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塑古希臘“自由”觀念：馬克思政治哲學的初始語境

臧峰宇 姚穎

內(nèi)容提要馬克思的《博士論文》以及為此撰寫的《關于伊壁鳩魯哲學的筆記》是一項別具一格的古典學研究，這項研究以肯定伊壁鳩魯原子偏斜理論的方式重塑古希臘的“自由”觀念，呈現(xiàn)了馬克思政治哲學的初始語境。研讀這兩篇古典學研究文本可見，古希臘的自由精神在作為現(xiàn)代政治哲人的馬克思身上得到豐沛的體現(xiàn)，而深受古典學教益的馬克思實現(xiàn)了古典精神與現(xiàn)代精神的語境轉換。他對普羅米修斯形象的贊頌表明，為了擺脫必然性中的不幸，必須有勇氣運用理智，以啟蒙的精神自覺反抗不義的統(tǒng)治者，讓啟蒙的自由之光引導人民，在去蔽的過程中確認實現(xiàn)自由的思想的自我主張。

關鍵詞古希臘哲學自由自我意識伊壁鳩魯?shù)轮兛死?/p>

〔中圖分類號〕A811；B0-0〔文獻標識碼〕A〔文章編號〕0447-662X（2017）11-0032-07

1839年底，馬克思專注于研究海爾梅斯主義。想讓馬克思到波恩大學任教的鮑威爾督促他盡快完成在柏林大學的最后一次考試，并告訴他申請博士學位和各種學術職務的手續(xù)，①為此馬克思集中精力撰寫以《德謨克利特的自然哲學和伊壁鳩魯?shù)淖匀徽軐W的差別》為題的博士論文，這篇論文是在中學時代和大學時代受到古典學教育的他受青年黑格爾派影響通觀全部希臘哲學并詳細闡述伊壁鳩魯派、斯多亞派和懷疑派的研究計劃的開端。盡管這項研究計劃后來并未成行，但這篇博士論文和為此撰寫的《關于伊壁鳩魯哲學的筆記》（簡稱《筆記》）呈現(xiàn)了青年馬克思古典學研究的基本思路。通過分析馬克思所受的古典學教育與他對普羅米修斯形象的現(xiàn)代演繹，深入解讀《筆記》和《德謨克利特的自然哲學和伊壁鳩魯?shù)淖匀徽軐W的差別》（簡稱《博士論文》），可在馬克思政治哲學的初始語境中理解他的自由觀念。

一、馬克思所受的古典學教育與《關于伊壁鳩魯哲學的筆記》

馬克思在少年時代就接受古典學教育，并產(chǎn)生研究古希臘哲學的濃厚興趣。在特里爾高中讀書時，“他沉浸在西塞羅、塔西佗、賀拉斯、柏拉圖、修昔底德、荷馬和索福克勒斯等人的著作中。”②他的希臘語和拉丁文成績很好，其拉丁語作文《奧古斯都的元首政治應不應當算是羅馬歷史上最幸福的時代？》可謂比較奧古斯都統(tǒng)治時期與之前兩個歷史時期的社會道德與文化狀況的佳作。在他的畢業(yè)證

書上赫然表明：“卡爾·馬克思能很好地翻譯和解釋古典作品中最艱深的地方，特別是那些與其說難在文詞的晦澀、無寧說難在內(nèi)容和思想的邏輯關系的地方”。②[德]弗蘭茨·梅林：《馬克思傳》，樊集譯，人民出版社，1965年，第10、12頁。可見，馬克思在少年時代就已經(jīng)展現(xiàn)出了古典學研究的學術潛質(zhì)，這種潛質(zhì)在他的大學時代的課余閱讀、翻譯和寫作中得到了更豐富的反映。

在波恩大學讀書的馬克思聽了韋爾凱爾講的希臘羅馬神話、施勒格爾講的荷馬研究以及普羅帕修斯的哀歌，他參加了致力于復興希臘美學的文學團體“邦納詩人”，還在大學期間“翻譯了塔西佗的《日耳曼尼亞志》和奧維狄烏斯的《哀歌》”。②轉學到柏林大學后，馬克思與鮑威爾等青年黑格爾派成員熱烈討論了古典精神與現(xiàn)代狀況的差別，他們所強調(diào)的自我意識哲學在一定程度上源自懷疑派、伊壁鳩魯派和斯多亞派。這時他廣泛涉獵古希臘和古羅馬哲人的經(jīng)典文本，也關注同時代思想家撰寫的研究古典學的新著，進而對這兩類文本進行比較解讀。正是這一時期的閱讀、翻譯和研究經(jīng)歷使他確定了博士論文的選題，這無疑是一項別具一格的古典學研究。

