好多,每次干兩天活,每人可以賺到三四塊錢,這在當時算一筆不小的收入。
1979年,村里搞起了“包產到戶”。父親把那臺梳棉機從鎮上搬回家,以為又可以彈棉花賺錢了。但父親的預測完全錯了。沒過多久,村里人都開始買機織布了,連棉花都沒有人種了,他的那點小手藝也就廢了。
第一次工業革命的另一項重要進步發生在冶金工業。我小的時候,鋼還只能用在刀刃上,全村沒有一把全鋼制的斧頭、鐮刀、菜刀。不要說鋼,鐵也很稀缺,最值錢的就是做飯用的鍋。鍋是生鐵鑄造的,空鍋若燒得過熱,一沾涼水就會裂縫,我們家的鍋不知補過多少次。當時農用工具基本都是木制的,唯一常見的金屬是門窗上的鎖環。由于這個原因,當時每個村都有一兩個木匠,但方圓數十里只有一個鐵匠。改革開放后,隨著現代化冶煉技術的引進,中國進入鋼的時代。1996年,中國取代日本成為世界第一大鋼鐵生產國?,F在再回農村,犁、耙子都已經變成鋼制的了,木制工具已成為古董。
蒸汽機發明200年之后,在我小時候,村里的動力仍然是人力和畜力。農村人看一個人是不是好勞力,主要看他肩能扛多重、背上能背多少斤。我們村沒有馬,因為馬太貴,飼養起來也麻煩,僅有的幾頭驢,是生產隊最珍貴的生產工具,耕地、馱煤、推磨、拉車,都靠它們。
我小的時候不愛干家務活。當時農村磨面用的是石磨,碾米和脫殼用的是石碾。據說,石磨在公元前2世紀就有了。逢年過節或有紅白喜事的時候,由于需要碾磨的東西很多,通常使用畜力驅動石碾和石磨,但平時碾磨量小的時候,只能靠人力。母親要我幫她碾米推磨時,我總有些不情愿,因為圍著碾盤或磨盤轉圈圈讓人覺得枯燥乏味。
我老家的石磨和石碾從來沒有被蒸汽機推動過,但在我離開家鄉30年后,石磨和石碾基本上都被廢棄了。村民們跨越蒸汽機,直接進入內燃機和電動機時代,這或許就是人們說的“彎道超車”吧!
我的第二次工業革命
第一次工業革命主要發生在紡織和冶金這兩個傳統行業,第二次工業革命則創造了許多新的產業。第一次工業革命使蒸汽機動力代替了人力和畜力,第二次工業革命則使內燃機和電動機代替了蒸汽機。但直到我上初中之前,我們村里還沒有內燃機,更沒有電動機。
在黃土高原,能種莊稼的地都是些溝溝峁峁的山地。這里的人們祖祖輩輩都是靠天吃飯。但不知從什么時候起,村民們還是用石頭在溝里壘起了一些水地。水地在當地被稱為園子,只有少數園子可以引水灌溉,大部分只能靠人工澆灌。零散的小塊園子靠挑水澆灌,稍大塊的園子則使用一種叫桔槔的裝置提水澆灌。
大約在我上初中的時候,村里有了一臺6馬力的柴油機。柴油機配上一個水泵,就可以把溝里的水揚到園子地里。這一新鮮事物立即在全村引起了轟動。只是這臺柴油機老出問題,并沒有立馬取代桔槔。
后來,公社又給我們村獎勵了一臺12馬力的手扶拖拉機。手扶拖拉機馬力不大,但又好像無所不能。農忙時耕地、脫粒、抽水,農閑時帶動磨面機磨面,或者跑運輸。包產到戶后,村里好幾戶人家自己買了拖拉機,其中還有人買了面粉機和脫粒機,開始商業化運營。慢慢地,到20世紀90年代后期,石磨和石碾被淘汰了,桔槔也被棄之不用,牛和驢也沒有人養了。
內燃機的最大影響發生在交通運輸業。我小的時候,方圓幾十里內見過汽車的人屈指可數,全村沒有一輛自行車,人們出行的方式仍然是步行。1973年,公路修到了我們村。我記得有一日,當一個由26輛吉普車組成的考察隊塵土飛揚地經過我們村時,全村男女老少都站在堿畔上觀看,真是大開眼界!
如今,汽車在農村不再是稀罕物了。據統計,中國城市人口中每百戶擁有的家用汽車在1999年只有0.34輛,2015年則達到30輛,大部分中國城市居民都享受到了這個第二次工業革命的重要創造!
