義猴

蔣世平

單學正是個郎中，經常到青龍山深處采藥。看到有幾處坡地很肥沃，單學正便在那里種上紅薯和玉米。恰好附近有個山洞，單學正挖了紅薯、摘了玉米，就藏在山洞里。單學正不想路上來回耽擱采藥，進山了便不回家，住在山洞里。那天，單學正采藥，看見一只被猛獸咬得遍體鱗傷的猴子，便抱回山洞，精心治療。半個月后，猴子康復了。單學正摸著猴子的頭，說道：“猴先生，你傷已痊愈，可以放心回去了。我們相處10多天，算是有緣，今后想吃紅薯玉米，就來我這山洞吧。”

猴子好像昕懂了單學正的話，對單學正抱抱爪子，仿佛施禮一般，然后“吱”一聲縱身躍向了青龍山深處。

有一天，單學正在山中與這猴先生相遇了。原來這猴先生竟是猴王，手下有100多只猴子。猴王對單學正磕頭，拿出山桃送給單學正。那百來只猴子，從此對單學正視同上賓。

那天，單學正回到山洞，吃了幾個烤紅薯，正想躺下休息，“吱”一聲，偌大一團黑影飛奔入洞。單學正一看，正是猴王，身上還背著一只猴子。猴王見了單學正，把背著的猴子放下，對單學正連連作揖，吱吱亂叫。

單學正一瞧，猴王放在地下的是只母猴。母猴正在產仔。但是，母猴生出的是一只猴腿，猴仔胎位不正，出不來。

單學正當下明白了猴王意思，趕緊像處理人的難產一樣，先把猴仔的腿送回子宮，又以兩根手指，輕輕撥正猴仔胎位，再將猴仔慢慢引下?？墒牵负镆螂y產時間長，生下猴仔，體衰而亡。

猴王十分悲痛，把猴仔留給單學正，背著母猴尸體出了山洞。

猴仔是只母猴。單學正可憐這只猴仔生下來就沒有母親，沒吃上一口奶，便以玉米面煮粥，精心喂養，給猴仔取名猴蓮。十二生肖有猴，猴蓮，即猴年也。猴蓮生命力極強，喝著米湯，竟也長得像模像樣了。猴王偶爾送點山果子來，幾次邀猴蓮離開山洞，猴蓮竟不愿同猴王離開。

猴蓮跟著單學正，進出山洞，上山采藥，形影不離。

那天，單學正正在采藥，忽然聽到幾聲槍響。單學正望去，見山巔有個人，踉踉蹌蹌，跑不多遠便倒在地上，順著山坡滾了下來。單學正看得心驚肉跳，緊攀幾步，抓住了滾下來的壯漢。這壯漢胸骨嵌入一顆子彈，鮮血直流，因為從懸崖上滾下，已昏迷過去。

單學正是一方名醫，經驗老到，乘壯漢昏迷，忙張嘴抵住壯漢胸口，牙齒用力咬著露出的半截子彈，猛地往外一拔，一粒銅子彈被生生拔出。單學正吐出帶血的彈頭，放進壯漢衣袋，然后將背簍里的刀槍傷草藥取出，用嘴嚼出汁后，敷在傷口之上，并把壯漢的衣擺撕下一條，用力綁住傷口。

這時，幾個團丁端著槍正往山崖爬。單學正怕被團丁發現，悄悄對坐在旁邊的猴蓮說：“快，往樹林跑，弄出響聲，把那幾個人引開。”

猴蓮望著單學正，抓抓耳朵，又瞧瞧受傷的壯漢。

單學正心中大急。猴蓮與自己相處數年，自己沒少說話給猴蓮聽，雖說能聽懂一些，但這么復雜的意思，猴蓮咋能聽得明白？

忽然，猴蓮急急地攀上一側懸崖，鉆進了一片雜木叢中。不一會兒，就聽見撞得小樹枝嘩嘩作響。單學正一喜，這猴蓮果然聰明，聽懂了他的話。聽著團丁吆喝著往猴蓮那邊追去，單學正趕緊把壯漢背到隱蔽處。過了一會兒，遠處的山溝里響起幾聲槍響。單學正心里一緊，嘆道：“完了，猴蓮被團丁打死了。”

