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先讓
那是距今已71年的抗戰勝利后的1946年夏,我從北平盛新中學,轉到剛由四川遷回沈陽的國立東北中山中學高一年級讀書。記不得父親是由哈爾濱通過封鎖線來到沈陽,還是由朝鮮仁川來到沈陽的。我們都住在南市場的家中。他身穿長袍頭戴禮帽,每天忙著為叔叔楊子平與大漢奸鄭孝胥侄子鄭岳先打官司的事情。楊子平(從和)1936年被日本憲兵隊逮捕,以“反滿抗日、共產黨、英美偵探罪”槍殺。
只知道父親是單槍匹馬關里關外地奔波,好像還擔心漢奸的黑勢力暗害。具體情況我一概不知,但永遠不忘1947年初,我剛過17歲,到沈陽飛機場送父親去北平。眼見穿著長袍的他淹沒在登機的人群中,我流淚了。那是我與父親分別近四十年的最后一面。后來他去了朝鮮仁川,去為爺爺和堂叔楊從諤被日寇殘害討血債。從此國內內戰激烈,他與我們就天各一方了。
一個家庭中很多事家庭成員不會都了解,父親很多事我們也都不清楚。何況當時他的老母、賢妻和我的大嫂及姐妹去哈爾濱,我們溫、良、恭、儉、讓五個弟兄不是在外地(二哥先良已赴美國留學),就是住校讀書,都無法協助父親,他只能孤軍作戰了。
1983年我赴美到費城二哥家,去探望90歲的父親,我已53歲。他變得老邁體弱,失去往年奔波打官司的氣勢。耳聾行動不便,每天在電視前打盹,在自己書桌前抄錄《圣經》小楷,可是一談起叔叔、爺爺的冤案,他一再說“死不瞑目”。
此刻我才知道父親幾十年來,從大陸到海外,一直不停地寫申訴,要求按國際法向日本戰敗國討公道,并要求產業賠償。因為他堅信爺爺是早年的同盟會會員并加入國民黨,也認為叔叔在“九一八”前加入的是國民黨。因此當年的南京和后來的臺灣當局,理應受理他一次次的申訴,結果卻石沉大海。父親只好無奈地對我說:“既然你叔叔被日寇扣上共產黨罪,那么你就回到國內幫助討個說法吧。”
怎料想,我回國后經過數年的周折,終于得知,政府在審訊從蘇聯遣返到東北撫順的日本戰犯筑谷章造時,他交代其主要罪行是1936年殺害奉天共產黨特委經濟部長楊子平等一案。后經中央民政部反復審查——包括對敵偽檔案的調查,查明叔叔是1929年在山東入黨,并在1987年被批準授予抗戰革命烈士證。可惜我父親卻早于1985年在費城逝世了。他怎么會想到自己的親弟弟是地地道道的地下共產黨而不是國民黨。
在費城期間,父親曾對我說:他自己膽子小,對參加黨派離得遠遠的,你爺爺和叔叔喜歡參加黨派,最后引火燒身招來橫禍。又說他自己比爺爺、叔叔善經商。
是的,父親在哈爾濱、沈陽、遼陽、秦皇島、天津、煙臺、上海、香港以及朝鮮都有他的工廠和投資,可是而今都哪里去了?我曾問他心疼嗎?而他極其坦然而大器地說了一句:都是時局。
是時局,尤其經過朝鮮戰爭,仁川的產業大部分已變成瓦礫廢墟,僅存的已寥寥無幾,可謂兩手空空了,這都是善于經商的父親所不能預料的。
不過要說他膽子小,他半輩子為叔叔為爺爺,跟日本大戰犯土肥原以及他手下的富田、加藤、三浦少將等在逃犯不依不饒,由東北行轅戰犯法庭審判,其他在逃戰犯電請麥克阿瑟總部追緝。還有將滿洲頭號大漢奸鄭孝胥無惡不作的漢奸侄子鄭岳先告發捕拿歸案。這是何等之勇氣,又是多大的膽量與意志,這哪里是膽小之人所能做到的事!
