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馨曼
(東北師范大學馬克思主義學部,吉林長春,130024)
愛德華·蘇賈(Edward W.Soja,1940-2015),這位西方激進左翼社會理論的當代推進者、后現(xiàn)代都市研究“洛杉磯學派”的領軍人物,對空間問題一往情深。其主要沿襲了法國馬克思主義城市社會學家列斐伏爾的空間思想,發(fā)掘并綜合了福柯、利奧塔、哈維、卡斯特等前人空間理論的有益成果,對符合時代現(xiàn)實的社會、空間和城市以及正義問題進行批判性后現(xiàn)代地理學分析,探究空間生產與社會的關系、空間生產對社會結構的影響以及對政治意識的重要性、城市與全球空間的范域布展和正義策略等問題。在他看來,“在今天,遮擋我們視線以致辨識不清諸種結果的,是空間而不是時間;表現(xiàn)最能發(fā)人深思而詭調多變的理論世界的,是‘地理學的創(chuàng)造’,而不是‘歷史的創(chuàng)造’”。[1]1蘇賈的空間思想主要體現(xiàn)于“空間三部曲”:《后現(xiàn)代地理學——重申批判社會理論中的空間》(1989)、《第三空間——去往洛杉磯和其他真實和想象地方的旅程》(1996)和《后大都市——城市和區(qū)域的批判性研究》(2000),以及體現(xiàn)為延續(xù)和升華的《尋找空間正義》(2010)中。在總體上,其空間思想發(fā)展脈絡大致呈現(xiàn)為“社會—空間”辯證法、“第三空間”論、空間正義論的理論邏輯進路。客觀地講,其建構歷史地理唯物主義的學術努力雖然最終無法真正弄清馬克思的唯物史觀視域,但畢竟也成就了西方空間哲學史上獨具特色的空間理論,在一定意義上也為當代中國特色現(xiàn)代化建設事業(yè)提供了重要的理論借鑒與現(xiàn)實依托。
蘇賈的空間批判理論始源于對19世紀的歷史決定論和社會理論去空間化的不滿。在蘇賈看來,在很長一段時期,描述人類社會經驗主要有歷史(時間)和地理(空間)兩個基本視角,但在西方馬克思主義和批判社會科學中,解放性深刻思想和實用政治意識都主要源于對歷史形成方式的理解,歷史(時間)明顯起著主導性作用。遺憾的是,這種空間對時間的依附性掩蓋了對社會可變性的地理闡釋,扼殺了人們對于空間性的敏感性,空間闡釋學已然被拋置于邊緣地位甚至銷聲匿跡,墮落為一種批判性緘默、一種空間性失語。因此,他強調,“我們必須時時注意,空間是以何種方式被人用來掩蓋各種結果,使我們對此無法了解;權力和行為準則的諸種關系是以何種方式被深深地印入社會生活明顯的純真空間性;各種人文地理是以何種方式變得充滿了政治和意識形態(tài)”。[1]8-9在《后現(xiàn)代地理學》中,他力圖開辟與探索一種批判視角,解構并重構以往刻板的歷史敘事,進而解救歷史決定論中沉寂的空間。蘇賈圍繞“社會—空間”不斷演進的辯證關系重寫了批判社會理論的思想史,重新將歷史的創(chuàng)造與人文地理的構筑結合在一起,建立起一種將空間本體論化的批判理論,開辟了一條正在崛起的具有普遍意義的后現(xiàn)代地理學道路。
