潰爛的櫻桃

葉子

一

文慧下班的時候急匆匆往家里趕，來不及做飯了，小瑩放學后饑腸轆轆等在餐桌邊讓她倍感壓迫。忽然，她被一陣水果的芳香吸引住了，她猛抽了幾下鼻子，舉目四望，發現街道右邊新開了一家雨露空間。因為新開業，里面人頭攢動，大概是有什么優惠活動。文慧受了蠱惑，停下電動車走進去，哇，里面所有的水果都光鮮亮麗，猶如一個個漂亮的公主，它們都是經過精心挑選的，個大味甜，是同伴當中的佼佼者，才被選到了這里。所有的水果都可以試吃，哈密瓜甜到人心里，菠蘿黃澄澄的，龍眼肉瓷實，山竹還帶著露珠，巨峰葡萄披著高貴的紫衣，簡直是水果選美大會。文慧眼睛一亮，她看到禮盒裝的櫻桃，兩斤半左右，一斤39元，一盒100元。要是散斤買回家，一斤要48元。小瑩愛吃櫻桃，文慧毫不猶豫買了一盒。

小瑩放學回家，見到桌上洗好的櫻桃歡呼起來。文慧笑了：“少吃點，不然等會兒吃不下飯。”櫻桃文慧是舍不得吃的。買回來的時候光鮮亮麗，兩斤多一時吃不完，分作幾天慢慢吃。后來，有的櫻桃局部開始凹了一個坑，個別嚴重點的開始長毛。長毛的肯定不能吃了，凹了一個坑的還有救，凹在右邊就吃左邊，凹在左邊就吃右邊。文慧吃了十幾粒櫻桃，其中八粒是好的，有幾粒是凹了坑的，吃完以后嘴巴里竟是滿滿的苦味。真讓人惆悵啊！文慧后悔自己為什么要一口氣買一整盒櫻桃，買個一斤不是挺好的嗎？新新鮮鮮的，吃完了再買多好！怪只怪自己的蠢了，櫻桃單斤48元，兩斤以上優惠價39元，扣掉那些潰爛的，遠比便宜的那九元錢劃算多了。人生就像水果，太容易潰爛。可是，有誰的人生像初摘的水果那樣完美呢？任何人與事都逃不出時間的作用力，水果終究是要潰爛的。所以，人生終究也是會慢慢潰爛的。得出這個結論后，文慧長長地嘆了一口氣。生活像患了風濕病，這樣的日子何時才能到頭啊！

公正地說，文慧一開始的人生是像一盤新鮮的水果的。大學畢業后，文慧順利地考上了市水利局的崗位，而她的一些同學還像傘兵無法順利著陸。她這算是首戰告捷了，她的性格是活潑的，身上滿滿當當都是對人生的熱情。后來事情就慢慢不對味了。

文慧不要的那個人，被高中同學芬芳撿走了。

文慧不要的那份工作，被若雨撿走了。

現在，文慧徒留惆悵與悔恨。

文慧也曾經撿了別人不要的東西。

文慧的婚姻一開始也像鮮美的櫻桃，看見對方都是優點。幾年柴米油鹽下來，對方身上的缺點像霉斑一樣一點一點地暴露出來。文慧是個完美主義者，老公小林對她的四體不勤很有意見，她干脆破罐子破摔。每次老公指責她缺點的時候，她也毫不留情、一針見血地指出老公的缺點，弄得彼此傷痕累累。星期五下班的時候，文慧加了半小時的班，回到家已經七點。小林正在吃飯，聽到開門聲，頭也不回，用一個驕傲的后腦勺正對著文慧。文慧氣往上竄，即使是個舍友，也得回頭打聲招呼啊！連個舍友都不如了。最近夫妻吵架，仿佛生活在雷區里，一不小心就會踩響了哪個地雷。小林不僅心累而且身累，這幾天正趕上創建全國文明衛生城市，他是忙得像陀螺一樣滴溜溜轉。整個香州市雞犬不寧，大街小巷里的所有小攤小販都像被一陣風刮跑了消失了，各單位職工抽派志愿者走上街頭協助衛生、交通，到處是穿紅馬甲的志愿者，每個紅綠燈崗哨都晃動著交警的身影。文慧抱怨老公：“怎么錢越拿越少，活兒卻越干越多？”小林看了老婆一眼：“不是你想累就累的，有些小科局單位，想累都沒有累的資格。”文慧撇撇嘴：“你愛累就去累吧，反正只要是正常人，都向往錢多活不累。”總之，一件事不對勁，所有事都不對勁，任何一個話題夫妻都會吵得不歡而散。

不愉快的時候，文慧就會想起張威。當初張威追求文慧的時候，文慧不假思索地拒絕了，甚至有受辱的感覺。她文慧一米六三，又喜歡穿高跟鞋，張威才一米六一，他竟然膽敢追她，真是吃了豹子膽了！張威是一中的老師，拿到手的工資慘淡得很。

后來文慧把張威介紹給了高中同學芬芳。芬芳那時沒有正式職業，但人長得不錯，張威尤其喜歡芬芳那雙吊梢眼。眼見文慧成了家，張威憋了一口氣也想盡快結婚。于是張威經常去芬芳家，只要有空就去，想方設法帶她出去玩。對于張威，芬芳很滿意。遇到張威之前，芬芳做任何事都特別不順，小到買個洗發水，她常用的是海飛絲檸檬清爽去油型，400毫升的，可是跑到常去的吉馬超市一看，有去屑止癢型的、有純香型的、有絲質柔滑型的，就是沒有去油型的。再跑去新華都，去油型的有倒是有，大的太大，小的太小，小的是旅行裝，用幾天就完了，大的是一升的，用得太久恐怕變質，氣得芬芳胸口疼。自費辦個醫保，舊的醫保中心搬走了，好不容易問到新的醫保中心，排隊排到自己時，少帶了一份材料，回家拿來后人家要下班了，只好第二天再來。張威除了個子，一切都讓芬芳滿意，而她明顯缺少挑剔張威的資本。他們以閃電般的速度結婚了。

