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論”，造“境”，更入“情”

蔣洋洋

初讀蘇洵《六國論》時，不免感嘆于作者分點論證、環環相扣的嚴密思路，真是當之無愧的史論中的典范。但再讀之并細究六國破滅之史實，便不難發現此文論據的重大失誤，如“燕、趙處秦革滅殆盡之際，可謂智力孤危，戰敗而亡，誠不得已”的論據與“秦先后按順序消滅韓、趙、魏、楚、燕、齊六國”的史實不符；再如蘇洵論及“燕雖小國而后亡，斯用兵之效也”，卻忽略了燕國與秦國距離較遠，正是因為有別國的土地做了燕國的軍事緩沖地帶，燕國才較晚遭受兵災戰禍，所以上述結論是失之偏頗的。

因此，在史學家眼中，《六國論》在嚴格意義上不能稱為史論。但在文學家眼中，蘇洵之論，擲地有聲，堪稱精妙。回溯歷史背景，蘇洵是在眼見北宋內憂外患之際，攜帶 《權書》等一系列文章（《六國論》是《權書》的第八篇）進京諫圣的，蘇洵的目的在于如何運用古事來取得最大的諷今效果，所以這是一篇時論，更是一篇策論。那么，在諸多論據材料不合史實的情況下，作者是如何運用自己深厚的文字功力和高超的論證技巧來打動宋仁宗的呢？

推“論”：嚴密的論證思路

《六國論》開篇即提出“六國破滅，非兵不利，戰不善，弊在賂秦”的中心論點。在語言的選擇上不用一個語氣虛詞，干凈利落，斬釘截鐵，一點兒也不謙讓，從中可見作者對自己論點的確信。當然，這樣的觀點是否站得住腳，還得看道理論述上是否全面。“賂秦而力虧，破滅之道也。”這是我們容易接受的，但如果說六國失敗都是因為賄賂秦國未免有以偏概全的嫌疑，所以作者沒有就此結束，而是順勢捉住了讀者的心理，模擬了一個對話場景來自圓其說。

或曰：六國互喪，率賂秦耶？

曰：不賂者以賂者喪。蓋失強援，不能獨完，故曰：弊在賂秦也。

作者沒有孤立地看待歷史，而是采用聯系的觀點來認識“不賂秦”和“賂秦”的國家之間的相互依賴關系，使中心論點能夠涵蓋全局。而這兩個分論點又從兩個方面來支持和闡發中心論點，為全文構建了總體框架。蘇洵最高明之處就在于開篇立論，能站在他人的角度，推想他人可能反駁自己的觀點。除了“六國互喪，率賂秦耶”之外，還有一個細節不容忽視——“六國破滅，非兵不利，戰不善，弊在賂秦”也是先否定他人的疑慮，然后在否定中肯定自己的觀點，由此強化自己的論點的可信性。

當然空口無憑，需要論證。諸侯因賄賂而失去的土地是因戰敗而失去的土地的百倍，說明“兵不利，戰不善”也許是失去土地的一個原因，但不是滅國的根本原因，根本原因在于“賄賂秦國”。接著，從“賂者”角度揭示他們破滅的內因；又從“受賄者”的角度，揭示了“奉之彌繁，侵之愈急”的秦國心態，這是賂秦之國滅亡的外因。由此得出結論：“故不戰而強弱勝負已判矣。至于顛覆，理固宜然。”內外因結合，層層推進，對比論證了“賂秦而力虧，破滅之道也”。對于“不賂秦”的三國（齊、燕、趙），蘇洵也分別從內、外因角度圍繞著“不賂者以賂者喪”展開論證。

如果說，以上正面論述是議論文的必經程序，那么下文便是全文論述的高潮：作者提出了一個全面關涉六個國家的反歷史的“假設”，充當上文的全面反證，以加強上文的立論。

向使三國各愛其地，齊人勿附于秦，刺客不行，良將猶在，則勝負之數，存亡之理，當與秦相較，或未易量。

嗚呼！以賂秦之地封天下之謀臣，以事秦之心禮天下之奇才，并力西向，則吾恐秦人食之不得下咽也。

如果說第一個消極前提，即不賂秦，結果還只是理數難測，那么第二個積極前提，即將“賂秦之地”“事秦之心”轉用于調動天下之謀臣奇才，其結果則已是秦人難咽了，也就是說已具有明顯的勝秦之勢。但可惜卻不用良策，導致結果完全不同。所以一聲悲痛的長嘆，以上一層假設所推出的可讓“秦人食之不得下咽”的形勢為立論基礎，喚出所有的“為國者”要接受六國致亡的歷史教訓，“無使為積威之所劫哉”。至此，文勢在作大幅度的反轉，文理在作大跨度的推演，可謂環環相扣，精妙絕倫。

