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繼春,孫鐵石,王日升
(1.長春理工大學,吉林長春,130022;2.長春工業大學,吉林長春,130122)
上個世紀80年代前,西方翻譯思想深受柏拉圖的哲學思想啟迪,即意義具有普遍性,在經過不同語言傳遞前后都能保持原始意義的“原滋原味”。無論是西方的翻譯思想還是中國“信”、“達”、“雅”等翻譯理念都充分闡明:譯作依附于原作,譯者自然要遜色于作者。譯者的主體性和能動性由此被埋沒了幾千年。盡管本雅明很早就在其名著“譯者的任務”中有其論斷:“譯作不是靠原文存在,原文是靠譯文存在”,然而這樣的著名論斷卻像一粒石子投入大海,并未蕩起很大的學術漣漪。正當本雅明的書籍和論斷就要被歷史的長河淹沒之時,解構主義的興起使人們突然想起了本雅明的名言。正是譯者的文化協調能力使原著在異國文化之中大放異彩,無數實例(包括中國作家莫言喜獲諾貝爾文學獎)充分論證了譯作使原作在異域獲得了新生。譯作有充分的理由來享有更高的地位,翻譯的過程是充滿創意的改寫過程。譯者給作者帶來了寫作的靈感,帶來了啟迪。翻譯過程是融入了譯者的風格的創作過程。
20世紀初,隨著大量的西方作品不斷譯入和中西方各個領域的廣泛接觸,中國經歷了巨大的社會、政治、經濟的變化,隨之而來的是文化價值觀的改變,正是西方的文化特質充填了中國人民的文化真空。人們充分意識到西方文化對當今社會的影響,但是它對中國文化創作的影響并非受到充分重視。人們傾向認為一定是作者在指導著譯者,而往往忽視了譯者對作者的啟迪和引導作用。然而,有些文學家除了文學創作以外,本身又從事翻譯活動,他們對譯者和作者、原作和譯作之間的關系會有更深刻的意識。關于譯者是否應該獲得和作者一樣的作品權、翻譯是否一定要原滋原味地依附于原作,成為近幾年翻譯界討論的熱門話題,筆者對人們的看法進行了梳理。
由于對等、等值、等效等理論的盛行,忠實原作成為譯者追求的目標,對等成為一種理想,譯者的工作范疇便局限在亦步亦趨地跟隨作者的腳步,潛心地模仿,唯恐違背原作的思想精髓。因為譯者沒有創建文本的劇情,也沒有寫出原創的文字,只不過是把原文用另一種語言非常藝術地表達出來,譯者的創意被低估,譯者被看成缺少才能的“二等市民”,更重要的是他放棄了自己辛辛苦苦譯出的作品的“著作權”,所以許多人認為譯者是藝術家、表演家或是演員,他們從事的藝術是專門為作者服務的。作者和譯者由此在原創性、創作性、著作權上產生了明顯的界限。翻譯對等論誕生已久,它作為西方翻譯理論發展的早期概念已經存在1500年了,作為盛行于上世紀60-70年代并成為翻譯早期的指導原則,對等是以所有語言都有相同的表現能力為前提,指翻譯中原語成分和目的語成分具有相同的價值,具體來說,就是要求原作和譯作有相同的信息、相同的思想、相同的意境和相同的語體風格。它認同兩種語言的成分可以實現等值,即語言之間可以完全對等和相互轉換。譯者的工作主要是在另一種語言內恢復原著的豐韻。作者由此獲得了絕對的控制權,譯者的作用及影響會被作者無情地“吞噬”。譯者盡管對原著擁有藝術處理和內容創造性變動的權利,但其著作權基本還是被否定的,譯者變成了作者的影子。人們常常把譯者想象成為表演者,表演者可以應用不同的樂器演奏作者譜寫的曲子,美感、旋律、音調、節拍、抑揚頓挫都要依照事先撰寫的曲子進行表演。盡管“忠實或對等”成為翻譯者的理想,然而每位譯者都有對“忠實或對等”的各自理解。