有一次下雨，文慧看到張威夫妻倆有說有笑同撐一把雨傘往前走，張威撐著傘，一手環抱著芬芳的腰。那一刻，文慧真是羨慕至極，又心痛又惆悵，心痛并不是因為她愛張威，而是想到自己老公。叫小林做任何事他永遠是一副冷冷的嘴臉，夫妻倆要是能像張威他們那樣有說有笑地出現在公共場合，估計得等到下輩子。又有一次在菜市場迎面碰上張威，張威左右兩手拎滿了活魚鮮蝦和各類蔬菜，滿頭大汗，卻是一副興沖沖的模樣。文慧估計那些菜都是芬芳和孩子愛吃的。有人這樣把自己放在心上，對一個女人來說這是前世修來的福氣。可是，這樣的好男人卻硬生生被自己錯過了，拱手送給他人。當初是怎么錯過這個好男人的？文慧在深夜里自己問自己。還不是因為虛榮心！文慧是看重顏值的，和一個比自己矮的男人走在一起要有多別扭就有多別扭，要有多沮喪就有多沮喪。文慧看重面子，小林一米八零，英俊瀟灑；而芬芳得到的是里子，她擁有一個矮個子丈夫，但這個矮個子丈夫卻像一只小甜瓜。一個女人只有經歷了生活的柴米油鹽和酸甜苦辣之后，才會吸取教訓改正自己錯誤的人生觀，才會懂得里子比面子重要得多。此時的文慧有些后悔了，她懷疑起自己當初的選擇。但是，她清楚地知道，假如讓她重新回到二十幾歲的時候，她還是會毫不猶豫地拒絕張威。所以，她活該早早地起床上菜市場買菜。

文慧曾經有一個機會調到區文明辦上班。可是，區里離市里有十幾公里的距離，文慧猶豫了。機會轉眼即逝，當初留給文慧的那個缺，如今是若雨坐在那里。那天，文慧去區里辦事，聽人家喊若雨“王主任”，文慧愣了愣，一時反應不過來“王主任”是誰，后來才意識到那是在喊若雨。要是當初自己不那么挑三揀四，如今自己也應該被人稱作“文主任”了吧。

為什么人生的每一次選擇都要留下遺憾和后悔？有時候，文慧后悔得睡不著。失眠的后果太可怕，她整個人瘦下去，皺紋悄悄地爬上眼角。她意識到不能再這樣下去，她必須學會像微信上所說的，如果人生打了結解不開，就把它結成一朵花。當初認識小林的時候，小林剛剛失戀，小林的女友移情別戀嫁給了一個官二代，文慧慶幸那女人拋棄了小林，自己才得以趁虛而入。小林當時的樣子活脫脫就是一個宋玉，增一分則太長，少一分則太短，著粉則太白，施朱則太赤；眉如翠羽，肌如白雪；腰如束素，齒如含貝，絲毫不遜于影星黃曉明，這樣的美男子誰見了誰流口水。文慧從自己身上發現，女人要是好色起來比男人有過之而無不及，自己活脫脫就是一個宋玉筆下的登徒子。文慧回想自己選擇的好處，老公雖然不體貼，但帶出去時收獲無數贊美，大大滿足了自己可憐的虛榮心。至于留在市里工作，雖然當不成文主任，但上班距離近，可以照顧到孩子。這樣想來，有得有失，至于得大于失還是失大于得，就不要去計較了，真要深究下去，只會把自己纏死。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命。

當初看上小林的英俊，看上他的沉穩，哪知這沉穩在婚后變成了平庸。他當真是百無一用。無用就是有害，丈夫那樣平庸，文慧對他別無期待，死心了。小林從來沒想過在事業上努力一下，至今沒有一官半職，一星期仍然有兩天需要走上街頭在十字路口指揮交通。文慧羨慕別人家的老公當官，前呼后擁，風光無限。每當文慧抱怨的時候，小林就問文慧：“你沒見過那些貪官被抓起來的樣子嗎？現在當官可是高危行業。你想過拋物線式的大起大落的生活，還是想過直線式的波瀾不驚的平凡的生活？”

文慧愣了一會兒，沒有回答。她也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樣的生活。總之，她總是羨慕別人的生活，總向往著另一種可能性的生活。

今天難得小林比文慧早下班。桌上擺著辣椒炒大腸、清蒸鱸魚、鴨架子、炒蘆筍和紅茹排骨湯。不錯啊，這些菜適合下酒。文慧從柜子里找出一瓶紅葡萄酒，招呼老公：“喝點吧，喝醉了什么煩惱都忘了。”小林用看酒鬼那樣的目光厭惡地看了文慧一眼：“酒醒后呢？醒來后所有的煩惱不是又回來了嗎？”說著將碗筷丟進洗碗池里，他已經吃飽了。文慧看著眼前的這個男人，絲絲縷縷的惆悵從心底升起。這個男人不抽煙、不喝酒，每天圍著小家庭團團轉，這是多少女人夢寐以求的，多么踏實可靠的男人啊！可是，小林不僅僅是踏實，他簡直是太老實了，不鉆營，不建立人際關系，老實得讓文慧惱火。可是，文慧為什么不滿意呢？她喜歡大口喝酒的豪爽的男人，她甚至買來一整箱的紅酒，動不動就慫恿老公：“喝吧，喝吧，微醺的感覺很美的。”遺憾的是，小林用看墮落女性的眼神看她一眼，非常堅決地把酒杯從眼前挪開。文慧還喜歡抽煙的男人，她喜歡男人身上的煙味兒，那是一種從嘴里、指甲縫里、發絲里裊裊散發出的令人迷戀的香味兒。文慧不敢把這想法說給芬芳聽，她怕芬芳罵她賤。她甚至可以想象得出芬芳會怎么教訓她：“你是不是腦子進水了，抽煙有什么好的？先不要說對身體不好，有得肺癌的可能，你先算一筆經濟賬，一包玉溪24元，一天一包，一個月700元，一年8000多元，50年煙齡大概就抽掉一間單身公寓了，你真是無事生非呀！再說喝酒，那醉漢有多么令人嫌惡你不知道？吐得稀里嘩啦的，讓人作嘔不說，還非得拉著你談心，讓你只想抽他兩個大耳刮子。這還算是好的了，要是遇上那喝醉了打老婆的、喝醉了再去賭的，弄得妻離子散……你說，喝酒到底有什么好的？你真是神經搭錯了線！”是的，芬芳真覺得文慧神經搭錯了線，芬芳家張威抽煙喝酒兩毒俱全，芬芳經常為此氣惱不已。

