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下室

□王樂琪

2017年11月5日 晴

地下室里看不見太陽。

日光燈不分晝夜地亮著。

沒有鐘也沒有表，時間在這里不存在了。

他翻了個身，慢慢地醒來了。夢中又是在趕火車，和每一次一樣，他匆匆地在人群中擠著，穿梭著，手里的行李箱越來越重，列車馬上就要開動了，那無所不在的聲音一遍又一遍地催促他趕快登車。他推著不知從哪兒擁著他的人群，試圖擠出一條路。人群似乎牢不可破，每挪動一步都要使盡全身的力氣。他急切地大聲解釋著他的火車馬上就開了，可似乎沒有一個人聽見他的話。他們各個面無表情，張著空洞的眼睛，像山一樣向他壓過來，壓過來，壓過來……

他終于醒了，搖搖頭，奇怪這個夢又會找上他來。在過去，在他每天都被時間支配得馬不停蹄時，他常常會被這樣的夢所驚醒。可自從他搬進地下室，永遠地離開了那個被時間概念化了的世界后，他已快把這個夢給忘光了。

夢中的急切與恐懼被地下室的明亮的燈光照得漸漸從他的腦子里升華出來，消散在空氣中。

他眨眨眼，心情平靜了許多。

可他并不著急著起床，他永遠也不用著急。

剛搬進地下室時，他醒來的第一反應是習慣地抬起左手，睡眼朦朧中他看到的是光禿禿的手腕。他一躍而起，眼睛飛速地尋找著：沒有鐘，沒有表，——窗戶！——也沒有窗戶。

“時間？可惡!”

他暴躁得像頭被激怒的獅子，揮舞著手臂，光著腳在地面上轉了兩圈。突然他停住了，長大的嘴巴慢慢合上，吞了口唾沫，身子一軟，四腳朝天倒在床上。他突然覺得很好笑，就咯咯咯地笑了起來，笑聲越來越大，越來越急促，最后竟然笑出了眼淚。實在沒有力氣了，他便抱著笑疼的肚子蜷在那兒喘氣。

“是的。沒有時間了，再也不用擔心來不及了。”

就這樣，他又睡了過去。

漸漸地，他習慣了這里的環境，沒有陽光，分不清白天黑夜，頭頂上的那盞燈永恒地亮著，變化對它來說是沒有意義的。

他吃飯、睡覺、洗澡、上廁所，做每天該做的事，事實上，他根本沒有“每天”的概念，因為沒有時間。但他確切地知道什么時候餓，什么時候困，什么時候該去廁所。餓的時候他就吃飯，困的時候他就睡覺，該上廁所的時候他就去拉洗手間的門。

他什么都可以做，也什么都可以不做。

他有時間去想他剛剛做的一個夢，愛想多久想多久。對夢的分析使他著了迷。在那個被時間揮舞著大刀在身后追趕的世界里，他幾乎已忘了他還有做夢的權利。他甚至沒有時間去關心他的內心，總之，他不屬于他自己，他不比一部精確運行的機器有更多的感覺，吃飯便吃飯，睡覺便睡覺，工作便工作——吃飯和睡覺也是工作。他覺得人生是一張由上帝排好的時間表，上面列著出生、童年、少年、青年、中年、老年、死亡幾個大段，每一段里又劃分為若干項。每一項又分成若干小項。一生被分割到小時，關鍵時刻是分和秒。他的任務就是一項一項地履行這張表，一分一秒地去實現上帝的意志，由出生到死亡。他必須小心翼翼，一絲不茍：表格只有一張，不能復印也不能涂掉重來，事實上他別無選擇。有時候他想停下來，可是上帝的規則是除非你永遠停下來，否則不允許休息。他曾偷著攜帶童心過境，可是它太重了，盡管他童年時從未感受到它的重量。他現在必須得健步如飛地趕路，一切與目標無關的東西都會降低他的速度。他可不愿看上帝的臉色，只好將屬于過去的東西還給過去。他越來越熟悉這套規則，不該做的事絕對不會做，做了也是自討苦吃。他安分而循規蹈矩，來到這個世界上不是為了創造和享樂，而是為了清賬。每天，時針分針秒針這三只橫掃一切的鐵臂推擠著裹挾著他一刻不停地轉著，周而復始，無暇旁顧。他聽不到自己的心跳，他覺得他不是真正地存在，生命是屬于滴答滴答的時間的，只有它才具有永恒的意義，而他自己不過是度量這個永恒生命的一把尺子，出生和死亡是兩端的刻度。時間對他匆匆一瞥，轉瞬即逝，他感到自己毫無價值。

地下室里靜極了，沒有人敲門也沒有電話打來。他不用擔心有人打擾他，他現在是自由的主人，再也不受時間的奴役。

他感到自己變成了永恒的一分子。

燈永遠亮著，房間的布置從來不會改變。他自己是安靜的，他的思緒在四處漫延，沒有開始也沒有結尾。

有一段時間，他又想起了剛剛做過的一個夢。“人多可笑啊，”他想，“為什么要趕火車呢？”個個行色匆匆，彼此擦肩而過，有人中途上車，有人中途下車。除了目的地，他們對什么都不關心。他們默默地計算著到站的時間，小心地看管著行李，時而用挑剔而又戒備的目光掃一眼同行的人。“還有四個小時，”他們想，“還有四個小時”……他現在感覺到他們的可笑了，甚至開始可憐他們。

“工具”。他終于找到了一個恰當的詞。

“他們雖然存在著，可是他們不為自己存在。”他想，“他們不像我現在這樣，為了自己吃飯，為著自己呼吸，一舉一動都標志著我的意義，標志著我的存在。”

“而且”，他看了周圍一眼，“我只存在于現在，而現在就是永恒，永恒就是現在。沒有過去，也沒有將來，只有現在，不變的現在。它是一整塊，不可分割的連續體，在外面的世界里，它被時間分割，分成過去、現在和未來，昨天、今天和明天。而大多數人都固執地存在于未來，都生活在明天。他們認為那是通向永恒的唯一之路，他們管它叫做希望。而正是希望抹殺了今天的意義，它偷偷地在過去和未來之間抽調了現在，使人們的存在無所依附，而這一切都是時間的功勞。想想吧，在時間永恒的運動中，有什么能稱為現在呢？“嘀嗒”一秒鐘過去了，“嘀嗒”，又一秒鐘過去了，你握緊拳頭眼睛一眨一眨地盯著它看，他試圖抓住現在，只要它一閃現，馬上就抓住它。可是現在沒有用，它一出現就已成為了過去，根本就不存在“現在”。在時間統治的世界里，沒有永恒。”

可在這兒，他看到了一眼那輕便而結實的家具，看了看衣柜玻璃，以及鏡子里的自己，這兒的一切都涂上了現在的色彩。在這里沒有時間，也沒有過去、現在和未來的界限，而沒有界限就意味著不可超越，就意味著永恒。

地下室里沒有陽光。

燈不分晝夜地亮著。

沒有鐘也沒有表，時間在這里不存在了。

剩下的是永恒的現在和現在的永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