在中世紀的西方文壇上,喬叟和但丁等人往往把自己的翻譯內容融入到自己的作品當中,翻譯和寫作相得益彰,并無明顯的界限,更無人刻意區分。直到19世紀,西方的翻譯和原作才出現了裂痕和差別,作者和原作成為主宰,譯者和譯作成為了附庸。然而,隨著解構主義的崛起,譯者的主體性漸漸地為人們所意識,尤其是一些既是作家同時又是翻譯家的人們,他們會更加敏銳地洞察到翻譯對他們的文學構思、寫作風格的潛在影響。因此,他們在翻譯西方文化作品的同時還在從事文學創作。郭沫若本人深受西方浪漫主義思潮的影響,他在翻譯雪萊的詩歌時曾說:“我和他合二為一了。他的詩便如像我自己的詩。”在他看來翻譯和寫作已經融為一體了,翻譯本身就是思想和藝術的再創造過程。郭沫若“女神”的寫作風韻與雪萊的詩歌非常相似,以至于審美和藝術處理都“情投意合”,譯文和原著之間的界限變得模糊起來。幾乎可以肯定的是,翻譯的過程給予了他文學創作的靈感,成為一種不竭的寫作源泉和動力。甚至一些解構主義者認為,譯著不再是簡單的模仿,譯著是對原文的創造性改寫。譯者慷慨地贈給了作者特殊的寫作“禮物”,而很少有作者對譯者心懷感激之情。Rosemary Arrojo則認為,后現代主義顛覆了作者和譯者的關系。
譯者轉換了原文,通過自己的創意,給世界帶來了新意。盡管在文學評論中,譯者的名字幾乎從來不被提及,世界讀者還是要依靠翻譯的幫助來縱覽世界。無論是哈利波特的全球性成功,還是中國作家莫言榮獲2012年諾貝爾文學獎,翻譯者都功不可沒。中國的文學作品翻譯成西文的非常稀少,甚至遠遠低于日文和印度文,翻譯成為中國作品走向世界的一個“厚重的橋梁”,中華文學的瑰寶只有跨越翻譯這座橋梁才能站上世界的舞臺。幸運的是莫言遇到的是翻譯家葛浩文,后者用了20年的寶貴時間翻譯莫言的作品,為莫言的作品走向世界搭建了一條便捷的高速路。顧斌說:“葛浩文采用一種非常巧妙的方式翻成英文。他不是逐字、逐句、逐段翻譯,他翻的是一個整體。也就是說,葛浩文對作者的弱點知道得一清二楚。他把一切都整理好,然后翻成英文,語言比原來的中文更好。他多年來一直這樣做,因而在翻譯市場上取得了令人矚目的成就,也因為如此,這些中國作家的作品被從英文翻譯成德文,而不是從中文翻譯成德文。”莫言能夠登上諾貝爾講臺,葛浩文的改寫作用是無法估量的。在目的語文化中,有些在原語中寓意深刻的“能指”和“所指”并不存在,譯者需要絞盡腦汁才能在目的語中創造出嶄新詞匯。所有這些說明,譯文本身是具有創意成分的改寫。
巴斯納特和彼得布什專門調查了原作和翻譯的關系,提出譯者不但要讀懂原著、解碼其精彩的文學特質和風韻,而且要費盡心力地參照雙語體系來創造出符合讀者習慣的文本。由此看來,翻譯不單單是創意的行為,而且基本是改寫行為。
正是譯作為原作拓展了時間和空間,是譯者為原著作者在另一個陌生的人文環境中提供了展示自我的舞臺。莎士比亞的作品在世界范圍內經久不衰,人們(尤其是中國讀者)對譯文的熟悉程度可能要超過原文。是翻譯者建立起時間和空間的橋梁,使人們了解了莎翁的人文思想。試問有幾個人還能讀懂莎翁的原著?人們認可莎翁世界文豪地位的同時,譯者的“作者權力”誰人認可?譯者在建立“橋梁”為作者和讀者進行跨時空交流時,必須依靠自己的風格,精心地創造出符合當代讀者特點的譯文。譯文不再是原文的簡單復制,它融入了譯者的風格、時代的特點以及讀者的習慣。所以,讀者讀到的是融入譯者風韻的作品,正如Rosemary Arrojo所說,translator must recognize their indebtedness and ultimate“faithfulness”to their own circumstances and perceptions(1994:160)。譯者在某種程度上忠實于自我環境和認知,因此譯文與原文相比增添了譯者“認知”上的創意。
在“五四”運動中,《新青年》的翻譯文學既是文學革命的先導,又是“五四”文學的重要內容之一。譯者的作用決不亞于作家,在人類沒有同一種語言以前,翻譯是各國文化互補的重要途徑。任何國家的文學史(即使是包括有著璀璨文明的中國)都深受別國文學影響,譯者擔負著提升本國文化的神圣使命。