電力,是第二次工業革命的另一項重要創造。從出生到去縣城上高中之前,我沒有見過電燈,村里人照明用的都是煤油燈或麻油燈,有些家道貧困的人家連煤油燈也用不起,一到晚上就黑燈瞎火。父母鼓勵我讀書,說愿意為我多費二斤油錢。當時全村最亮的燈在生產大隊的公用窯,是帶玻璃罩的罩子燈,比小煤油燈費油好幾倍。到縣城上高中時,我第一次見到電燈,不僅宿舍里有白熾燈,教室里還有日光燈。但電壓總是不穩,還經常斷電。
1995年,我們村終于通電了!通了電,村民的生活就完全不一樣了。電不僅能用于照明,而且能帶動家用電器和其他機械。村里有了由電動機驅動的磨面機、碾米機、脫粒機、電鋸。更重要的是,有了電動機,家家戶戶都可以用上自制的自來水系統,就是在比窯洞高的地方修一個封閉的蓄水池,把井水抽到蓄水池,水管連接到屋里,水龍頭一打開,水就自動流出來了。我在農村的時候,每天早晚去井里挑水是一件很辛苦的事,現在再沒有人為挑水發愁了。
我的第三次工業革命
1978年4月,我離開老家去西安上大學。我從縣城搭長途汽車到山西介休,再乘火車到西安。這是我第一次坐火車,也是第一次見到火車。此時距離第一臺大型數字計算機的發明已有33年,微型計算機產業正處于高速發展期,但直到進入大學,我才第一次聽說“計算機”這個名詞。一開始,我以為計算機就是用于加減乘除運算的,可以替代我當生產隊會計時使用的算盤。后來我知道自己錯了,計算機將取代的遠不只是算盤。
經濟系一年級的課程有一門“計算機原理”,記得我第一次上課的時候,看到碩大無比的計算機,感到很新奇。后來才知道,1946年賓州大學研發的第一臺通用電子計算機ENIAC重量接近30噸,長30.48米,寬6米,高2.4米,占地面積相當于一間大教室。
我第一次使用計算機是1988年在牛津大學讀書的時候。我把自己手寫的兩篇英文文章拿到學院計算機房輸入計算機,然后用激光打印機在A4紙上打印出來。激光打印出來的字體真是漂亮,像印刷出版的書一樣,讓人無比興奮。
對大部分人而言,一臺孤立的電腦不過是一個文字處理機。但多臺計算機連接成一個網絡,用處就大了。1969年,第一代互聯網——阿帕網誕生了。1972年,阿帕網的第一個熱門應用——電子郵件誕生了。20世紀90年代,中國也進入互聯網時代。
記得1993年12月我兒子在牛津出生的消息,我還是先通過國際長途電話告訴國內親戚,然后再由這位親戚發電報告訴老家的父母的。我在農村的時候,生產大隊的公用窯里有一部手搖電話,一根電話線串著好幾個村,通話時必須大喊大叫;打往不同線路的電話需要人工交換機轉接,全公社只有一部交換機,接線員是很讓人羨慕的工作。
我第一次安裝家用電話是留學回國的1994年。當時安裝電話要先申請,繳納5000元的初裝費后,再排隊等候。1999年,我開始使用移動電話,家里的固定電話就很少用了。2006年之后,老家也有移動電話信號了。我給父母買了一部手機,二老高興得不得了。
2017年8月,我帶幾位朋友去了一趟我們村。朋友們有心,給村里每戶人家帶了一條煙、一瓶酒。我正發愁如何通知大家來領,村主任告訴我,他可以在微信群里通知一下。傍晚時分,鄉親們果真都來了,煙和酒一件不剩全被領走了。回想起我在農村時,村支書需要用鐵皮卷成的喇叭筒大喊大叫很久,才能把全村人召集在一起,真是今非昔比。
第四次工業革命已開始
我祖父于1943年去世,當時只有30歲,父親剛剛12歲。祖父出生的時候(1913年),第二次工業革命的絕大部分新技術和新產品都已發明并投入商業化使用;他去世的時候,西方發達國家已經進入第二次工業革命的尾聲。但他連第一次工業革命也沒有經歷,在他短暫的一生中,吃的、穿的、用的與他祖父時代的沒有什么區別。
父親比祖父幸運,他和我一起經歷了3次工業革命。他下半輩子吃的、穿的、用的與祖父在世時大不相同。我比父親更幸運,因為每次工業革命我都比他早幾年經歷……我的幸運是托中國改革開放的福。正是改革開放,使得像我這樣的普通中國人有機會享受到人類過去300年的發明和創造。
據說第四次工業革命已經開始了。作為經濟學家,在享受3次工業革命成果的同時,我還期待著我們的國家,能在第四次工業革命中做出更多原創性的技術貢獻。
(圭 田摘自經濟觀察網,本刊節選,喻 梁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