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身寄仲宣樓

☉葉嘉瑩

母親去世戴孝照

1924，對我來說，它不只是一個數(shù)字，還意味著我出生在一個戰(zhàn)亂的年代。

我生長在一個非常舊式的家庭，我的祖父是一個很傳統(tǒng)很保守的人。幸虧我的父親思想比較開明，認(rèn)為女孩子雖然不要到外面去讀書，但在家里總要讀一點書。在我很小的時候，父親就教我識字，分辨四聲。

我從很小的時候，就開始背唐詩。現(xiàn)在有很多家長還有這個習(xí)慣，有親戚朋友來了，就叫小孩子背首詩給叔叔阿姨聽，這小孩就背。我小的時候也是如此。有親戚朋友來了，家里人說背一首詩，我就背，而且還教我一定要把詩歌的音節(jié)、聲律掌握好。中國古代有吟誦的傳統(tǒng)，“吟詩”，就要“吟”。吟詩就跟唱歌似的，你不但要背誦，還要吟唱，我就這樣背誦、吟唱了很多詩。

我十幾歲時，伯父說，你不能凈背古人的詩詞，還得自己作，所以我就學(xué)著自己作。我關(guān)在家門里邊，生活這么狹窄，沒有遠(yuǎn)大的理想抱負(fù)，也沒有什么事件特別使我感動、刺激，在這么平淡日常的生活中，我作什么詩呢？幸虧我們家的院子不小，有前院、中院、后院、跨院，院子里面還有一些花花草草，在西屋的前邊還有一個荷花池。有池了，蝴蝶、蜜蜂就都飛到我們家的院子來了。1939年，15歲的我寫了一首《秋蝶》：

幾度驚飛欲起難，晚風(fēng)翻怯舞衣單。

三秋一覺莊生夢，滿地新霜月乍寒。

如今背誦這首詩，當(dāng)年的情景還如在眼前。記得那是一個寒冷的秋天，黃昏時，我看到西面花池旁落下一只蝴蝶，長著白色的翅膀。我就蹲下來看它，一般而言，蝴蝶看到有人來就會飛起來，但那只白蝴蝶已經(jīng)飛不起來了。我當(dāng)時感悟到生命是如此短暫、脆弱，就寫了上面那首詩。

你看我寫的《秋蝶》，有什么了不起的感動？

我初中上到二年級，就爆發(fā)了盧溝橋事變，當(dāng)時北平就淪陷了。老舍先生的小說《四世同堂》寫了當(dāng)年淪陷時北平城里的情況。小說寫到祁老先生一家，幾個月、半年都看不到一次白米白面，也沒有真正的玉米面、小米面。祁老先生的曾孫女寧愿餓死也不吃混合面。什么叫混合面？就是一種黑黑的、灰灰的聞起來酸酸臭臭的面粉。把這種面粉放一點水和一和，你說要包餃子、切面條，那是絕對不可以的，因為它沒有黏性。我們那時就把面拿水團一團，壓成一塊餅，然后它就成一塊一塊的，放在開水里邊煮，煮了以后又酸又臭的。難以下咽怎么辦？北京不是有炸醬面嘛，就把咸咸的炸醬拌酸酸臭臭的混合面來吃。

我的父親在國民政府航空署工作。我們看到上海、南京、武漢、長沙相繼陷落，而陷落的地方都是我父親工作的地方。因為音信不通，不知道我父親的生死存亡，我母親非常擔(dān)心。這種情形跟杜甫詩中所寫的極為相似，在安史之亂時，杜甫跟家人隔絕，他在《述懷》一詩中說：“妻子隔絕久……山中漏茅屋，誰復(fù)依戶牗……反畏消息來，寸心亦何有？”

三歲時與小舅（左）和大弟葉嘉謀（右）合影

沒有父親的音信，我母親很憂傷，因此她的腹中長了瘤。我伯父是中醫(yī)，本來我們生病都是我伯父看，后來我伯父對我母親說，你腹中的瘤不是中醫(yī)可以消的，必須要找西醫(yī)開刀才可以。我伯父說，天津有租界，有外國的醫(yī)院和醫(yī)生，最好到天津去開刀。

我母親開刀以后就感染了，她得了敗血癥，很快就病重了。病重應(yīng)該留在醫(yī)院，可是我母親因為不放心我們?nèi)齻€孩子，就堅持一定要回北平。那時天津到北平的火車非常慢，我母親最后是在火車上去世的。

習(xí)慣上，死去的人不再運回家里來，因此她的遺體就停放在北平的一家醫(yī)院里。我是最大的孩子，我就到醫(yī)院親自檢點了我母親的衣物、給我母親換了衣服。辦喪事就在嘉興寺。1941年秋，我寫了《哭母詩》八首。其一為：

噩耗傳來心乍驚，淚枯無語暗吞聲。

早知一別成千古，悔不當(dāng)初伴母行。

從我開始寫詩詞，我的伯父、我的大學(xué)老師，從來沒有明確告訴我，是要學(xué)唐詩還是宋詩，是要學(xué)蘇黃還是李杜。“言為心聲”，我就寫自己的見聞、感受，俗語說“大言而無實”，如果都是說大話，就沒有一點真實的感情。他們教導(dǎo)我說發(fā)自內(nèi)心的真誠的話。我不像那些要成為名家的詩人，我不是大家，寫的也不是好詩，但我寫的詩都非常樸實。為什么說“噩耗傳來心乍驚”？因為我母親不是在家里去世的，她病了很久，在北平治了很久都治不好，到天津住院的時候，我一定要陪她去，但母親堅決不許，所以我說“早知一別成千古，悔不當(dāng)初伴母行”。