長期以來,關于空間實質上是物質的觀點已作為一種具有誤導作用的認識論基礎,深刻影響著一切形式的空間分析,以致阻礙了將人類的空間組織闡釋為一種社會產物的視野即空間性的出現(xiàn)。鑒于此,蘇賈建構“社會—空間”辯證法的第一步就是對“空間”(space)和“空間性”(spatiality)兩者進行區(qū)分。受海德格爾空間性思想、福柯對空間的微觀權力分析、列斐伏爾空間生產的概念等先驅思想啟發(fā),他指出相對于空間本身這種被動性、靜止性的語境假定物,空間性則指以社會為基礎的由社會組織和生產的生成性以及建構性的空間。憑借“空間性”這一核心概念,蘇賈把空間、時間和存在的物質性綜合起來,力圖表明空間性既是一種社會產物或結果,又是社會生活中的一種構建力量或媒介,呼吁人們進行空間性思考而非空間思考,打破既有社會理論的二元論和決定論傾向。此外,蘇賈還認為,建構“社會—空間”辯證法過程中很關鍵的一步就是要明晰有組織的空間結構與特定的生產方式中的其他結構的關系,這就關涉馬克思主義與地理學的聯(lián)姻對馬克思主義唯物辯證法的改造與重釋問題。在此問題上,后現(xiàn)代地理學先驅者們存在著較為爭議的三種傾向:第一種傾向以列斐伏爾和曼德爾為代表。蘇賈充分肯定該觀點一改傳統(tǒng)唯物主義只將空間關系視為局限于上層建筑領域的文化表現(xiàn)的闡釋路徑,萌生出一種可以作為元理論基礎的“社會—空間”辯證關系的可能性前提。第一種傾向對空間的解讀無疑打開了一個很大的理論視域,但由于過分強調空間與社會之間的辯證關系,使其理論對手從中察覺到空間決定論的影子,招徠猛烈的抵制和抨擊。這種抵制和抨擊來自維護馬克思主義正統(tǒng)觀念的激進學者團體,他們對空間的唯物主義闡釋方法與列斐伏爾和曼德爾形成鮮明對照,構成第二種理論傾向。第三種傾向介乎于上述兩種傾向之間并保持著若即若離含糊不清的姿態(tài)。蘇賈認為這些學者只是停留于對列斐伏爾和曼德爾的空間生產理論的表面認同,但到表明立場時又都規(guī)避公開承認空間性富有構建性的內涵,倒向維護沒有空間闡釋的階級分析范式的一方,退避到了十分軟弱和不堪一擊的學術地位。在蘇賈看來,相對于第一種傾向所致力的從空間與社會的同存性辯證關系出發(fā)的理論闡釋方法,以卡斯特、哈維、弗蘭克為代表的第三種傾向無疑是倒退了,因為他們只是在空間關系那里繞了個彎,最終又回到了無空間的歷史決定論思想。
在此基礎上,蘇賈于空間本體論立場闡述了自己的“社會—空間”辯證法思想。他沿著列斐伏爾的“空間的生產”的思路來追問和想象空間性,指出空間作為一種社會建構的產物是社會形態(tài)構成不可或缺的部分,并將其上升為馬克思主義唯物辯證法的核心。需要注意的是,蘇賈并沒有消解時間的意義,他進一步援借列斐伏爾的三元辯證法思想,將空間性、歷史性與社會性視作我們理解人類存在方式的三個必然面向,強調要在本體論中構建空間、時間和社會存在三位一體的互構關系,從空間性、歷史性和社會性三重維度出發(fā)辯證地看待物質世界與各種關系。在《后現(xiàn)代地理學》中,蘇賈為其“社會—空間”辯證法歸納出了彼此的關聯(lián)并有序羅列的八個核心命題:(1)空間性是一種實體化了的并能夠辨識的社會產物,是在更高邏輯層次上對物質空間和心理空間的熔合并超越,具有很強的包容性、開放性。(2)空間性是社會行為和社會關系的手段與結果、預先假設與具體化。(3)空間與時間是社會行為和社會關系建構的兩種方式。(4)社會關系建構的具體過程會產生不可避免的各種矛盾斗爭。(5)各種矛盾斗爭主要緣起于生產的空間表現(xiàn)為社會活動的具體化結果和預先假設的手段的兩重性。