1985年父親在費城去世,我將他的骨灰運回國,與母親衣冠合葬在家鄉山東養馬島中原村后山上。2012年家鄉的當地政府在父母墓旁建立了楊子平抗日烈士永垂不朽紀念碑。2010年我攜帶子女赴韓國仁川華僑墓地,將爺爺楊翼之1942年去世整70年的墳墓遷移到家鄉。在父親和叔叔墓碑前立了墓碑,總算是讓他們落葉歸根了。
數年過去了,未料2017年初夏,友人孫元先生幫我從網上查到,抗戰勝利后上海《申報》,天津《大公報》《益世報》《新聞報》,北平《中央日報》,從1946年12月29日到1947年4月29日,都在刊登我父親楊建民將勾結土肥原告密殺害其弟楊子平的要犯、大漢奸鄭孝胥的侄子鄭岳先繩之以法,由沈陽解往北平高等法院審辦的新聞。我翻閱著這些報紙的復印件激動萬分。
當年這些新聞報道我和家人都從未見過,我相信這些報紙刊登時,我父親奔波著,花巨款請律師進法院打官司,也可能沒有見到這些新聞報道,就匆匆于1948年初夏回朝鮮仁川,又忙著為爺爺和堂叔楊從諤另一被日寇殘害的血債,去向日本戰敗國討公道了。
也只有看了這些報紙,我才比較清楚地了解到父親與鄭岳先糾葛的前因后果,這要從頭說起:清末與朝鮮首創通商埠條約,我爺爺楊翼之屬早批赴朝經商者,經營蘇杭綢緞和夏布批發業,生意走向興隆。身在海外深感祖國強大之重要,爺爺參加了孫中山的反清活動,加入同盟會,思想維新,因此將兩個兒子楊建民(從中)楊子平(從和)送到煙臺美國人創辦的“實益學館”習英文學業。我父親半途輟學去經商了,叔叔五年后19歲以優異成績畢業,被英美頤中煙草公司聘為司賬。由于誠信干練,經田克大總辦委任為奉天總代理,設啟東煙草公司子平商行,生意如日中天,當時正處于日寇占領東三省、扶植偽滿之際。叔叔愛國心切,此時加入了共產黨地下組織,支援抗聯工作。其間,他親眼目睹日寇陰謀制造的“九一八”事變。
1932年5月國聯派遣英人李頓爵士率英、法、德、意、美五國代表團,由中國代表顧維鈞陪同前往東北調查“九一八”事變真相,以及建立滿洲國是否合法問題。
日本為了掩蓋真相,提前安排軍警、密探在飯店內外,將代表團層層封閉。僅十四天間,竟有二百多人在調查團下榻的飯店附近被捕,七人被槍殺,日本軍方命令寧可錯殺也絕不放過一人。在此險情之下,叔叔楊子平利用自己的特殊身份,事先打印一份英文的詳細申訴書,再操一口流利英語,在英國友人李斯特(我四哥楊先儉的干爹)的推薦和掩護下,坦然進入奉天大和旅館宴會廳,對李頓團長當面用英語揭露日本人在中國領土上的滔天罪行,并悄悄將申訴書交到李頓手中,最后堂堂正正地以友人身份與李頓爵士握手告別。
調查團最后的結論是:沒有一個中國人真正擁護“滿洲國政府”,因而否認“九一八”事變是“合法自衛”。無疑楊子平功不可沒,他的申訴書一定存在國聯的檔案柜中。
此事屬絕密行為,可是世上真正絕密事是少有的。俗語說沒有不透風的墻,這就要談到鄭岳先此人的面目了。
他仗著滿洲國總理鄭孝胥之侄的身份,又是從日本東京陸軍預備中學和美國波士頓大學畢業后回到東三省,很容易地進入到叔叔的啟東煙草公司任交際員,他從中看到了煙草包銷的巨大利益。
1936年初有叛徒出賣了奉天共產黨特委,被奉天憲兵隊全部捕捉,共78人,楊子平在特委中任經濟部長。利欲熏心的鄭岳先感到機會來臨了,他落井下石向土肥原告密楊子平見李頓團長的事。這增添了楊子平不只是“反滿抗日共產黨”罪,更是“英美偵探罪”而速將其游街后槍殺,時年39歲。這也正是鄭岳先效忠日寇、“九一八”后東北十大慘案之首的罪行。他不只獲得土肥原長官的獎賞,最終掌控了啟東煙草公司實權八年之久,直至抗戰勝利,在我父親艱難的告發下,這個罪大惡極的漢奸被捕,由沈陽法院轉送北平最高法院判決。
關于朝鮮仁川爺爺的和聚昌商號。從1936年叔叔被殺起,爺爺即被監視。日本人沒收他的一切證件,指誣他匯到家鄉的款項是資助抗日的,勒令停止營業。又借口1941年仁川港倉庫大火,以共產黨縱火罪逮捕我的堂叔楊從諤,殘害在獄中的爺爺,他們相繼去世。而富田、加藤、田中、三浦少將,還有坂垣中將,皆是殺害我家親人和強占我家沈陽和仁川產業的兇手。父親理應向戰敗國討還血債。
細想父親處在亂世間的一生,只身由大陸到朝鮮到臺灣,最后死于美國二哥家,他的心思牽掛太沉重:他為自己親人血恨申冤的投入,對國內親人的思念,此外作為資本家的他,怎么會不對自己的心血營業惋惜呢。
眼下只剩下我已八十八周歲孤身一人,方能理解父親的所作所為,從陌生到清晰。那些可歌可泣血淚斑斑為國為家的先輩們的事跡,讓我懷著一顆敬仰之心,寫此悼文以寄托哀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