伊壁鳩魯哲學是馬克思博士論文的主要研究對象，他為此撰寫了七本預備性筆記，馬克思關于德謨克利特哲學的研究筆記和其他相關摘錄沒有保存下來，這組關于伊壁鳩魯哲學的筆記第2～4本寫于“1939年冬季學期”，其中評論部分1927年發(fā)表于《馬克思恩格斯全集》俄文版第1卷， 1956年全文發(fā)表于俄文版《馬克思恩格斯早期著作選》，1968年第一次按原文發(fā)表于柏林版《馬克思恩格斯全集》補卷上冊。在其中精要闡釋了盧克萊修、普盧塔克、西塞羅、伽桑狄、塞涅卡等古希臘哲學家的相關論述，形成了朝向自由的哲學觀念。在第一筆記本中，馬克思摘錄和評論了第歐根尼對伊壁鳩魯?shù)脑u論。在第歐根尼看來，伊壁鳩魯“偶然發(fā)現(xiàn)了德謨克利特的著作，他便獻身于哲學了”，“他把德謨克利特關于原子的學說和亞里士提卜關于快樂的學說當作他自己的學說加以宣揚。”⑤⑥⑦⑧⑨⑩B11《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0卷，人民出版社，1982年，第27、40、35、41、48、53、54、60頁。馬克思注意到伊壁鳩魯為原子加入“內(nèi)在必然性”，使“觀念的東西和必然的東西”存在于“外在的想象的形式”中，這種外在的想象形式“只有與具體的東西相沖突時”，才“陷入矛盾的觀念性”。⑤因而將其視為“最為精細”地以“表象”為哲學的可靠依據(jù)的哲學家，正是這位哲學家“最徹底的”“完成古代哲學”。⑥他贊賞伊壁鳩魯沒有近代固有的偏見，其樸素的哲學及內(nèi)在的辯證原則“證明世界和思想是某種可想象的，可能的東西”，其論據(jù)是“自為存在的可能性”，“這可能性在自然界的表現(xiàn)是原子，他在精神上的表現(xiàn)則為偶然和任意。”⑦馬克思指出原子“脫離直線的偏斜”的規(guī)律，并以盧克萊修的看法佐證，這時他已觸及伊壁鳩魯原子偏斜論的實質(zhì)問題。

第二筆記本是關于第歐根尼、塞克斯都·恩披里柯和普盧塔克評價伊壁鳩魯哲學的研究。他在評注第歐根尼的分析時論述了伊壁鳩魯?shù)乃枷敕椒ǎ耙庾R的全部活動僅僅是與遠方作斗爭，這遠方象一股魔力籠罩著整個古代世界；可能性、偶然性僅僅是意識的原則；意識力求以某種方式使自己和它的客體等同起來”。⑧伊壁鳩魯看重“意識的自由”，這在他對天象的多種解釋方法中得到了證明。馬克思認為伽桑狄完全不理解伊壁鳩魯，伊壁鳩魯關于創(chuàng)造世界的問題的宇宙觀方法表明，“在這種哲學中精神是如何創(chuàng)造世界的，這種哲學與世界的關系是怎樣的，哲學的精神即創(chuàng)造潛力是怎樣的。”⑨他進而揭示了“伊壁鳩魯一切解釋的實質(zhì)”——“世界的規(guī)定性和界限就象這些依附著它的感性表象一樣，是多種多樣的，而且每一個感性表象都可看成是它的界限，也就是它的更準確的規(guī)定和解釋。”⑩至于伊壁鳩魯哲學的缺陷，即只知道觀念在意識中存在，卻不知道觀念的界限、原則及其必然性，其實是伊壁鳩魯意識到的缺陷，也是整個古代哲學的缺陷。