(6)具體的空間性抑或實際的人文地理是一個關于社會生產和社會再生產的斗爭場所:體現(xiàn)為旨在維系、鞏固或旨在重構、革新存在空間性的諸種社會實踐。(7)無論是日常生活的慣例還是長遠的歷史創(chuàng)造,社會生活的時間性都根植于空間的偶然性,正如社會生活的空間性植根于時間的偶然性。(8)對歷史和地理的唯物主義闡釋不可分離地交織在一起,在理論上彼此相伴,不存在固有的孰先孰后。毋庸置疑,蘇賈列舉的這八個核心命題一定程度上集大成了自列斐伏爾提出空間之社會生產問題以來所有關涉社會空間認知的重大命題,他力求把空間上升為與時間、主體等處于同一層面的本體論范疇來使用,使歷史唯物主義融含空間性的唯物主義闡釋而走向歷史地理唯物主義,使正在崛起的后現(xiàn)代批判人文地理學有了強勁的發(fā)展空間,為激活與復興批判社會理論使之日益能夠面對并解釋人類社會中種種問題提供了強力支持。
蘇賈以其“社會—空間”辯證法為本體論依據(jù),提出了三個層面的空間認識論。他認為,由于長期受物質與精神二分的二元論邏輯禁錮,人們主要在兩種維度上展開對空間的思考:其一,將空間視作具體的物質形式,人們憑借觀察、測量等經驗手段即可直接掌握,蘇賈稱之為“第一空間”,與之相對應的思維方式是第一空間認識論。第一空間認識論類似于列斐伏爾所說的對“空間實踐”或“感知的”空間進行“分析性的譯解”,蘇賈指出這種認識論的缺陷在于,社會生產的認知因果序列主要歸咎于在歷史性和社會性兩條線路上的延伸,而同等重要的不斷演變的地理與空間實踐對歷史性和社會性所起到的主導和影響作用卻沒能得到充分重視,使得后現(xiàn)代批判地理學的探索由于空間的失環(huán)而不平衡完整。其二,將空間視作在主體精神之中構思而成的一種人類空間性及其生活意義表征的觀念形態(tài),蘇賈稱其為“第二空間”,與之相對應的思維方式是第二空間認識論。第二空間認識論預設空間知識的生產主要由概念化的空間想象、話語建構式的空間再現(xiàn)來完成,用一種主體的、藝術的、精神的闡釋方式對抗第一空間認識論客體的、科學的、物質的闡釋方式,將目光聚集到列斐伏爾的“構想的”空間。以上兩種空間認識論的內涵與外延應該說至此已歸于完善,但蘇賈創(chuàng)造性地提出了于亦此亦彼層面上真實想象的“第三空間”理論。其必然性何在呢?歸結其原因主要有二:第一,在他看來,第一和第二空間認識論處于二元解讀的模式中而非孤立存在。一直以來,第一空間認識論充其量只是在少數(shù)如軍事、石油勘探、建筑學領域中才具有領引地位,而在社會歷史領域中事實上常常表現(xiàn)為在某個仲裁者掌控下的第二空間認識論對第一空間認識論的控制,即認知形式中的想象空間總試圖控制真實空間,實際的物質形式被迫后退,僅僅通過人類的理性或者非理性的活動加以間接理解,因而導致諸多錯誤認知產生。更令蘇賈感到擔憂的是,如果認識不到第二空間認識論對第一空間認識論的控制,帶來的結果將是現(xiàn)實空間關系中的權力統(tǒng)治秩序被隱匿,實則是現(xiàn)實中統(tǒng)治的霸權性在理論層面的一種體現(xiàn)。基于此,蘇賈指出在理論層面引入一種選擇性的他者來消解傳統(tǒng)的二元論規(guī)定是必要的,實際上也就是為了建構一種反抗統(tǒng)治秩序的空間認識論,蘇賈稱之為第三空間認識論。第二,蘇賈提出第三空間認識論是在20世紀后期資本的空間生產進程逐漸加快的時代背景下,對現(xiàn)代大都市空間的不斷重構進行理論概括的需要。