無論如何,譯者都要和作者達到一種平衡,包括傳遞的意義、節奏、情感和文字等平衡,盡量做到不使原作“失真”、“失味”。作者的創造自由是譯者無法想象的,譯者的“作者身份”是在這種平衡的限制下費勁心力并努力創造得到的。譯者作為不同國家、不同文化交流的橋梁構建者,其異域文化的“作者地位”無可厚非。譯者應該漸漸地從作者的影子中走出來,變成一部作品的共同作者,只有作者和譯者共享一個文化作品著作權,才能使作品在更寬泛的時空內獲得生命。
不可否認,作者具有原創精神,而譯者總是面對已經存在的文本,不斷地進行閱讀和解碼。譯者要時刻不停地做到讀者期待和原文限制的平衡。因此,譯者在翻譯時從事一種特殊的創造活動,他把異域的語言文化因子機動靈活地融入到新的語言和文化環境中,并在新的環境下產生了新的寓意和感受,這些都超出了作者的能力范圍,唯有譯者具有這樣神奇的能力。莫言對葛浩文的翻譯態度比較開放,并允許其適當改寫。葛浩文對莫言的翻譯被美國漢學界譽為“比原作寫的更好”。是翻譯的改寫使莫言的作品超越了“鄉土氣息”,超越了語言疆界,最終榮獲了世界的青睞,譯者對原作的“再續生命”居功至偉。古今中外,通過翻譯來捕獲靈感的文學家不勝枚舉。隨著世界文化“交通的暢通”,作家們(如莫言)不僅僅要贏得本國讀者,更需要世界讀者的青睞,翻譯的改寫尤為重要。
隨著各國文學的不斷交流,譯者和作者之間的關系更加緊密。有些理論家(如Barbara Ivancic)甚至對譯者和作者之間的關系做了實例研究,有些作者甚至直接和譯者形成對話。一方面,作者會“授權”譯者使其文章在目的語語言環境下做出部分的改變,另一方面,譯者要根據作者的建議,使文章適應目的語的文化氛圍。從這一角度來看,譯者并非亦步亦趨地跟隨作者的腳步,作者給了譯者足夠的空間和變量讓其改寫,譯者是改寫者,也是共同作者,因為他在另一種語言環境下或多或少地改變原文的本意。翻譯不但帶給作者不同凡響的靈感源泉,而且會給目的語帶來新詞匯、新思維、新想法、新的寫作模式,甚至會促進目的語語法結構的改變。
如果翻譯促進了異國文化的質變,而作者只是吸引本國讀者,難道譯者的作用還會小于作者?如果翻譯為作者提供了不同凡響的寫作源泉和靈感,譯者還永遠會是作者的影子嗎?
具有諷刺意味的是,無論是健在的作者還是故去的作者,他們對翻譯似乎無法進行控制,而譯者們卻往往決定了原作的“來世”。譯者通過翻譯給目的語帶來異質成分,從而促進了目的語文化的新陳代謝,而這些正是作者做不到的。譯者不顧自己“卑微的身份”,認真聆聽作者的“心聲”,充分地尊重作者和原著,即使失去了作者那樣的“自由”,依舊在兩種文化、兩種語言的夾縫之間給讀者富有創意地營建著另一個“人文世界”。這種“營建”肯定融入了個人因素,讀者讀到的肯定是有譯者風雅成分的作品。
作者相對譯者地位的優勢由來已久,但有兩個因素可能顛覆這種關系:一是許多作者在翻譯別人作品時,他們深受啟迪和鞭策,他們的創作與翻譯是密不可分的;二是一些作家在從事翻譯時發現,自己的創作和翻譯的文章悄然地融為一體,甚至天衣無縫。
本雅明在其著作《譯者的任務》中有其最著名的論斷:“譯作不是靠原文存在,原文是靠譯作存在的”。原作吸引的是本國的讀者群,譯作拓展了一個文本的閱讀范疇,使文本吸引到不同國界的讀者。最重要的是,譯作或多或少地對異域文化產生了深遠的影響,就像移植物種一樣在異域文化體內生根、發芽和結果,完成了由量變到質變的過程。因此,譯作的貢獻在于它促進了異域文化的質變。在五四文化運動前期,西方的文藝作品大量譯入中國,不但對新文化遠動的發展起了至關重要的作用,而且改變了文言文的主導地位,白話文和歐洲語體就此在中國興起。這些翻譯作品對中國的影響是全方位的,它們對社會、文化、文學甚至文字都意義深遠。