在此，馬克思轉而評注恩披里柯關于伊壁鳩魯哲學與懷疑派之間關系的研究，伊壁鳩魯意識到哲學和科學的差別，認為科學無助于人們愛智慧，而在皮浪等懷疑論者的眼中，精神無法理解事物，馬克思認為“懷疑論是一種會說話的現(xiàn)象，只要現(xiàn)象本身一消失，它也隨著消失”。B11在批判懷疑論軟弱無力的同時，他強調(diào)“哲學象一個和精神斗爭的精神戰(zhàn)士，而不象一個擺脫了自然吸引力的個別叛教者，它起著普遍力量的作用，使阻礙發(fā)現(xiàn)普通東西的形式消融。”②③④⑤⑥⑦⑧⑨⑩B11B12B13《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0卷，人民出版社，1982年，第61～62、63、64、74、91、99、103、111、112、119、105、148、126頁。接下來，馬克思評注了普盧塔克的一篇有很少可取之處的論文《論信從伊壁鳩魯不可能有幸福的生活》，普盧塔克沒有認識到伊壁鳩魯看重精神的快樂和心靈的寧靜，他所作的評論如同一個學徒工的瞎說。②馬克思在這里評析了早期古希臘哲學觀念史，他認為早期古希臘哲人展現(xiàn)了“道德生活的基本威力”，“是政治生活的積極創(chuàng)造者，立法者”，③同時提到柏拉圖關于“哲學王”的形象表達，由此強調(diào)知識和權力的關系問題。從中可見，強調(diào)物質(zhì)和虛空的永恒性的伊壁鳩魯看重精神和觀念之于自由的意義，實際上他將古希臘哲人中出眾地將對事物內(nèi)在規(guī)定性和外在規(guī)定的單一認識整合為辯證的觀念系統(tǒng)。

馬克思在第三筆記本中繼續(xù)評注普盧塔克的《論信從伊壁鳩魯不可能有幸福的生活》以及《科洛特》，普盧塔克質(zhì)疑伊壁鳩魯所說的“自由”不可能存在，而事實是伊壁鳩魯認為，“現(xiàn)實性僅僅被規(guī)定為可能性，規(guī)定為偶然性。”④實現(xiàn)可能性或偶然性的空間是開放的，這里體現(xiàn)著主體的自由選擇和自我意識。馬克思在這里用很長的篇幅討論幸福的形式及其可能性問題，言說古希臘哲人關于生死的態(tài)度，從中彰顯伊壁鳩魯哲學的思辨性和現(xiàn)實性。在馬克思看來，普盧塔克與伊壁鳩魯?shù)乃枷塍w現(xiàn)為“日常意識與哲學意識的關系”，⑤而合宜的哲學應當在現(xiàn)實的基礎上生成自由的理想境界。隨后，馬克思摘錄和評論了普盧塔克對伊壁鳩魯派哲人科洛特的著作《論信從其他哲學家的學說就不能生活》，從中可見他對伊壁鳩魯和德謨克利特、恩培多克勒、巴門尼德、柏拉圖的思想比較，而這再次證明普盧塔克“非哲學的思維方式”，即一種洋洋自得的“內(nèi)在的、怡然自得的愚蠢”。⑥關鍵是普盧塔克不能理解現(xiàn)成的存在和生成的現(xiàn)實之間的關系問題，而這正是伊壁鳩魯哲學的優(yōu)越之處。

在第四筆記本中，馬克思繼續(xù)評論普盧塔克的《科洛特》，同時評論了盧克萊修的長詩《物性論》。他摘錄了普盧塔克對伊壁鳩魯和蘇格拉底、斯蒂爾蓬、阿爾克西拉奧斯的比較，再次批評普盧塔克“沒有一點哲學嗅覺”。⑦在摘錄和評論《物性論》三卷時，馬克思明確贊賞這位寫出“勇敢的、雷鳴般的詩歌”的詩人是“朝氣蓬勃的、大膽的、富有詩意的世界主宰者”，⑧比普盧塔克對伊壁鳩魯?shù)睦斫庖懊魑鸁o數(shù)倍”，因為他將伊壁鳩魯學說的特點置于“最重要的地位”，從而表明，“哲學研究的首要基礎是勇敢的自由精神”。⑨尤其重要的是，盧克萊修依據(jù)伊壁鳩魯?shù)恼軐W本質(zhì)得出了“原子偏離直線”的結論，即物質(zhì)在運動中不限于朝著“簡單的方向”的規(guī)律，⑩它具有自由的可能性，體現(xiàn)為一種自為的存在。盡管馬克思也指出伊壁鳩魯對原子的質(zhì)的規(guī)定是武斷的，而“盧克萊修的東西只有少量可供利用”，B11但他確乎在這里發(fā)現(xiàn)了盧克萊修對伊壁鳩魯偶然性思想的認同，這種偶然意味著朝向未來的自由，而這種自由以世俗世界的創(chuàng)造為前提。