如果說文慧這幾年的生活在走下坡路的話，芬芳就是在走上坡路。芬芳這幾年做了微商，還兼顧做公司里的培訓師。他們公司的培訓口號是——你不僅需要夢想，還要有野心。這個由12個字和一個逗號構成的句子在幾個月內不僅創造了超過百萬的勵志書銷量，還讓她的女老總一夜之間成為新一代的女性精神領袖。每當女老總站在臺上把她的暢銷書從陳述句變成疑問句、以一聲高過一聲的嘶喊重復到足夠遍數，現場就能形成她預期中的崇拜她的氣場，她君臨天下，看起來像一個女王。只要在場聽眾的齊聲回答沒有達到女老總希望的分貝，她就會在自己信心的支持下不斷問下去，直到那個結果令她滿意為止。

“一個月內銷售50個氣墊、30支口紅，有信心嗎？”

“一個月內銷售50個氣墊、30支口紅，有信心嗎？”

“一個月內銷售50個氣墊、30支口紅，有信心嗎？”

……

這樣的問題，只要堅持問下去，最后總會聽到“有”這個回答。

等收到第一個滿意的答案后，女老總就會乘勝追擊，在眾人已經被鼓動起來的高漲情緒中舉起她的大作，大聲繼續問：

“微商需要什么？”

“微商需要什么？”

“微商需要什么？”

受她不斷啟發和搖動著手里暢銷書動作的影響，臺下的家庭主婦們也爭相舉起她的著作，大聲說出“野心”這個女老總預期的答案，并高喊：“勇者無敵！”

即使偶爾碰上冷場的情況，女老總只需要在這兩個問題之間再加一個過渡的提問，這群家庭主婦就會自動回到她的魔咒和光環之中。

“靠男人養的滋味好受嗎？”

“大聲說出來，不要怕！”

“大聲點，我沒聽到！”

“好，再來一遍，讓你自己聽見，自己掙錢，揚眉吐氣，微商將帶給你源源不斷的財富！”

芬芳喊得喉嚨都嘶啞了，手也拍疼了。她非常慶幸自己遇上了美紅顏這家公司。正是這家公司，讓她從以前一個半毛錢都掙不了的家庭主婦蛻變成了與時俱進、投身時代滾滾洪流的微商。她每天在微信里發大量的圖片，其中恒定的一張是風情萬種的女老總舉著紅酒杯，在一大圈鈔票中微笑。另外就是他們公司化妝品的各種簡介。現在的芬芳變得有點煩人，不管見到什么人都要推銷他們公司的產品，讓人退避三舍。芬芳開始時急得不行，眼看和她一起加入微商的姐妹們個個成績喜人，甚至一個個做起了上線，單靠下線的提成就有不錯的收入，可她這個月才推銷出了三個氣墊，而且是費了九牛二虎之力、看在彼此是親戚的面子上才勉強買下的。一開始，芬芳也沒搞懂什么是氣墊，說穿了其實就是粉底液，只不過以往的粉底液都是靠手指搓均勻，現在的氣墊是用粉撲撲均勻而已。芬芳到處尋找自己的下線，她四處滲透，一個都不放過。老公張威所有的親戚、同學、朋友，芬芳跟他們的熟悉程度與親熱程度比起張威有過之而無不及。這讓張威感到很不安，他隱隱感覺這會招致別人的反感。芬芳理直氣壯：“這年頭，不管賣保險、賣米、賣菜、賣唱、賣畫都是賣，我憑自己的雙手掙錢，有什么見不得人的？”慢慢的，芬芳的下線暴漲，呈幾何式上升，到了后來，芬芳基本上不用直接銷售了，下線的提成就頗豐厚。

張威說不過她，也就由她去了。至少他享受著老婆掙來的寶馬，只要開了車門，張威就覺得氣短，不由自主失去了批判老婆的底氣。

二

初八這天是黃道吉日，芬芳他們喬遷新禧，文慧夫妻倆前去道賀。等文慧夫妻倆從芬芳家出來的時候，文慧整個人都不好了。芬芳家的新房子裝修得太奢侈了，145平米的樓中樓、歐式風格的白色門，一切都是嶄新的。這個世界有錢人多的是，但是有錢又有品味的人不多。衛浴是歐普的，廚具是拉登的，書房弄了個隱蔽的床，立起來是漂亮的櫥柜，客人來的時候可以放下來當床。喬遷新禧，芬芳喜氣洋洋，春風在她臉上蕩漾。裝修花了50萬，房子一平米兩萬，整個房子大概350萬。這對于工薪階層來說，是一輩子想都不敢想的，但是芬芳做到了。芬芳謙虛地說：“銀行里貸款一大堆，我現在是百萬負翁啊！”文慧擂了她一拳：“我也想當百萬負翁啊，可就是當不成。”

從芬芳家出來后，沉默在文慧夫妻倆之間蔓延。沉默就像一塊巨石橫亙在夫妻倆中間。文慧環看小區四周的美景，棟距之間很寬敞，視野開闊得很，到處是綠樹鮮花，錯落有致，猶如置身于歐洲風情花園中。一想到一輩子與這樣的高尚小區無緣，文慧不禁深深地嘆了口氣。人的命真的不一樣。芬芳做微商賺大發了，月入十萬，腰包鼓起來了，人也抖起來了，從頭到腳像換了一個人。芬芳時常在微信上秀夫妻恩愛，要么是她生日時張威買給她的99朵紅玫瑰，上面還有幾滴露珠晶瑩剔透將滴欲滴的樣子，要么是張威煲的愛心湯，要么是夫妻倆自駕游的親密合影。總之，芬芳的生活一片欣欣向榮。相比起來，文慧這個小職員實在太寒酸，月工資4000元，近三年來稍微有所改觀，績效獎、文明獎、平安獎、綜治獎等等，手頭才稍微寬裕了些。文慧有時候會幻想，要是老祖宗留下一個唐朝的花瓶該多好，賣個1000萬，買個200萬的房子，剩下的800萬就在銀行存著，她不投機不冒險，這輩子應該夠花了。可惜家里沒有唐朝的花瓶。花瓶倒有一個，是她花40元買回來的。如果這個花瓶能夠流傳1000年，那也應該算得上是古董吧？那得傳到她的第50代孫了吧？

文慧嘆道：“我們什么時候才能住上這樣的房子呢？”

小林嘟囔：“人家搬個新房，你巴巴地包個8000元，就你有錢！”

文慧道：“人家幫咱家小瑩上了一中，就是包一萬兩萬都不為過！”