甚至一些學者認為原作和翻譯都是具有創意性質的寫作,任何一方都不能壓倒另一方。原作是內向運動的創作,作家所用的詞匯形式較為穩定;而翻譯是外向運動的創作,譯者分解了原來的文本,解放了原文的詞匯,并使這些詞匯在新的文化和語言背景下具有了新的含義。路德的《圣經》譯本是以德國文學為基礎進行翻譯的,其構建出的新的文化意義、宗教意義和語言內涵彰顯了作者改寫功力和創造功力。由此可見,各國的文學發展皆受到他國的文學影響。Douglas Robinson頌揚了譯者對目的語文化的貢獻,并建議不要被原來的文化所束縛,要把其精華之處大膽地輸入到目的語文化。例如,中國作者在從事文學創作時,必定受到中國古代文學和西方翻譯作品的合力影響。現在的大多數文學創作多數是基于現代思想、現代社會的,而古代的文學思想對寫作的影響日漸衰退,譯者正是新思想發展和舊文學衰敗的推手。西方文化作品被譯入中國以后,許多中國作家借鑒西方文學的寫法,對民族文化進行了反思性改進,對傳統文化中的消極成分進行了批判。西方文學中的浪漫主義、現實主義、現代主義、后現代主義借助譯者的“創造力”紛紛登陸中國。莫言的《紅高粱》亦是借鑒西方的魔幻現實主義的寫法,“讓人的生活、人的命運在神話的氛圍里展開”,人物和情節皆神奇、炫目,非常貼近西方人的審美情趣,因此非常吸引西方讀者。莫言并不否認其創作是深受馬爾克斯的《百年孤獨》的影響。由此可見,翻譯的作品成了現代寫作的動力和源泉,不是寫作追隨譯作,倒是譯作在引導寫作。
寫作與翻譯之間的“范疇”關系并未受到重視,直到20世紀30年代,Lev Vygotsky創新性地提出,孩子們之間存在“inner speech”現象。此項“inner speech”理論為翻譯主體性研究帶來了革命性觀點。他提出,孩子們在學會口語交流以前,他們存在自我交流現象,這種“inner speech”是通過一種大腦中的符號(或是理念)來進行的,大腦符號起著一種對事物解釋-翻譯的作用。我們在說話或寫作時,會把大腦中的符號“翻譯”出來,盡管這種翻譯的原材料不是口語或書面形式的。因此,寫作是一種特殊的“翻譯”,它經歷了大腦圖像到書面材料的翻譯過程;而真正的翻譯過程更為復雜,它是原著在大腦形成印象后,譯者融合兩種文化和語言等因素,為了獲得讀者及出版商的認可而進行改寫的過程。無論是寫作還是翻譯,它們都是要通過作者或譯者的個人“感知系統”等因素來進行輸出,只不過翻譯有了更多的參照物罷了。由此看來,翻譯與寫作的關系的確是密不可分的。再者,譯作成為原作的“附庸”,譯者成為作者的“影子”,這些往往都和人們過多地強調民族文化和阻抗外來文化的“入侵”相關聯。如果能夠公平、平等地對待異域文化和民族文化之間的關系,譯作對民族文化的改良和啟迪作用才能真正地體現。翻譯絕對不是跟隨原作的邊緣活動,它對文學的重塑和傾覆力量不可小覷。
不同于作者創作的任意性,譯作有固定的、有體系的、有層次的原作參照物。譯者的感知系統在融合和借鑒了作者的感知系統基礎上進行了創造性輸出,由此譯作具有“隱秘的”的原創性。如果去除“文化保護主義”的籬笆,珍惜譯作對本土文化的促進作用和影響,譯作將爭取到與原作相等的地位。
任何時代的文學作品都是在繼承本國文化和吸收其他文明的基礎上的創作,因此翻譯和寫作是密不可分的。譯作不單向依靠原文存在,原文同時依靠譯文而存在和發展。譯者具有不同于作者的創造性,并把其創造性體現在譯作之中,他們是另
類作者,因為譯者在翻譯時會不可避免地融入自我因素,并且為贏得目的語讀者而適當改寫,同時,譯作促使本土作者進行了有別于原有文化風格的異域情調寫作,這種在兩種文化之間具有創意風格的“架橋者”還會是作者的影子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