母親去世時，我父親一直隨著國民政府一步一步地撤退。武漢陷落時，我父親在武漢；長沙大火時，我父親在長沙。我們在淪陷區(qū)是被日本統(tǒng)治的，當(dāng)局讓我們上街去慶祝武漢、長沙陷落。你們是沒有經(jīng)過遭受異族統(tǒng)治的痛苦——七七事變以后，老師通知我們：“開學(xué)后，都把課本帶來。”因為七七事變的緣故，偽政府還來不及印新書，就讓我們把舊課本帶來。老師在課堂上說：“把你們的課本翻開，第幾頁到第幾頁撕掉。”凡是記載日本侵略的內(nèi)容都得撕掉。然后又說“第幾行到第幾行拿毛筆把它涂掉”，我就想到都德寫的《最后一課》，國家敗亡了，就不能再讀關(guān)于自己祖國的真正的歷史和地理了。

抗戰(zhàn)進入第五年以后，我父親開始來信了。收到信后，我寫了一首詩《母亡后接父書》：

昨夜接父書，開函長跪讀。

上仍書母名，康樂遙相祝。

惟言近日里，魂夢歸家促。

入門見妻子，歡言樂不足。

期之?dāng)?shù)年后，共享團圓福。

何知夢未冷，人朽桐棺木。

母今長已矣，父又隔巴蜀。

對書長嘆息，淚隕珠千斛。

詩雖然不好，但是我寫的事情、感情都是真實的。幾十年來，我飄泊在外，也跟我父親當(dāng)年一樣，經(jīng)常夢見回到老家。

我是1941年考上輔仁大學(xué)的。1943年，我已經(jīng)大學(xué)二年級了。中文系有詩選、詞選等各種課程，顧隨先生教我們唐宋詩的課程。大學(xué)期間，說到作詩，我就很占便宜了，因為許多同學(xué)不會作詩，可是我從小就背李白、杜甫的詩。我大學(xué)時作的《秋宵聽雨二首》就不是很幼稚的詩了，有一點點成熟的意味：

其一

四壁吟蛩睡未成，簟紋初簇蚤涼生。

隔簾一陣瀟瀟雨，灑作新秋第幾聲。

其二

小院風(fēng)多葉滿廊，沿階蟲語入空堂。

十年往事秋宵夢，細(xì)雨青燈伴夜涼。

你可以看到這詩里有“作意”了，不是那么單純、真實、本然的赤子之情了。

我雖然經(jīng)歷了母親的去世，與父親的離別，但是我總有女孩子的夢想。1943年，我19歲，正是做夢的年齡，我寫了《擬采蓮曲》，詩如下：

采蓮復(fù)采蓮，蓮葉何田田。

鼓棹入湖去，微吟自扣舷。

湖云自舒卷，湖水自淪漣。

相望不相即，相思云漢間。

采蓮復(fù)采蓮，蓮花何旖旎。

艷質(zhì)易飄零，常恐秋風(fēng)起。

采蓮復(fù)采蓮，蓮實盈筐筥。

采之欲遺誰，所思云鶴侶。

妾貌如蓮花，妾心如蓮子。

持贈結(jié)郎心，莫教隨逝水。

我做學(xué)生的時候，很喜歡聽講。我不但聽輔仁大學(xué)老師的課，也聽其他大學(xué)的課。俞平伯先生是有名的詞學(xué)家，我那時會騎車去聽俞先生講課。顧隨先生是一個非常好的老師，沒有人講詩像我的老師顧隨先生講得那么好。我的老師所講的詩不僅僅是講知識，更重要的是講詩歌的生命、心靈、本質(zhì)。很多人都知道我的老師是很欣賞我的，我老師每寫了詩，就把他的手稿交給我讓我看。

受了老師的教導(dǎo)以后，我也試著寫了很多七言律詩。七言律詩比較難寫，因為七言律詩平仄、對偶、格律比較嚴(yán)格，可是1944年的秋天我忽然喜歡上七言律詩了，一口氣寫了六首七言律詩。第一首詩叫做《搖落》，寫的是初秋的景色：

高柳鳴蟬怨未休，倏驚搖落動新愁。

云凝墨色仍將雨，樹有商聲已是秋。

三徑草荒元亮宅，十年身寄仲宣樓。

征鴻歲歲無消息，腸斷江河日夜流。

那一陣子很喜歡寫七言律詩，平平仄仄、仄仄平平，我搖筆就能湊出來幾首七言律詩，回頭來看真的是很妙。你就隨著音節(jié)聲調(diào)，每一字、每一句，你不用切實思考究竟說的是什么，它就是一種本然的感情流露。音韻和聲調(diào)帶動你，把你的本然、本真、本質(zhì)都寫出來，不是你的consciously（顯意識）說我要寫什么，而是潛意識的（subconsciously）、無意識的（unconsciously）把你說不清道不明甚至連你自己也不知道的東西無心之中把它表現(xiàn)出來。我當(dāng)時沒有這種覺悟，是60年之后，在我講詞的美感特質(zhì)時想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