馬克思在第五筆記本中接著評論盧克萊修的《物性論》第4～6卷，他對第4卷和第5卷僅作摘錄，對第6卷作出詳細評論。在馬克思看來，伊壁鳩魯哲學在古希臘哲學演進過程中具有特殊性，它的出現(xiàn)實乃古希臘哲學之幸。他再次贊賞古希臘哲學“異常的客觀的素樸性”，認為“希臘人將永遠是我們的老師，因為這種素樸性把每一事物可以說是毫無掩飾地、在其本性的凈光中亮出來——盡管這光還是晦暗的。”B12同時，馬克思指出黑格爾哲學在批判現(xiàn)象世界方面體現(xiàn)的激進取向，“象普羅米修斯從天上盜來天火以后開始在地上蓋屋安家那樣，哲學把握了整個世界以后就起來反對現(xiàn)象世界。現(xiàn)在黑格爾哲學正是這樣。”B13為此必須改變反對精神和真理的哲學處境，以自由的勇氣和力量使這光照亮蒙昧和晦暗的世界，這種努力旨在發(fā)掘古希臘哲學的啟蒙旨趣并開啟新的啟蒙歷程。

在第五筆記本最后五頁，馬克思摘錄了黑格爾《哲學全書》中論自然哲學的部分章節(jié)，并對伊壁鳩魯?shù)淖匀徽軐W與黑格爾自然哲學作比較解讀，完成了“自然哲學提綱”。這一提綱有三種方案，一是再現(xiàn)《哲學全書》第252～334節(jié)的內(nèi)容，二是在有限的摘錄中完成術語的再創(chuàng)造和觀念的系統(tǒng)化，三是以新的觀念和術語系統(tǒng)充分反映黑格爾自然哲學的內(nèi)容。②③④⑤⑥⑦《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0卷，人民出版社，1982年，第921、179～181、181～182、151、153、167、170頁。馬克思在“第一方案”中摘錄了黑格爾在自然哲學中論力學和物理學的內(nèi)容。在“第二方案”中從“抽象力學”“有限力學”和“絕對力學”三部分論及力學問題，又從“普遍個體性物理學”“特殊個體性物理學”和“整體的個體性物理學”三部分論及物理學問題。②“第三方案”最有創(chuàng)見性，也是最簡潔的方案，這里只有“時間”“空間”“引力”“比重”“地質(zhì)自然”等物理學-哲學概念，③卻清晰地展現(xiàn)了理解自然哲學的線索。

在第六筆記本中，馬克思摘錄和評論了魯齊烏斯·安涅烏斯·塞涅卡的《全集》第1～3卷、約·斯托貝的《箴言和牧歌》和《亞歷山大里亞的克雷門斯全集》。他在這個筆記本中幾乎未作評論，但很多摘錄頗能體現(xiàn)伊壁鳩魯哲學的特質(zhì)，很多內(nèi)容后來在《博士論文》中得到了深刻分析。例如，“‘在必然性中生活是不幸的事，但是在必然性中生活，并不是一個必然性。而為什么并不是必然性呢？通向自由的道路到處都開放著，這種道路很多，它們是短而容易走的。因此謝天謝地，在生活里誰也不會被束縛住，而對必然性本身加以制約倒是許可的”。④又如，“為了獲得真正的自由，你必須為哲學服務，一個獻身于哲學的人，不須等待長久，他立即就會變得自由。”⑤在這里，馬克思再次摘錄伊壁鳩魯關于原子偏斜的觀點，也摘錄了古希臘哲人關于伊壁鳩魯剽竊了德謨克利特的無稽之談，他從伊壁鳩魯對“自由”的強調(diào)中發(fā)現(xiàn)“自我意識”，這是哲學生成的必經(jīng)之途，也是彰顯哲學的政治性的要徑所在。

馬克思在第七筆記本中摘錄和評論了西塞羅的《論神性》《土斯庫蘭的談話》五卷本、《論最高的善和惡》第1～3卷，他意識到“構成純粹希臘哲學的那一套三個希臘哲學體系，即伊壁鳩魯、斯多葛派和懷疑派體系，都從過去已知的東西中吸取各自的基本要素”，同時指出，“伊壁鳩魯?shù)淖匀徽軐W基本上是德謨克利特的，而道德規(guī)則與昔勒尼派的道德觀相似”，原因在于，“懷疑論者是哲學中的科學家；他們的工作是進行比較，因而也就是搜集各種不同的，先前闡述過的主張。”⑥由此，馬克思闡述了“編纂哲學史的任務”，強調(diào)哲學史研究應當“把那種象田鼠一樣不聲不響地前進的真正的哲學認識同那種滔滔不絕的、公開的、具有多種形式的現(xiàn)象學的主體意識區(qū)別開來。”⑦在這里，他還摘錄了西塞羅關于伊壁鳩魯論原子偏斜以及快樂和幸福的觀點，強調(diào)對“真正的哲學”的理解不能沉湎于流俗的意見，而要在研究中解釋哲學與事物本身的實質(zhì)。