20世紀60年代以來,西方現(xiàn)代大都市經歷了一場深刻的場景轉換,由昔日因危機生成的重建轉向因重構生成的危機,從解決方案變成了問題的一部分,傳統(tǒng)分析框架在如此之劇烈的都市轉型背景下不再有效,人們迫切需要新的理解、體驗、研究都市的思維方式。在此情境下,蘇賈選擇“后大都市”(Postmetroplis)這一術語,用以表征重構現(xiàn)代大都市的進程中出現(xiàn)的新的都市活動以及各種研究城市和區(qū)域的新分析模式。在他看來,這種后大都市既保留了早期城市空間實踐的印跡,又處處彌漫著富有洞見的新異性,表現(xiàn)出一種近乎矛盾的“形而上學現(xiàn)實性”。一個狹義與廣義重構時代的產物致使城市成為當代生活壓力積蓄與矛盾的爆發(fā)地,因此,蘇賈吁求“第三空間”認識論,以批判性空間思維來檢視后大都市,捕捉近30年來重構現(xiàn)代大都市的資本主義城市化進程。
蘇賈是在最廣泛的意義上定義“第三空間”認識論的,用他自己的話來講,“第三空間”認識論是“最有趣和最具洞見的空間及空間性的思考新方式,因而也是空間或地理想象的最具舉足輕重的拓展,是來自可以描述為某種后現(xiàn)代主義視野的東西”。[2]3與此同時,他強調“第三”這個術語并沒有將自身神圣化,而只是一個嘗試性術語,“這種批評方法并不意味著在‘三’面前止步,建立一個神圣的三位一體,而是要繼續(xù)建設,繼續(xù)前進,要在已知之外不斷擴大知識的生產”。[2]78我們可以從兩個方面對蘇賈的“第三空間”認識論加以解讀:一方面,作為一種空間意識的他者形式和空間思考的另一種模式,“第三空間”認識論對傳統(tǒng)二元論的物質和精神空間進行了肯定性解構與創(chuàng)造性重構,其在范域、實質和意義上均超越了前兩種空間認識論。運用其理解空間,我們將不難感知到在人類生產實踐中空間既是物質的、真實的,又是主體性的、想象的。并且,其真實性和想象性在空間生產的實踐和空間性的建構中得到統(tǒng)一。當然,“第三空間”認識論并非機械混合前兩種空間認識論的要素,而是在實踐性與生成性的維度中內在發(fā)酵與生成,它摒棄非此即彼的思維模式而尋求一種亦此亦彼邏輯的可能,是在性質上重大的并有別于前兩種空間模式的一段向未來無限開放的、通向真實和想象地方的旅程。另一方面,“第三空間”認識論呈現(xiàn)出無限的開放性,向一切新的思考模式敞開大門。“第三空間”認識論推陳出新將空間性維度注入到歷史性和社會性維度中,對社會進行另一種前所未有的思考模式的考察,不僅未弱化歷史性和社會性的價值,反而更利于我們考察空間、時間和社會這三者共存且彼此交融的復雜性,以及理解其因無限開放性而致使其不接納任何形式的概括和總結的理論思想。蘇賈憑借其智慧洞見,在空間化的社會性和歷史性里創(chuàng)立了新的知識空間,為有意識的空間性實踐和政治尋求更多的可能性,以推動實現(xiàn)空間正義的進程。