前一陣子，女兒面臨著初中升高中的問題，很嚴峻。女兒已經很乖巧了，戴著厚厚的近視眼鏡，可女兒的智商確實讓文慧很著急——也許在老師眼里，女兒很需要智力支持。每次看女兒用一個多小時才勉強完成一張數學卷子，一檢查錯題無數，文慧就覺得人生一片灰暗，真想離家出走。更痛苦的是還不能打不能罵，要擠出笑容違心地鼓勵女兒有進步，以后會更好。女兒排在年級200名左右，但二中每年考上一中高中的只有100人左名，所以，女兒離一中的距離猶如唐僧西天取經般遙遠。可是，無論如何要上一中，一中是名牌大學的保證啊！文慧鐵了心要讓女兒上老一中讀高中。靠女兒明顯是靠不住了，那只能靠大人，爭取個寄讀的名額也行。文慧自己在水利局上班，跟教育系統的人是兩眼一抹黑；小林在交警支隊，更是跟教育系統的人兩不相干，更糟糕的是，小林是外地人，同學什么的全在外省。可是，在中國的家庭里，不是常說男人是家里的頂梁柱嗎？文慧把所有的希望都押在小林的身上，小林整天快被文慧逼瘋了，小林說：“不是還沒考嗎，急什么？離中考還有好幾個月呢。”唉，今年事情太多了，簡直要把人逼瘋。事情一多，照理應該把最重要的事做完，但小林經常挑最不重要的事情去做，因為最不重要的事最簡單，重要的事情總是很困難，這種鴕鳥行為總是氣得文慧發瘋。比如說，現在女兒的升學問題火燒火燎的，可是小林不去著手解決，只記得家里的面巾紙沒有了，趕緊去超市買一包回來，或者是女兒的水筆快用完了，需要去文具店買一盒這樣雞毛蒜皮的小事。

文慧一瞪眼：“教育局又不是你家開的，等中考成績出來再去找人，來得及嗎？你永遠是大便急了才開始挖茅坑，不把屎拉進襠里才怪！”說著又翻陳年舊賬，痛斥小林從結婚以來所有耽誤的事。小林一看那架勢就怕了，那簡直就是唐僧給孫猴兒念緊箍咒，一念就頭疼。

小林只好曲里拐彎地想辦法。他的一個同事的親戚在教育局上班，可惜小林跟這個同事不熟，為了女兒，只好硬著頭皮跟同事套近乎；更玄的是，同事的親戚在教育局里只是一個普通的科員，手里并沒有什么權力，要辦事還得由他帶著去找相關領導。這是一根繞得很長的線，繞到后面細得快斷了，可這根線是小林唯一的救命稻草，小林只得緊緊地拽住這根線，這根線是他通向目的地的云梯。每次文慧催問小林情況怎樣時，小林都含含糊糊地回答正在摸索呢。是的，哪里有那么容易呢？同事剛剛帶他認識了親戚，他剛剛搭上同事親戚這條線，親戚一聽哈哈大笑，急什么呢，不是還早著嗎？小林連忙賠笑：“是啊，還早，可我女兒那分數真讓人揪心哪！聽說想進一中的人都可以繞市區一圈了，這不趕緊提前打個招呼嘛！”

親戚點頭頷首：“成績是硬件，要是成績沒有上線，要進一中真的挺難的。全市就只有幾個指標。”

“所以要拜托您呀！”

同事親戚倒是個實在人：“我只能說是盡力呀！決定權不在我手里，我只能盡量幫忙，能說得上話的我一定幫你說話！”

小林將這番話原原本本學給文慧聽，文慧一聽臉就沉下來了。她要的是定心丸，而不是這樣一番含含糊糊的話。這種含含糊糊的話反而讓她更擔心了：要是以后陸陸續續去找的人多了，那可怎么辦？再以后，文慧嘮叨起小瑩讀一中的事，小林索性就躲到單位值班去了。最近，他總是很積極地申請值班。

值班室里只有小林一個人，他覺得全身的肌肉都放松下來了，有一種肺部及全身心都得到自由的感覺。小林天性愛清靜，獨自一人時他會有一種隨意之感，一種放松和安寧的充分感覺。獨自一人時，沒有領導，沒有壓迫。一個人呆著真是太好了！可以對自己大聲說話，可以在沒有他人目光注視的情況下走來走去，可以把二郎腿蹺在辦公桌上，做個無人打擾的白日夢。本來，小林樣子長得好，應該活得神采飛揚才對，可他天性沉默寡言，在這個喧囂的世界里理所當然找不到自己的舞臺。所有的舞臺都是屬于長袖善舞的人。

值班無非是接接電話，是一件很無聊的事。小林帶了一本書來看。當小林對現實事務無能為力的時候，他總是逃避到書本中去。他最喜歡的作品是葡萄牙作家佩索阿的《惶然錄》，這是一個多么孤僻的人啊，比小林孤僻多了，如果要選出一個世界上最孤僻的人，絕對非佩索阿莫屬。佩索阿認為人內外皆空，是期望和許諾的破產者。在一個漫漫的長夜，佩索阿與一盞孤燈為伴。“因為我參與這樣的夜和寂靜，便選擇了那盞燈，像別無選擇的時候，只能緊緊抓住它，任何事物都是一種共在。”小林喜歡與佩索阿共在，但是今天小林一個字也看不下去，眼前的字他都看不懂。小林很沮喪，老婆張牙舞爪，好像要把他吃掉一樣。其實，他并不想跟老婆計較，但他絕不愿意被女人吃掉，他要垂死掙扎。假如他不掙扎，以后漫長的婚姻之路只有死路一條，他可不想把自己葬送在一個女人手里。他是男人，再怎么樣身上都有狼性和血性，看到別的男人戎馬奔騰驚濤駭浪，小林越發覺得悲哀，悲哀自己的無能，悲哀命運的捉弄。

百無聊賴中，一只綠頭蒼蠅闖進辦公室，停在一支水筆上。小林盯著它良久。對于蒼蠅來說，人不過也是一只光鮮閃亮的蒼蠅，在它們的凝視之下停息片刻而已。小林覺得自己就像這只蒼蠅，感覺自己的靈魂就像這只蒼蠅一樣令人憎惡，至少目前正被自己的老婆厭惡著，他被一只蒼蠅的軀體包裹，像一只蒼蠅那樣四處亂撞。就在小林極為沮喪的時候，謝天謝地，他重新觀望四周時，蒼蠅似乎無聲無息地不見了。不可避免的，女兒入學的事又煩人地涌上了小林的心頭。

突然，門外響起腳步聲，小林趕緊調整了自己的坐姿，假裝翻閱值班記錄。門開了，是同事老張來取昨天值班時落下的保溫杯：“小林啊，輪到你值班啊？一個人在這里簡直沒意思透了，周末大家都在自駕游啊，你好悲催……”