造“境”：真切的情境再現

《六國論》不僅有嚴密的論證過程，還有真切的情境再現，使人仿若身臨其境，與歷史同呼吸。

在描寫兩代人對待土地的不同態度時，一方是“暴霜露，斬荊棘”的艱難，一方是“舉以予人，如棄草芥”的揮霍；這邊是“尺寸之地”開拓的不易，那邊是“五城”“十城”換取的茍安。為什么要對割地賄賂的過程展開如此詳細的描寫？因為，歷史是如此驚人地相似。

錢穆《國史大綱》中記載：“至仁宗，西夏驟強，邊患遂盛。范仲淹、韓琦以中朝名臣到陜西主持兵事，結果還是以和議了事。宋歲賜西夏銀、絹、茶共二十五萬五千。從對夏的示弱，又引起遼的欺凌。富弼使遼，重固和議，歲增銀、絹各十萬。”所以，當蘇洵寫到“諸侯之地有限，暴秦之欲無厭，奉之彌繁，侵之愈急”時，腦海中出現的必是當下的宋之邊患。他對秦國的“貪暴”行徑刻畫得多細致，也就表明對遼、西夏有多仇恨；他對六國有多痛心，也就表明他多不愿宋再步六國后塵。

入“情”：拳拳的赤子之心

前有推“論”，后有造“境”，讓此文在理性分析上氣勢逼人，但真正打動人心的，卻是字里行間流露的拳拳赤子情。

在感慨燕、趙兩國滅亡之時，蘇洵認為他們兩國都貴在“用兵”，直到燕派荊軻刺秦，趙國誅殺李牧，又“處秦革滅殆盡之際，可謂智力孤危”，所以戰敗而亡。可見，“荊軻刺秦”“李牧被誅”是滅國的內因；“燕、趙處秦革滅殆盡之際”是滅國的外因。其實，外因的揭示就足以證明“不賂者以賂者喪”，但蘇洵似乎刻意想要強調內因的變化帶來的重大影響。

是故燕雖小國而后亡，斯用兵之效也。至丹以荊卿為計，始速禍焉。

趙嘗五戰于秦，二敗而三勝。后秦擊趙者再，李牧連卻之。洎牧以讒誅，邯鄲為郡，惜其用武而不終也。

從燕趙“兵戰”的功效，可見作者對燕趙武力抗秦的贊賞，這就表明他的政治軍事主張是戰，主張武力抵御外敵的正義之戰。蘇洵在《權書引》中寫道：“人有言曰：‘儒者不言兵，仁義之兵，無術而自勝。使仁義之兵無術自勝也，則武王何用乎太公？而牧野之戰，‘四伐、五伐、六伐、七伐，乃止齊焉，又何用也？”由此更加印證了蘇洵是主戰派。

北宋最嚴重的問題，是從建國就開始的“重文輕武”，軍權集中中央，地方和邊境抗敵無力，由朝廷刻意營造的全社會厭惡兵事輕視兵事的氛圍，以及由此導致的軍隊招募無業游民和犯法暴徒入伍帶來的軍隊弱化，使整個國家都處于危險之中，于是戰則常敗，敗即以錢物求和，屈辱茍安，這就是蘇洵真正深層批判和諷刺的。這戰，是他對民族尊嚴的極力維護！“戰敗而亡”，起碼有尊嚴，想那北宋屈辱求和，一味茍安，作為有責任心的高級知識分子，他的民族尊嚴被激發了，戰，正義之戰，是關乎民族尊嚴的大事！

所以，當他闡明有良策，也有勝算的時候，語氣是如此篤定；當他長嘆“為國者無使為積威之所劫哉”的時候，心情又是如此悲痛。從對六國的史論，轉向對當下時政的策論，從隱身于幕后冷靜分析六國滅亡的原因，到幾欲站上前臺，告誡當朝的統治者，字里行間透出的是對宋朝當局的一種懇切建議，是對宋朝未來命運的焦灼之情。所以說，《六國論》是一篇有情的策論，全因其背后站著一位有見識、有擔當、有大情懷的蘇洵。

嚴密的論證思路讓行文句句在理，字字鏗鏘；真切的情境再現，拉近了古今的距離，警醒宋人歷史其實并未走遠；拳拳的赤子之心，讓此文在理性分析之上，更透露出知識青年的擔當與遠識。無怪乎《六國論》歷千載而不朽，情理相融，字字珠璣，終沉淀為經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