在“社會—空間”辯證法的本體論與“第三空間”認識論的元理論地平線上,蘇賈開啟了他關于空間價值論的正義追尋。在《尋求空間正義》中,他較為集中地對空間正義的概念、內涵、題域等問題作了縱深化研究。需要注意的是,蘇賈的“空間正義”并非要替代經濟、社會或其他形式的主義,而是要“呈現(xiàn)和激發(fā)一種策略的理論的側重,強調特殊的(通常被忽視了的)正義和不正義的空間”[3]。因此,蘇賈的“空間正義”不是“空間中的社會正義”的簡單縮寫(區(qū)別于哈維注重以社會關系為基礎來理解空間中的社會正義問題),而是更多地強調從地理學與空間維度來辨識與建構正義,即正義的空間性。空間性被蘇賈看作是導致正義與不正義的主要結構性因素,這就告訴我們,對于空間正義的研究既要重視作為表象的空間分配平等,也要注重生產不正義結果的空間化過程,以及被生產出的空間之于經濟、社會的意義。質言之,空間正義思想是對空間支配與空間壓迫的一種批揭,它旨在喚醒一種空間化意識并付諸社會運動來抵制根植于空間生產實踐中的非正義現(xiàn)象,以此來反抗空間霸權。蘇賈的空間價值論追尋的題域主要涉及城市區(qū)域正義、居住空間正義、環(huán)境正義、全球性空間正義等問題。
蘇賈指出,后大都市的后福特主義生產方式通過加快資本周轉和消除空間障礙來實現(xiàn)資本積累,致使資本主義社會發(fā)達與落后地區(qū)、城市與農村、中心與邊緣之間普遍顯現(xiàn)出一種失衡狀態(tài),即“中心—邊陲”的二元結構。資本聚集的地區(qū)往往占有第三空間意義上的城市中心區(qū)域,這里擁有秩序井然的交通、忻然太平的治安、充足的金融、信息和網絡資源、足夠寬松甚至奢侈的個體空間占有率、良好的生態(tài)保護與可持續(xù)發(fā)展能力。而第三空間意義上處于依附地位的城市邊陲地區(qū)則不得不咀嚼后大都市的一切苦果,高污染、高耗能、低產出產業(yè)云集,交通擁擠,治安混亂,相關配套生活設施缺失、信息阻塞不暢、人們的生活質量相當糟糕。蘇賈認為,“中心—邊陲”的二元結構成為了資本增值的新途徑與階級剝削的新形式,不但不可能消除,反而使區(qū)域非正義始終存在。
蘇賈對城市區(qū)域正義的關注進一步聚焦到對邊陲空間居民的居住空間正義上來。他認為,居住空間正義應具備“合目的性”的空間形態(tài)和空間關系,伸張各社會群體同等享受居住權利以及同等享受參與空間生產和消費的自由。但實際上,居住空間不正義卻是資本主義社會的空間常態(tài),體現(xiàn)于住房貧困與居住分異兩方面:住房貧困意味著“居者有其屋”和“相對人道”的居住環(huán)境的缺失,蘇賈以洛杉磯城市大量窮人無家可歸為例闡述了這種不正義;居住分異肇因于城市空間中資本的運行,洛杉磯將漸變?yōu)楦叨雀綦x的城市,并且,這種彼此對立的具有集中性的貧富居住兩極的內部都繼續(xù)著居住專門化與范圍劃定,以確保每個人都要住在他應該住的地方,使居住空間非正義長久存在。
蘇賈特別關注由資本的區(qū)域分異、種族主義等導致的國家范圍內產生的生態(tài)惡化與環(huán)境非正義問題。窮人、女性、移民者、少數(shù)民族等弱勢群體是經濟與社會發(fā)展所帶來的環(huán)境污染的受害者,他們被迫忍受環(huán)境污染帶來的惡果,更無權享受各種環(huán)境改造帶來的利益。蘇賈一方面肯認積極的環(huán)境主義者在思想上和行動上所做出的貢獻,另一方面批判悲觀環(huán)境主義者不能從更為廣闊的空間視域看待環(huán)境正義問題,過分強調物理與自然之間的因果關系,致使很多環(huán)境問題無法從根本上得以解決。蘇賈提出環(huán)境正義運動可于地理學研究中受益,對研究人類怎樣通過生產以及對非正義的地理資源和全球結構進行再生產而導致空間的失衡具有重大意義。