“是的，是沒意思透了，我怎么這么倒霉呢？輪到值班。”

老張已經穿上他的那件舊夾克：“肯定搞得你想打瞌睡了。”

小林表示認同，而且微笑。小林想，那些喜愛喧囂的人永遠不知道，喜愛孤獨的人在人世間行走的面目是在一種強烈拒絕的心靈態勢下貌似合群，但求無害，但求不異類。

老張順手將買來的麻糍塞給他：“吃吧，吃吧，剛好配茶，有個動靜。”小林連聲道謝。其實，小林最討厭麻糍了，他不愛甜食，尤其不喜歡這種粘乎乎的甜食。老張永遠不會知道，自己的慈善行為在某種情況下也是干涉他人生活的一種惡行。小林厭惡地皺了皺眉頭。小林不喜歡別人給他什么東西。其實，對于發善心的人來說，那些東西完全不重要。小林樓上有個“好心”的老太太，今天送他一些變質的面粉，明天送他幾塊餅干，以此顯示她慈悲慷慨的心腸，而小林一定要及時奉上他大量的真誠的微笑與贊美，只有上帝才知道他很煩這樣慷慨的施舍……哦，可能不只上帝知道，還有葡萄牙的佩索阿先生知道。

總體而言，小林是悲觀的。小林是一個典型的懷舊主義者，他懷念大學時沒有生活壓力、可以盡情看書的日子，懷念只要努力學習就能考上好大學的公平環境。進入社會后，可不是你朝著認真工作就會獲得提拔的。他反感文慧那張嘴，但他從不對文慧說。小林覺得，傾訴是靈魂使自己向外開放的需求，他從來不求被他人理解。被理解類似于自我賣淫。他寧可被其他人自然地漠視，或者被嚴重誤解成全非的面目。這是小林內心的真實想法，從不敢告訴別人，畢竟，這個世界是由熱衷傾訴的人構成的。假如小林膽敢說出來，他擔心被拍磚。

在文慧的婚姻暴政下，小林無數次想著憤然揭竿而起，但小林從來沒有采取過行動。他一直不喜歡任何形式的暴力，他從不妄圖改變他人和改變外部世界。小林不敢革老婆的命，只敢革自己的命，所以，家中的秩序與軌道永遠不會改變，小林仍然停留在奴隸社會階段。這個家的發展是不以小林的意志為轉移的，小林只能意淫而已，在獨處時臆想離家出走，脫離文慧的統治，即使一天也好。想到這，小林長長地吁出了一口氣。

三

眼看就要中考了，文慧急得團團轉，小林那種溫吞子性格讓她很不放心，看來只有自己動手才能救自己，她不能把女兒的前途押在老公的手里，那是會搞砸的。一塊搖動的石頭，能指望靠上去嗎？靠上去只能一起墜入深淵。

文慧不得不硬著頭皮去求張威。當初的張威如今已是士別三日當刮目相看了。張威如今貴為一中的教務處主任，所謂現官不如現管，聽說他和一中的校長好得同穿一條褲子，他的話校長基本上言聽計從，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聽了文慧的訴說，張威笑笑的，文慧心有些慌，感覺那笑容里太有深意。是快意的笑嗎？你當初不是看不起我嗎？今天怎么反過來求我呢？要是當初從了我，現在孩子的入學問題不就不用求人了嗎？先別說有沒有當上教務主任，就憑是本校教師子女這一條，就有優先照顧權。

張威打哈哈：“小瑩學習這么自覺，你很省心啊，培養出這么優秀的孩子，要向你學習！”

文慧反過來夸他們家小宇：“小宇腦袋瓜那么聰明，一直在年級前十名，你們是怎么教育的？要來傳經送寶啊！”

芬芳臉上笑成了一朵花：“我們家小宇真的是挺聰明的，學習上我都沒費過心，不用檢查作業，什么都是他自己來……”

文慧一臉羨慕：“芬芳你真是好福氣！我為小瑩真是操碎了心，每天都要幫她檢查作業，還要抽查背誦，陪著她一起磨蹭到三更半夜，就好像我自己要中考。”

芬芳叫起來：“你不容易喲，瞧你這黑眼袋！聽我的，你就應該放開手腳，讓小瑩自己來……”

文慧附和道：“向你學習，以后我讓小瑩自己來……”她一邊尷尬地摸了摸自己的黑眼圈，此時她恨不得手里有一面鏡子。到底黑成什么程度，嚇人不？

張威一臉誠懇：“你和芬芳是老同學了，到時我要能使上力氣一定幫忙。小瑩這孩子，我也很喜歡呢！不過，你不能讓小瑩知道你在為她奔走，孩子嘛，總歸要讓她自己有上進心。”

這番話在情在理，文慧聽了舒心。

從張威家告辭出來，文慧長長地吁出一口氣。真累呀，累人，累心！事情什么時候演變成這個樣子了呢？她暗暗揣摸張威那意味深長的笑，突然有些心慌起來。要是張威提出什么過分的要求呢，自己是從還是不從？

從五月份開始，文慧瘋狂地為女兒四處收集各科復習資料以及往屆的仿真卷，陪著女兒一頭扎進題海戰術中。為了節約時間，她還幫女兒抄了一本錯題集，戲稱為“葵花寶典”。她一會兒鼓勵一會兒威脅：“小瑩，爭取考上老一中啊，考上了媽媽給你買一部蘋果6。”

“真的？”小瑩兩眼放光，她一直在偷偷攢壓歲錢，平時零食都舍不得買，就是想爭取早日買一部蘋果6。

“當然真的啦，媽媽什么時候騙過你？”

小瑩歪著頭想了想，確實，媽媽還真很少騙過她，也算是言出必行的君子了。小瑩正沉浸在擁有蘋果6的遐想中，文慧的威脅緊跟而至：“要是沒考上，整個暑假不許出門，就呆在家里預習高中知識！”小瑩嘟起嘴來。霸王條款，什么都是媽媽說了算。她的成績很不穩定，誰敢打保票一定會考出好成績呢？不過，為了蘋果6，小瑩豁出去了。文慧一方面操心小瑩的學習，一方面又怕張威忘了她的事，幾次想給張威打電話，手機掏出后終究又放回了包里，她怕人家煩。