從中可見，古希臘的自由精神在作為現(xiàn)代政治哲人的馬克思身上得到豐沛的體現(xiàn)，而深受古典學教益的馬克思實現(xiàn)了古典精神與現(xiàn)代精神的語境轉換。他以深厚的歷史意識審視現(xiàn)代社會的實際問題，形成了彰顯古典精神的現(xiàn)代社會發(fā)展路徑，這從馬克思對啟蒙運動的深刻評價中可察覺諸多印記。例如，他對弗格森的贊賞與弗格森崇尚斯巴達精神的古典氣質(zhì)有很深的關系。正是在古典學研究領域，青年馬克思發(fā)現(xiàn)了需要在現(xiàn)代重塑的“自由”。理解他對“自由”之必要性、可能性與正當性的論證，必須完整理解《德謨克利特的自然哲學與伊壁鳩魯?shù)淖匀徽軐W的差別》。

二、兩種自然哲學的差別與馬克思對古希臘“自由”觀念的重新發(fā)現(xiàn)

馬克思起初準備在柏林大學申請答辯，但當時柏林的政治氛圍很緊張，他不愿意“跟那些精神的臭鼬，那些只是為了到處尋找新的死胡同而學習的家伙打交道”，《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7卷，人民出版社，1972年，第424頁。而耶拿大學教授伯恩哈德·沃爾弗愿意為他提供幫助。《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7卷，人民出版社，2004年，第20頁。所以，馬克思將博士論文寄給耶拿大學哲學系主任卡爾·弗里德里希·巴赫曼教授，巴赫曼肯定了馬克思這篇寫于1840年下半年至1841年3月底的創(chuàng)新之作，并“謹向諸位推薦特里爾的卡爾·亨利希·馬克思先生這位完全合格的學位應考生……學位論文證明該考生不僅有才智、有洞察力，而且知識廣博，因此，本人認為該考生完全有資格獲得學位。”④⑤⑥⑦⑧⑨⑩B11《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1995年，第942、9、10～11、12、103、17、20、22、24頁。這篇《博士論文》《博士論文》原始手稿遺失，目前可見的是經(jīng)他人抄錄并由馬克思修改補充的殘篇，缺少第一部分第4、5章和第2章的注釋部分。因準備付梓，馬克思寫了獻詞和序言，但該文在馬克思生前未能出版。1902年以刪節(jié)形式發(fā)表于弗·梅林編的《卡爾·馬克思、弗里德里希·恩格斯和斐迪南·拉薩爾的遺著》，1927年全文發(fā)表于MEGA1第1部分第1分冊。是青年馬克思政治哲學研究的開篇之作。受到科本1840年出版的獻給“來自特里爾的我的朋友卡爾·亨利希·馬克思”Kppen， Karl Fridrich， Fridrich Der Grosse Und Seine Widersacher， Leipzig， 1840， fly page.的著作《弗里德里希大帝和他的敵人》的影響，馬克思以獨特的思路分析了古希臘自然哲學傳統(tǒng)，并在伊壁鳩魯?shù)脑悠庇^念的解讀中超越了傳統(tǒng)古希臘研究的窠臼，將普羅米修斯視為哲學史中最崇高的圣者和殉道者并試圖效仿，由此開啟了創(chuàng)造人類未來的政治哲學視域。

《博士論文》包括獻詞、兩篇序言、“第一部分：德謨克利特的自然哲學和伊壁鳩魯?shù)淖匀徽軐W的一般差別”“第二部分：德謨克利特的自然哲學和伊壁鳩魯?shù)淖匀徽軐W的具體差別”以及“附錄：評普盧塔克對伊壁鳩魯神學的論戰(zhàn)”。馬克思將這篇論文獻給政府樞密顧問路德維希·馮·威斯特華倫先生，向這位“敬愛的慈父般的朋友”“表達子弟之忱”，因為這位“充滿青春活力的老人”“用真理所固有的熱情和嚴肅性來歡迎時代的每一個進步”。④他在序言中揭示了以往鮮有人研究的德謨克利特和伊壁鳩魯?shù)淖匀徽軐W，在沒有先前任何研究可參考的情況下試圖解決一個在希臘哲學史上“尚未解決的問題”。在馬克思看來，伊壁鳩魯派、斯多亞派和懷疑派“是理解希臘哲學的真正歷史的鑰匙”，黑格爾雖然總結了這些體系的概況，但缺乏具體認識。同時，馬克思引用休謨的話來解釋在附錄中批評普盧塔克對伊壁鳩魯神學的論戰(zhàn)的原因，用以批判“神學化的理智對哲學的態(tài)度”，⑤確立哲學的獨立性及其在人類社會中的最高地位，用普羅米修斯的自白“我痛恨所有的神”來宣告哲學代表的是具有“最高的神性”的“人的自我意識”。⑥在新序言中，馬克思指出伊壁鳩魯派、斯多亞派和懷疑派“是自我意識的哲學家”，而他之所以未能完成一部綜述上述學派的著作，是因為“正在從事性質(zhì)完全不同的”或曰“具有直接意義的”“政治和哲學方面的研究”。⑦