天將黃昏，單學正把壯漢背回了山洞。安置好壯漢后，仍不見猴蓮回來，單學正站在洞口，望著黑黢黢的遠方，心里一陣難過。這時，洞里傳出輕微的呻吟，單學正趕緊轉身，去照看壯漢。

壯漢已經蘇醒，掙扎著想坐起來。

單學正忙止住壯漢，說：“你傷得不輕，得靜下來養幾天?！彼呓鸹叶?，扒出一個紅薯，剝了皮遞給壯漢，然后講了壯漢受傷的經過。

壯漢一邊從口袋里摸出彈頭，一邊連連感謝單學正救命之恩。正說著，壯漢一驚，要站起來：“壞了，我的手槍掉在懸崖下了，我得去找。我們隊伍難得有一支槍啊?！?/p>

單學正連忙攔著：“別動。你這槍傷危險，不要費力。槍，我明天去找，你就在我這洞里好好休息幾天。”

壯漢愁眉苦臉，比受了傷還難受，紅薯也吃不下去。

忽然，黑影一閃，猴蓮跳進洞中。單學正一見猴蓮活著，高興地笑了，說：“猴蓮，回來就好，回來就好。我以為我們再也見不著了?！?/p>

猴蓮跳進來，“吱”一聲，手里舉起一支槍！

壯漢大喜叫道：“我的槍！”

單學正樂得合不攏嘴，把槍遞給壯漢。單學正撫摸著猴蓮的頭，拿出一個生紅薯給予獎勵。猴蓮接過紅薯，爪子在空中繞了一圈，吱吱說了一通。單學正明白了，連連夸獎猴蓮。然后，把猴蓮說的意思翻譯給壯漢聽：“它看見你的槍掉在了懸崖，把團丁引開后，它就回到懸崖，把你的槍找到了。所以，回來得晚了?！?/p>

壯漢聽了，對猴蓮充滿感激，抱拳向它施了一禮。

第二天清早，單學正把玉米用石頭砸碎了，給壯漢煮粥。忽然，兒子單元義匆匆進了山洞。單元義說，民團劉團長的兒子小狗子大腿中了槍子，要單學正馬上回去。不然，劉團長就要殺他全家。

壯漢冷笑道：“老子槍法不準，沒有打死他，真遺憾！”

單學正不知道壯漢與民團團長兒子小狗子是什么仇，也不追問。把要換的藥配好，又交代壯漢不要亂跑，交代猴蓮好好照顧壯漢，然后隨兒子匆匆下山了。

單學正來到劉團長家中，看了小狗子傷勢，用草藥熬水，制出麻醉劑，涂在傷處。然后，用一把特制的細鑷子，順傷口深入，夾著彈頭，扯了出來。

小狗子有藥麻醉，絲毫不覺疼痛，對老子劉團長叫道：“老東西，重賞單神醫！”

劉團長就這么一個兒子，為了好養，取名狗子，不想險些被槍子兒要了性命，十分心疼。聽了兒子的話，更不敢怠慢，一出手，給了10塊大洋！

單學正既要給小狗子治傷，又要回山洞照看壯漢，在家里呆的時間就少了。那天，小狗子拄著拐棍，逛到了單學正家，想打聽一下在山里負傷逃走的游擊隊員，正好單學正不在家。小狗子因此對單學正產生了懷疑，派兩個團丁暗里跟著單學正。就這樣，團丁發現了單學正的山洞和在洞中養傷的壯漢。

劉狗子眼放兇光，帶著幾個團丁進了山。

當時，單學正給壯漢胸部敷了草藥，又備了幾服，然后送壯漢出山。剛走不遠，發現劉狗子帶著人來了，壯漢連忙拉著單學正退回來。

“單大哥，他們人多，我得從別處走。”