意外地，臨近中考前，文慧接到張威的電話。看著熟悉的手機號碼，文慧緊張得手心出汗，張威想干什么呢？他想在電話里說什么？她摁下接聽鍵，張威在那邊說：“小瑩復習得怎么樣？你別給孩子太大壓力。”文慧說：“小瑩已經盡力了，這幾天我做些好吃的，爭取做好后勤服務工作。謝謝關心！你家小宇都提前自主招生了，厲害啊！”又寒暄了幾句，掛了電話。文慧有些發怔。人家是君子。這時候能來電話關心，證明張威沒有忘記她托請他的事。

張威放下電話也有些發怔。電話里除了孩子的事，他真的想再說些別的什么。只是，使君自有婦，羅敷自有夫，自己還能說些什么呢？再說了，芬芳那個脾氣，自己能在她眼皮底下走私嗎？別想了。

重賞之下必有勇夫。中考過后，文慧問女兒：“考得怎么樣？”小瑩點點頭。文慧有些心安了，小瑩是個穩重的孩子，對考試成績一向估計得比較準確，應該沒什么大問題。

打114查中考成績的時候，文慧的手一直發抖。932分。去年的錄取線是931，這下沒什么問題了。文慧歡呼起來，抱著女兒又哭又笑。小瑩卻鎮靜得很，她有些不解：“媽，至于嗎？”等文慧稍微冷靜下來，小瑩提醒道：“媽，別忘了蘋果6。”文慧爽快地一揮手：“現在馬上去買！”

等錄取線切下來，933分。文慧的心又懸了起來，要命的一分啊。她躲在家里不愿出門，像個負了重傷的士兵。她怕人問起小瑩的分數。窗簾被風吹得鼓鼓蕩蕩，文慧看了心煩，用力一拉，哧啦一聲，窗簾掉了下來。

張威的安慰電話神一般地來了：“你放心，這一分在照顧范圍之內，頂多花點錢。要是差十幾分，那神仙也沒辦法了！”

等小瑩順利地拿到一中錄取通知書的時候，文慧大宴賓客。其實，她沒必要這樣張揚的。現在請客吃飯都很敏感，她沒必要出這個風頭。可是文慧真的太高興了，小瑩終于為她爭了一口氣，揚眉吐氣的感覺真好啊！她要把快樂分享給別人。小林反對她請客，文慧生氣了：“怎么，女兒考上一中你不高興？”

小林道：“你就是對小瑩沒信心。之前天天逼著我去找人……”

文慧柳眉一豎：“小瑩的成績是怎么來的？就靠你天天當甩手掌柜來的？”

小林趕緊告饒，他最怕惹火燒身。老婆愛咋的就咋的吧。

見小林不吭聲，文慧又追了一句：“你要是有張威那個能耐，我就享福了！”

小林冷笑道：“張威那么好，你去跟他過好了。”男人是最怕比較的。

文慧氣噎。天哪，她怎么會找了這樣一個男人！要跟張威過當年就跟張威過了，何必等到今天！

這幾天誰都不跟誰說話，彼此把彼此當空氣。男人是需要尊嚴的，在無形的比較中，張威的形象如千手觀音般高大，襯托得小林侏儒般矮小。看到文慧對著張威笑靨如花，而對自己冷著一張臭臉，小林就氣不打一處來。文慧在心里冷笑，小林你未免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我是那種水性楊花的人嗎？我之所以對著張威笑，是因為張威是外人。要是你能把問題解決，我也沖著你笑。夫妻十幾年，你連這點最基本的自信都沒有，只會讓我瞧不起。

慶功宴照樣舉行。文慧就是這樣，她的骨子里有一股不管不顧的勁頭。如果以花喻人的話，她就是花中的木棉，一意孤行地開著，綠葉都掉光了，不要任何陪襯，一樹血紅，拼盡全力。是沒有任何心計的花，連矜持都忘記了，連端一點架子都忘記了。讓人感覺這是太過驕傲的女子，在自己的季節里鋪天蓋地開著，不怕人妒忌，不怕人使壞。其實，她可以稍微委婉一些，比如選擇紫色，比如選擇淡粉，那些低調的顏色可以讓她不被非議不被誹謗。可是，那就不是木棉了。她寧愿站在風口浪尖上，一路妖嬈。她寧愿被誹謗被打擊，也要一意孤行地熱烈地開放。

慶功宴上，張威被讓到了首席。

四

解決了女兒的入學問題，文慧又蠢蠢欲動。文慧最近手頭有點錢，正忙著看房。一則她不會做生意，二則她不會炒股，如果把辛辛苦苦積攢下來的錢放在銀行里，幾年后會貶值得讓人心痛想上吊。買房一是為了保值，二是為女兒的將來做個打算。文慧聽了太多關于女人的悲慘故事，如女人遭遇家暴啦，或者女人嫁了個賭徒背負了百萬債務啦，文慧想，假如女兒將來成人后不幸遇不到合適的那一半，她寧愿女兒單身，一張空白的紙總好過一張亂糟糟的圖畫。房子是定心丸，房子是堅強的大后方，有了房，文慧就不用太操心女兒的后半生，她也算盡到母親的一份責任了。再則眼看著芬芳住上了豪宅，文慧真是眼饞了。市區的房價驚人，只能買郊區房。買房原來是一個大工程，關系到樓層，文慧飽嘗樓層低矮之苦，太矮了蚊蟲多，光線都被擋住，一件衣服要曬兩天，還散發出難聞的霉味。文慧發誓第二次買房一定要買高層。正如人沒有十全十美的人，房子也沒有十全十美的房子，要么結構不好，要么不是南北通透，要么地段不好車流量太大太吵鬧，要么光線不好；要么什么都很好就是價格貴得離譜，猶如一個美女張口要兩百萬聘金。文慧一有空就往各個售樓部跑，她因此熟悉了整個Z城的內臟，東城區有哪些樓盤、西城區有哪些樓盤，文慧都如數家珍，看房的過程中甚至治好了她的路盲癥。路線熟悉了，心理距離也就近了，以前文慧打死也不會買郊區的房子，現在她想開了，就多出15分鐘的路程，只能將就了。有人說人生不能將就，可你不將就你就沒法子生活，所以人的一生是不斷妥協不斷投降的過程。文慧渴望買個樓中樓，上下空間隔開，朋友來了夫妻其中一方要是覺得吵，可以躲進小樓成一統，但這個愿望文慧目前沒辦法實現，她只能買個三房。文慧看中了一個新樓盤，因為相對來說，二手房交易太麻煩，還要契稅、營業稅等各種五花八門的連聽說都沒有聽說過的稅。二手房雖說送裝修，但那裝修不是文慧喜歡的風格，還得撬掉重新來做，比毛坯房還不如。