追求資本增殖、加速資本積累,最終結果就是摧毀空間壁壘、實現(xiàn)資本全球性的流動。在此過程中,生產和資本的全球空間逐漸聚集與集中,導致全球空間的重組,由此全球性空間非正義問題日益加劇。蘇賈認為,資本主義生產關系其等級性勢必在全球空間生產中孕生中心與邊陲的空間等級結構,而這種對立的空間等級結構又勢必造成并加重地理的失衡狀態(tài)。空間的結構和組織明確了各國家和地區(qū)在全球生產中剝削與被剝削的關系,助長了資本霸權,造成發(fā)達國家和發(fā)展中國家在空間生產格局上的不平等態(tài)勢。
蘇賈的空間正義理論不僅貢獻了解讀資本主義空間霸權的理論視角,也指明了實現(xiàn)空間正義的可能性路徑。《尋求空間正義》通篇透出的積極的、為正義而戰(zhàn)的氣質,被蘇賈稱之為“策略樂觀主義”和行動論特質。蘇賈開篇便基于思辨性的地理和空間意識,以為爭取公交、環(huán)境、民權等空間正義而斗爭的洛杉磯巴士乘客聯(lián)盟之成功運動為具體例子,倡導聚焦行動地點于被剝奪城市權利的邊緣空間,激發(fā)邊緣群體的民主意識與集體社會行動的抗爭力量,呼吁建立從地方到全球的正義聯(lián)盟,為區(qū)域民主和空間正義而戰(zhàn)斗。在實現(xiàn)全球性的空間正義的價值追尋方面,他對未來的從單一的中心—邊陲二元結構向多中心的二元結構的世界發(fā)展方向作出了大膽預測,并為發(fā)展中國家指明了三個途徑:首先,在發(fā)展中國家間建立聯(lián)盟,借南南合作于國際平臺向發(fā)達國家施壓;其次,自覺抵御新自由主義和新殖民主義侵襲,保護本民族的經濟、政治和文化特色,以異質性對抗資本全球化的同構性;再次,積極發(fā)展本民族的國民經濟獨立體系,提升產業(yè)結構,提高自身在國際分工體系中的位置。
蘇賈在“社會—空間”辯證法的本體論、“第三空間”認識論與空間正義價值論層面上鋪架空間、城市以及正義問題的后現(xiàn)代地理學當代構型,不僅通過批判歷史決定論,將現(xiàn)代地理學與馬克思主義相結合,拓展了馬克思主義的空間分析維度,而且對我們審視當下中國城市發(fā)展的空間問題以及建設合理化城市具有重大啟示性意義。同時,蘇賈的空間理論還告誡我們,一味盲從走西方式自由主義道路和搞資本主義式政治改革,無法徹底實現(xiàn)城市區(qū)域正義、居住空間正義與環(huán)境正義,甚而成為資本主義所主導的意識形態(tài)的附庸。其告誡從另一個角度提振了我們堅定中國特色社會主義的道路自信、制度自信、理論自信和文化自信。當然,蘇賈的空間理論面臨著種種質疑之聲,如有學者指出其對空間本體論的重構不但不能形成對歷史與時間在生產關系中的統(tǒng)治意義的歷史唯物主義把握,反倒構建了一種時間與空間、主體與客體的二元對立,甚至不免有陷入空間決定論或空間拜物教的嫌疑;有學者指出蘇賈的空間理論無法真正搞清馬克思歷史唯物主義視域,其關于空間的思考停留于經驗描述層面,其實質是一種文本闡釋學抑或空間闡釋學,因而不能凝聚成現(xiàn)實的政治斗爭……但不可否認的是,在以洛杉磯為代表的后大都市遭遇危機后亟待重構的背景下,蘇賈的空間批判理論無疑在城市及全球性空間正義的追尋上展示出強勁的生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