包括五章的第一部分只留下前三章，第4章“德謨克利特的自然哲學和伊壁鳩魯?shù)淖匀徽軐W一般原則差別”和第5章“結論”遺失了。馬克思在第1章明確了“論文的對象”，指出以往不受重視且被誤解為折衷主義體系的伊壁鳩魯派、斯多亞派和懷疑派是貫穿希臘哲學的羅馬精神的原型，“這些體系合在一起形成自我意識的完整結構”絕非偶然，⑧而體現(xiàn)為對古希臘哲學具有重要意義的發(fā)展。為此應擺脫偏見，在分析其細節(jié)的過程中做出對“德謨克利特的物理學和伊壁鳩魯?shù)奈锢韺W的關系的判斷”。他在第2章批判了斯多亞派哲學家、學院派的科塔、西塞羅、普盧塔克等古代作家以及中世紀思想家克萊門斯、塞克斯都·恩披里柯對伊壁鳩魯?shù)倪^度指責，以近代哲學家萊布尼茨關于伊壁鳩魯抄襲了德謨克利特的觀點作為上述指責的代表，通過論證“把德謨克利特的自然哲學和伊壁鳩魯?shù)淖匀徽軐W等同起來所產(chǎn)生的困難”回應上述觀點，指出這兩位哲學家的論述思路是“截然相反的”，認為他們以“完成相同的方式”講授“同一門科學”不合邏輯。⑨

馬克思看到德謨克利特關于人類知識的真理性和可靠性的判斷有自相矛盾之處，體現(xiàn)為懷疑主義和二律背反，伊壁鳩魯則是獨斷主義者。“當?shù)轮兛死匕迅行允澜缱兂芍饔^假象時，而伊壁鳩魯卻把它變成客觀現(xiàn)象。”⑩這種差別也體現(xiàn)在他們不同的實踐活動中，不滿足于哲學的德謨克利特精通多種實證知識且閱歷豐富，而伊壁鳩魯則在哲學中尋求內(nèi)在的滿足和幸福，認為“服務于哲學本身就是自由”。B11至于對思想同存在的關系問題的理解，德謨克利特認為必然性是萬物的主宰，伊壁鳩魯強調(diào)偶然性，因為偶然使在必然性中生活的人們有了自由。在馬克思看來，這種差別的后果體現(xiàn)在對具體的物理現(xiàn)象的解釋上，德謨克利特重視的必然性在有限的自然里只能從一系列條件、原因、根據(jù)等實在的可能性中推演出來，而伊壁鳩魯強調(diào)的偶然性是一種具有可能性的現(xiàn)實性，二者的差別顯而易見。

由此，馬克思開始闡述德謨克利特和伊壁鳩魯?shù)奈锢韺W的具體差別，這部分內(nèi)容由五章構成。第1章主題“原子脫離直線而偏斜”是伊壁鳩魯關于原子運動形式的重要觀點，這個為西塞羅和皮埃爾·培爾嘲笑的看法作為“規(guī)律貫穿于整個伊壁鳩魯哲學”，②③④⑤⑥⑦⑧《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1995年，第35、38、44、50、52、61、63、101頁。被馬克思甚為看重。因為“伊壁鳩魯最先理解了排斥的本質(zhì)，……在政治領域里，那就是契約。”②正是原子的碰撞和沖擊使世界得以創(chuàng)生，而原子偏斜意味著自由，由此形成的自我意識超越了原子運動的內(nèi)部結構，也超越了傳統(tǒng)哲學體系和政治生活的內(nèi)部結構。通過對第2章的主題“原子的質(zhì)”的分析，馬克思進一步關注伊壁鳩魯對“外化了的、與它自己的本質(zhì)不同的定在”這一矛盾的興趣，他看到伊壁鳩魯對原子的體積、形狀、重力的規(guī)定具有與德謨克利特不同的實體性內(nèi)容，這“同對偏斜的考察得出的結果是一樣的”，③通過將本質(zhì)和存在的矛盾客觀化，伊壁鳩魯提出了擺脫舊觀念的束縛而實現(xiàn)自由的新科學。