佳苑售樓部接待文慧的是一個帥哥。他滔滔不絕地介紹完樓盤的優點，諸如歐式花園、學區房、購物便利等等，過后帥哥突然神秘地壓低了聲音：“你們在房管局或者開發商那兒有熟人嗎？要提前打個招呼，不然買不到好房子。雖說是搖號，但不是全靠運氣的！”

文慧看了眼滿滿當當的售樓部，她相信了帥哥的這套說辭。現在房管局限制得嚴，開盤往往只有一棟樓盤，一棟樓頂多180套房子，可是單單貴賓卡就辦了四五百張。也就是說，即使你腰包里揣著錢，開盤那天你也有可能買不到房子。

開發商是大款，張口就是以億為單位，坐騎是蘭博基尼，這樣的人文慧想認識也認識不了。至于房管局，文慧突然心頭一跳，并不是她認識房管局的什么人，而是，她想起來了，張威在房管局有個很要好的哥們。當初張威追她的時候，曾經讓那個房管局上班的哥們開車來接她，請她到三清山玩。為什么是張威而不是小林認識房管局的人呢？一想到這，文慧恨啊，恨小林的無能，怒其不爭。生活真沒意思啊！處在復雜的關系網中，中年生活千瘡百孔四面漏風。如果是年輕時，高傲的文慧是不愿意求人的，但現在不是賭氣的時候，反正孩子入學已經求過張威一次了，不妨厚著臉皮再求他第二次。

文慧借著感謝張威的由頭請張威夫婦吃飯。席間，小林猛向張威敬酒，嘴里說著全仰仗你，我家小瑩才能讀一中。張威說哪里哪里，是小瑩自己爭氣。那邊文慧親熱地拉著芬芳的手，說芬芳好福氣，嫁了這么個神通廣大的丈夫。芬芳嘴上“哪里哪里”地謙虛著，眼里卻是掩飾不住的滿足與得意，她慶幸自己選對了老公。自古夫貴妻榮，老公混得好，自己臉上也覺得倍感光彩。沒想到那么驕傲的文慧有一天也會求到自己頭上，驕傲的孔雀也有低頭之時，這真讓人快意。

聊著聊著，話題扯到房子上面。小林道：“張威，聽售樓部的人說，得找房管局的人跟開發商打個招呼，這樣才能買到好房子，這次還得麻煩你跟小高打個招呼呀！”張威滿口答應。

到了開盤那天，開發商包了鉆石大酒店八樓的大會議廳，每個VIP用戶基本上都是夫妻雙雙出動，單單領入場號就排起了長龍，文慧領到的是101號。會議廳吊燈明晃晃的，穿大紅旗袍的小姐微笑著穿梭其間，主持人九點準時粉墨登場，先來了一段勁爆的歌舞，然后開始抽號選房。第一批十個號，沒有101號。第二批也沒有，文慧有些沉不住氣了。第三批，那個穿大紅旗袍的小姐纖纖細手伸進號碼箱，拿出來徐徐展開，念道：“101號。”文慧大喜，隨著隊伍進到選房現場，柜臺前黑壓壓擠滿了人，每個人奮力嘶喊著自己心儀的房號，看那爭搶的架勢，仿佛要買的不是兩百萬的房子，而是滿街的大白菜。文慧之前看中的2801已被人挑走，只好選了2601。文慧擠出了一身汗，腳后跟被人踩著了，烏青了一片。雖然不是最滿意的結果，但好歹享受到了開盤優惠價。之前有一個跟她看房時偶然相識的小年輕，一臉興奮地沖進選房現場，售樓小姐遺憾地攤攤手：“賣完了，不好意思。”小年輕傻了眼。文慧拿著認購書，排隊等著交定金。此時隊伍即使排得再長文慧也不焦慮了，她安心地等著隊伍往前移，一邊放眼看那邊還在搶著選房的混亂現場。這時，張威的電話進來了：“怎么樣，選到房子了沒有？”

文慧道：“托你的福，選到了2601。”01是東邊套，那是買房人都想要的方向，因為西邊套會西照。

張威之前曾聽文慧說她想買28樓的，張威道：“小高盡力了，現在不能明目張膽地留下好房源，只能交代內部人員讓你選房時靠前一些，這樣才不至于空手而歸。”張威的電話總是這樣及時，這樣善解人意。文慧看著正在邊上喝礦泉水的小林，不禁長長地嘆了口氣。人是不能對比的。有人天生就是暖男，有人天生就是神經大條，誰讓自己攤上了神經大條的？況且還是自己選的！

五

兩件大事迎刃而解，文慧長長地松了口氣。這幾個月來緊繃著的神經終于放松了下來。人生就是這樣一關又一關地往前闖，猶如關羽過五關斬六將。雖然房奴的日子不好過，但因為有盼頭，文慧這陣子對待小林溫柔多了。

溫柔沒兩天，晴天霹靂來了。自中央八項規定后，廉政風聲一天緊似一天，不能公款吃飯，不能公款旅游，小林難受死了。好日子到頭了。今年更是雷厲風行，開始翻舊賬，要追回以前濫發的獎金。交警部門過去效益好，有小金庫，每年年底都會發好多獎金。小林一看到會計給他的數字，臉上發白，17.3萬元。錢早就陸陸續續拿去接濟鄉下的老爸老媽了，現在要從哪里變出17.3萬元來？要是放在平常，十幾萬元也不是多大的事兒，關鍵是，他們剛剛按揭買了房子，所有的錢都搜刮去付了首付，成了名副其實的月光族。如今要退錢，只有半個月期限，簡直是雪上加霜，還不上錢的后果是嚴重的。現在上哪里找這17.3萬元呢？一想到文慧的臉色，小林就頭皮發麻。平時酒肉兄弟那么多，開口借一下應該有吧？小林打破腦袋也想不通，自己這么老實巴交的一個人，怎么也會遭此橫禍呢？老天爺怎么可以開這種玩笑？

小林找李衛借錢。李衛說，我這是泥菩薩過河，自身難保呢。咱們難兄難弟，還是趕緊各自想辦法吧。李衛自己也是急得團團轉。到處都一樣，以前一些富得流油的單位私設了小金庫，年底往往多發很多獎金，如今不僅不能發獎金，還要把以前多領的獎金在半個月內退回去。通知發布后，局里一片嘩然，有罵娘的，有敢怒不敢言的，一時間風聲鶴唳、人心惶惶，個個牢騷滿腹：這錢又不是我們主動要的，是局里發的，如今又要收繳回去，這算怎么回事？而局領導更是滿腹委屈，當初積極為職工謀福利，如今變得里外不是人，況且官越大吐的錢越多，讓人情何以堪？誰也沒想到，以前所有讓人眼紅羨慕的職業，如今會變成一個笑話。