單學正想了想，小聲問：“你是共匪？”

壯漢笑道：“我是紅軍游擊隊偵察員，不是匪?！?/p>

單學正點點頭，說：“我聽說過，你們常與財主們作對，濟貧救世，和我們郎中懸壺濟世是一路人。你與劉狗子有仇，他自然不會放過你。這樣吧，我讓猴蓮帶你從林中逃跑。這林中沒有路，不過猴蓮曉得怎樣出青龍山，它能把你帶出去。我救過劉狗子，他不會把我怎么樣，我去拖住他?！?/p>

壯漢點點頭：“單大哥，你要小心?！?/p>

單學正彎下腰，撫摸著猴蓮指指壯漢，說：“帶他出樹林，去猴王嶺?！?/p>

猴蓮眨眨眼睛，回頭瞧瞧壯漢，點點頭?！爸ㄖā睅茁?，跳進了樹林之中。壯漢不敢遲延，提上草藥，疾步而去。

單學正在山洞前扯了幾棵草，放在大塊石頭上，又撿了兩塊石頭，一邊擊打，一邊唱道：“五加皮來金毛狗，杜仲澤蘭加木瓜，廣三七來大救駕，乳香沒藥川木香，桃仁紅花加麝香，五勞七傷是良方。高粱美酒來泡上，喝下疼痛全掃光……”

劉狗子聞聲而來，大喊：“單郎中，別唱了，我有話問你。”

單學正笑道：“狗子，我正給你配藥呢。”

劉狗子冷笑：“只怕不是給我吧？快說，你治傷的人呢？”

單學正不高興了，說：“你就是我治的受傷人嘛?！?/p>

劉狗子嘴皮扯了扯，叫幾個團丁進洞。幾個團丁戰戰兢兢進洞，搜了一通，跑出來，報告洞中無人。

劉狗子哼了一聲，問：“單郎中，你洞中治傷的人是共匪。你是郎中，治是你的事，可是，你得報告。這共匪藏哪兒了？”

單學正板著臉，說：“我是在洞中治過一個受傷的人，可是我不知道他是不是共匪。劉狗子，我昨天來給你采藥，就發現這個受傷的人不辭而別了。你叫人到處搜搜看，我也不知道他藏哪兒了?！?/p>

劉狗子叫幾個團丁在四周圍搜。他拿著手槍轉著，守在洞口。過了一會兒，搜山的幾個團丁回來，都說沒有發現。

劉狗子冷笑著說：“單郎中，我問你3聲，如果不說，我這槍就響了。”

單學正說：“你問?！?/p>

“共匪藏在哪里？”

單學正搖頭。

“共匪藏在哪里？”

單學正搖頭。

劉狗子端起了槍，手指扣著扳機：“在哪里？”

單學正搖頭。

啪！槍響了。劉狗子頭也不回，帶著團丁走了。

深夜，猴蓮回到了洞口。它看著倒在地上的單學正，地上還有一攤血，嚇得吱吱亂叫，跳來跳去，不知怎么辦。良久，猴蓮鉆進洞里，拿來一些草藥，放在單學正的槍眼上。

一天過去了，猴蓮守在單學正身邊。兩天過去了，猴蓮仍守在單學正身邊。整整21天，猴蓮一直守在單學正身邊。

這天，猴王帶著猴群來了。它推推單學正，單學正不動。推推猴蓮；猴蓮不動。猴王捶胸拍地，大哭。猴群一陣悲慟，樹林被山風吹得嗚嗚作響，也像在哭泣。

猴王搬來石頭，堆在單學正和猴蓮身上。眾猴搬來石頭，堆在單學正和猴蓮身上。于是，青龍山無名山洞前，有了一座很大的亂石墳。

一個月后，那個游擊隊偵察員來看望單學正，在亂石墳前，跪了很久很久。

選自《故事林》2017.7上

（段明 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