馬克思接著在第3章中探究“不可分的本原和不可分的元素”，他從紹巴赫對伊壁鳩魯原子論的闡述和相關引證談起，經(jīng)由對原子和虛空的“無限”的論證，認為“伊壁鳩魯在矛盾極端尖銳的情況下把握矛盾并使之對象化，……而德謨克利特則僅僅將其中的一個環(huán)節(jié)對象化。”④伊壁鳩魯將“不可分的元素”作為質(zhì)的規(guī)定性，他和德謨克利特在本質(zhì)的世界分手了。由此馬克思在第4章和第5章中展開對“時間”和“天象”的論述，他認同伊壁鳩魯將時間看作是“現(xiàn)象的絕對形式”，即反映現(xiàn)象自身的“偶性的偶性”“變換的變換”，⑤進而強調(diào)感性的自我意識以及由此實現(xiàn)的“定在中的自由”。馬克思尤其重視伊壁鳩魯對天象的論述，即指出“認為人需要天的人”的觀念是愚昧和迷信的，馬克思以把握現(xiàn)象和感性知覺的方式破除一切神話的蒙蔽，發(fā)現(xiàn)了伊壁鳩魯哲學體系中“最深刻的認識，最透徹的結論”：使天體回到非永恒的人間。“個別的自我意識便從它的蛹化中脫身而出，宣稱它自己是真實的原則，并敵視那已經(jīng)獨立的自然。”⑥這樣，在自然面前無所恐懼的人們可以擺脫天體對心靈寧靜的干擾，而伊壁鳩魯也因此被馬克思看作是“最偉大的希臘啟蒙思想家”，⑦因為他以自我意識的理性否定神的存在，其宗教批判具有否定專制制度的啟示意義。

最后，馬克思在附錄中評論了“普魯塔克對伊壁鳩魯神學的論戰(zhàn)”，這個只包括第一部分的殘篇的焦點是“人同神的關系”。普魯塔克指責伊壁鳩魯不信神和免于恐懼的快樂，認為這樣可能使人敢于作惡并不感到懊悔，而只有神賜的愉快才是真實的。為此馬克思提及“關于神的存在的證明”這個經(jīng)典的宗教哲學命題，他認為這種證明“不外是對人的本質(zhì)的自我意識存在的證明，對自我意識存在的邏輯說明。”⑧其實，這種證明是以思想的方式確認“神不存在”，而現(xiàn)實中的個人應該有勇氣運用自己的理智。在這個意義上，他以人民的名義反對天國和塵世的統(tǒng)治者，“反對一切天上的和地上的神”，在運用自我意識哲學解讀伊壁鳩魯自然哲學的過程中倡導自由與解放，從而以宗教批判的方式表達了政治批判。

三、普羅米修斯形象的隱喻與馬克思政治哲學的初始語境

在馬克思的古典學研究中，有一位他推崇備至的神話形象貫穿全篇，那就是盜天火給人間的普羅米修斯。他在《筆記》中不乏激情地寫道：“對于那些以為哲學在社會中的地位似乎已經(jīng)惡化因而感到歡欣鼓舞的懦夫們，哲學再度以普羅米修斯對眾神的侍者——海爾梅斯所說的話來回答他們：你好好聽著，我決不會用自己的痛苦去換取奴隸的服役；我寧肯被縛在崖石上，也不愿做宙斯的忠順奴仆，普羅米修斯是哲學日歷中最高尚的圣者和殉道者。”《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0卷，人民出版社，1982年，第189～190頁。為馬克思所深感震撼的是埃斯庫羅斯筆下的普羅米修斯形象，其中蘊含著以無畏的意志反抗不義的統(tǒng)治的反叛精神，在命運的定在面前，能否以理智知識挑戰(zhàn)神圣秩序呢？為了擺脫必然性中的不幸，必須有勇氣運用理智，以啟蒙的精神自覺反抗不義的統(tǒng)治者，在去蔽的過程中確認實現(xiàn)自由的思想的自我主張。