小林愁死了，搶銀行的心都有。文慧手頭摳得很緊，簡直是苛政。苛政之下的小林身無分文。聽到李衛那邊掛斷了，小林發呆了好一陣子。本來還想找人試一試，后來一想，借了錢終歸還是要還，工資卡捏在文慧手里，沒有了灰色收入，拿什么還人家呢？船破沉入海，這事歸根到底還得讓老婆知道。

晚上，小林很早回了家，做了文慧愛吃的烤羊排。酒足飯飽上了床，小林很努力地表現，文慧很享受很舒服。趁老婆心情好，小林撓著文慧的耳朵，裝作不經意地道：“老婆，有件事要跟你商量一下。”

文慧有些警惕：“什么事，恐怕是壞事吧？無事獻殷勤，非奸即盜！”

小林有些躊躇，又給自己打氣，殺人不過頭點地，早說晚說都得說，于是心一橫，將退錢的事講了。

文慧頓時柳眉倒豎，撈起枕頭朝小林臉上砸去：“你干的好事，你吃了豹子膽！你這是明修棧道，暗渡陳倉，虧你還落了個妻管嚴的美名！滾出去，到沙發睡去！”

小林拿著枕頭和毛毯在客房將就了一個晚上。他破天荒給自己倒了一杯紅葡萄酒。睡不著的時候，他端著酒杯在陽臺枯坐。遠遠近近的萬家燈火，一家連著一家，一如夢里闌珊，連綴起城市的輪廓。到處是燈火的河流，一條河連著一條河，交錯輝映，千轉百回，流動與靜止、喧鬧與沉默、張揚與含蓄，明滅斑斕，高高低低，跌宕起伏，映照著每一扇窗戶里的故事。每一扇窗戶里面，是無數的蒼生棲息的地方。屋檐下每一個真實的生活表情，構筑起這個城市的喜怒哀樂，讓城市的每一個夜晚顯得深邃而不可捉摸。燈火下，人們用他們各種悲歡離合的故事，映照著平實的日子。小林想，這個家的這盞燈，不知今后是否依然明亮，依然照耀明天的路程和歸宿，像溫暖的巢穴一樣天天迎接他和文慧這兩只倦鳥歸來？幾家歡樂幾家愁，有人在歡笑，有人在痛哭。一整個晚上，小林都睜著眼睛。他想，在這個城市里，在這節骨眼上，可能有幾千對幾萬對夫妻正在吵架吧？他們科科長，聽說要退回二十幾萬呢。

文慧恨不得把小林的肉一口咬下來。表面老實，背地里不知做了多少手腳。一方面是心疼錢，一方面是痛恨老公的不老實，氣急攻心。老公不抽煙不喝酒，他那十幾萬花到哪里去了呢？她嚴刑逼供，可小林像個胸懷信仰的人，堅貞不屈死不開口。

屋漏偏逢連夜雨。正當文慧埋怨小林的時候，沒想到她自己也需要退錢。他們單位動作比較慢，今天才正式公布，她得退15萬。文慧傻眼了，哭都哭不出來，老天爺是在故意捉弄他們嗎？夫妻兩人一共要退32萬多元。搶銀行是不可能的，要么賣房，要么賣車。賣車還填不滿窟窿，他們家的福特當初買的時候20多萬，但車是貶值的，現在已經開了幾年了，能賣個六七萬都能高興死你。怎么辦？火燒眉毛，只能賣房。小林說：“第二套房還在按揭，沒有兩證，只能賣現在住的這一套。”

“不能賣，堅決不能賣！”文慧哭叫起來，“這套房子花了我多少心血！從請工人開始，瓷磚是我千挑萬選的，大到木板、衛浴、廚具、沙發、床、窗簾，小到魚缸，我都快跑斷腿啦！為了買個壁紙，我一樣樣看，一站一上午，連老板都煩我啦！就說那門檻，當初為了招財要埋五角錢的硬幣，我一督工就是一下午……”

“就你舍不得？我奮斗一輩子就這么套房子，不是萬不得已，我能賣嗎？”小林提高了音量。

“反正房子我不賣，賣了房子我們住哪里？干脆把我抓起來好了！”

“讓人笑總比吃牢飯強吧，哪個輕哪個重你真掂量不出來？”小林真惱了，這女人腦袋瓜真拎不清！

當晚夫妻爆發了婚姻史上最大的一場戰爭。那套從景德鎮買回來的瓷碗也砸了，成為無辜的犧牲品。文慧收拾碎片的時候還被劃了一個口子，血流出來的時候，文慧的眼淚也流了下來。

15天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秒針滴滴答答簡直像催命。已經過去兩天，小林和文慧暴吵過后是冷戰，文慧看樣子準備繼續冷戰下去。小林頭腦比較清醒，現在不是冷戰的時候。這天，文慧吃完飯又要往臥室走，小林攔住她：“我想過了，若真是不想賣房，只能借錢。咱們家里還有三萬元現金，缺口29萬，我負責借19萬，你負責借十萬，你看行不行？”小林打算用借記卡先借個十萬出來，至于利息，至于能不能還得上，也管不了那么多了，先應付過眼前的難關再說。

文慧咬著嘴唇不說話。

女兒在一中住宿，一星期到了周日才回一次家。小林夫妻倆各吃各的，中午吃食堂，晚上就在外面隨便應付。文慧那天經過水果超市，看到店里做活動，櫻桃特價39元，文慧一時心動，又買了一盒。買吧買吧，虱子多了不癢，債多了不愁。女兒只吃了小半斤，晚上回學校時忘了把櫻桃帶上。小林故意不吃，顯得很有骨氣似的。文慧一人吃了大概半斤，剩下的櫻桃漸漸地爛了。最后，文慧只好把爛掉的櫻桃扔進垃圾袋里。哈，我是有錢人啊，終于過上了把櫻桃扔掉的生活！

小林冷冷地看著文慧拿著那盒潰爛的櫻桃下樓，不說話。32萬元還沒有著落，再過兩天就是還款的最后期限了，文慧卻還有心情還有閑錢買櫻桃！她是打算讓這個家像這櫻桃一樣爛掉嗎？

責任編輯 子 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