達此宏愿，既需要擁有超凡的勇氣，也需要獲得充足的理智的技藝。“盜火”正是以勇氣獲得技藝的意象，因為“火”是人類文明的開端，“火光”在豐盈人類物質(zhì)生活的同時也照亮了人類的精神世界。普羅米修斯在必然性中試圖把握驅(qū)散蒙昧的契機，盡管被縛的他也曾感嘆“技藝勝不過定數(shù)”，但他畢竟用茴香桿盜走火種照亮人間，這在馬克思看來乃是一種革命的隱喻。盡管這時馬克思仍然認為“哲學的實踐本身是理論的”，⑤《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1995年，第75、76頁。但他已經(jīng)開始用理性的實踐之思面對塵世的現(xiàn)實。多年后，他在寫給裴·拉薩爾的信中表明，研究古希臘哲學“與其說出于哲學的興趣，不如說出于（政治的）興趣。”《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9卷，人民出版社，1972年，第527頁。重新發(fā)現(xiàn)古希臘的“自由”觀念，以啟蒙的精神和革命的技藝來實現(xiàn)自由，體現(xiàn)了青年馬克思的政治理想。

馬克思這時直接的思想?yún)⒄帐酋U威爾、科本等青年黑格爾派學者對古希臘自我意識哲學的研究，但一開始他就具有獨立的思想姿態(tài)，并選擇伊壁鳩魯這位強調(diào)精神自由的古代思想家作為其政治哲學研究的開端。馬克思所使用的有關伊壁鳩魯哲學的文獻資料，“主要來自第歐根尼·拉爾修，還有少量伊壁鳩魯《論自然》的殘篇，另外就是盧克萊修的長篇教諭詩《物性論》了。”羅曉穎：《馬克思與伊壁鳩魯》，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10年，第94頁。馬克思最為關注的是伊壁鳩魯對反神學的自由意志的倡導，由此以被證明的自我意識哲學反抗政治專制，而這需要揚棄以往的哲學家關于德謨克利特的自然哲學和伊壁鳩魯?shù)淖匀徽軐W的看法。肯定伊壁鳩魯哲學實則挑戰(zhàn)傳統(tǒng)哲學體系的束縛及其中的偏見，為此應對古典政治哲學史的關鍵問題進行重新書寫，強調(diào)因碰撞而產(chǎn)生的偏斜所具有的擺脫必然性束縛的意義，在把握偶然性的政治技藝中創(chuàng)造人類的未來。

回到青年馬克思古典學研究的原初語境可見，他關于德謨克利特和伊壁鳩魯?shù)牟顒e的研究指向老年黑格爾派和青年黑格爾派的差別，或者說保守的哲學辯護與啟蒙的自我意識的差別。青年黑格爾派的自我意識哲學強化了黑格爾哲學的激進取向，他們看到當時德國政治和宗教的現(xiàn)實性，并以宗教批判的方式實現(xiàn)政治批判，為青年馬克思深切認同，但在他以此分析古希臘哲學“同仁”的自然哲學所具有的政治性時，看到這位哲學家無愧于盧克萊修稱頌之處恰在于其思想的啟蒙意義。“‘原子偏斜是人們形成自由意愿的原因”，Cyril Bailey， The Greek Atomists and Epicurus， Oxford： Claren-don Press， 1928， p.433.與青年黑格爾派不同，馬克思這時已經(jīng)意識到不能將自由的實現(xiàn)寄托于純粹理論批判，而應用思想傳遞普羅米修斯的“火炬”，讓啟蒙的自由之光引導人民，使擺脫束縛的人民獲得整個世界。

這項古典學研究因而具有明確的政治哲學指向，青年馬克思在世界歷史視野中實現(xiàn)哲學的社會理想與現(xiàn)實的政治實踐的融合，從而彰顯了哲學的政治性和政治的哲學性。因為“世界的哲學化同時也就是哲學的世界化，哲學的實現(xiàn)同時也就是它的喪失，哲學在外部所反對的東西就是它自己內(nèi)在的缺點，正是在斗爭中它本身陷入了它所反對的缺陷之中，而且只有當它陷入這些缺陷之中時，它才能消除這些缺陷。”⑤哲學研究的意義在于改變世界，哲學對外部世界的改變并非外部反思，而是在現(xiàn)實的斗爭中揚棄既成的缺陷，同時反觀并否定哲學內(nèi)在的缺點，在舊世界的廢墟上建立新世界，從而實現(xiàn)哲學和現(xiàn)實的生成。這種思路后來在政治經(jīng)濟學研究中得到深化和完善，成為馬克思政治哲學的主調(diào)。

作者單位：臧峰宇，中國人民大學哲學院；姚穎，中共中央編譯局馬列部

責任編輯：王曉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