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君威
一
若干年前,我在創作第一部長篇小說《昨日之島》時,曾遇見過一位老太太。那時我還很年輕,幾年間出了不少作品,靠著一點寫作的業績混進了大學,教授文學寫作。我還清楚地記得我是在入職不久后的一個清晨見到的那位老太太。
那天清早,我從閉塞的小房間里出來,像往常一樣預備去教工食堂吃早飯。慣常性的熬夜寫作使我對周遭庸常的一切都失去了知覺,走在幽暗的樓道里整個人都是飄忽著的。我就是在這樣的情境中遇到的她。老太太摸著墻,走一步一挪腳,一個不留神就要跌倒似的。眼前突然冒出這么一個人來,我一怔,隨之聽到一連串的水滴砸在積水坑里的回音。我的心吊起來了,停住腳,觀察著眼前這位扶墻行走的老人。她行進的速度實在不能用慢來形容,等她挪了幾個步子我就已經喪失了耐心,感覺時間仿佛過去了一刻鐘那么久。我決心不去管她,就裝做沒看見。我匆匆地從她身旁走過,忽然聽到她叫了一聲,又說了句什么,我沒聽清,停下看著她。她又說了一句,“老師……老師……幫我一下,扶下我。”我遲疑了一下,尋思著她可能是退休的老教師,也可能是教師的家屬。我走過去,攙住了她的一條胳膊。
她仿佛是一只腳長一只腳短,半身的重量全壓在我的手臂上,她邁出一條腿,另一條腿要緩半天的勁兒。攙著她蠕行著走了幾步,我才真正意識到一個挪行著的人的痛苦。我托住她的后腰,生怕出了什么閃失連她一起栽在潮濕又冰冷的路面上。她攥緊了我的胳膊,與我并行著,個子剛夠到我的肩頭,我這時才仔細地看清她的樣子。從她已經蒼老的面容里約略還能還原出她年輕時的樣貌,應該還算得上是一個長相漂亮的女孩子,只是皺紋爬滿了她的面龐,雙頰和眼窩也塌陷了,全是無情歲月殘留在她臉上不忍卒看的明證。她上身穿的是一件碎花布面的棉襖,紅色的碎梅花已經有些發黃了,摸著很薄,大約只鋪了一層薄棉花,有些潮濕,滲在手上黏黏的。她身上微微發出汗來,從棉襖里傳出濕熱,透出一股尿臊氣。我屏住呼吸,身體僵硬地攙著她。她這時掬著笑臉看著我,顯得有些可憐,我柔和了下來,攙著她的胳膊隨她移著步子。
她忽然問我:“你有梳子嗎?”
我詫異地看著她,詢問道:“什么梳子?是木梳嗎?”
她沒有反應過來。木梳是東北地區慣常的叫法,我幼年生活在吉林,所以常常把梳子叫木梳。
我又問了她一句:“是梳頭發的梳子嗎?”
她“嗯”了一聲,說,“我頭發亂了,早上起來沒梳頭就出來了。”
她有些害羞地沖我笑著。我搖搖頭,苦著臉看著她,她不光是沒梳頭,她的頭發已經有些發黏了,油乎乎的,一綹一綹地垂著。臉仿佛是洗了或者是沒洗干凈,煞白著,沒有血色,眼睫毛上還粘著黃東西。
終于挪了二十來米,我把她扶到樓下休息區的長椅處。長椅是黑鐵做的,上面還鋪了一層水霧,我坐上去用屁股蹭了蹭,有些涼,褲子也滲濕了。我站起來,扶她坐下,打算去吃早飯了。她攥著我的胳膊并沒有放,身子哆嗦著,眼睛里好像期待著我多陪她一會兒。她的那件棉襖確實太單薄了,我穿著一件加絨長大衣都感到了這個清早的寒意。
我說:“我回去給你拿件我的棉衣披上吧。”
老太太連聲說:“不用……不用……我歇一會就去找宋書記,坐上車就暖和了。”
“宋書記?哪個宋書記?”我驚奇地問,在這所大學,我只知道最大的書記姓宋。
“你曉得她?”她露出欣喜的神采。
“你說的是哪個宋書記?”我又問她。
“就是文學院的黨委書記……”
“文學院的黨委書記也不姓宋啊。噢……您說的是學校的大書記,宋潔茹宋書記?”我愈加驚奇地問她。
老太太疑惑地說:“她是叫宋潔茹。”
“噢……她早就從文學院調走了,現在是學校的黨委書記。我聽說都干了十幾年了。”
老太太見我知道些宋潔茹的事顯得有些興奮,她好像自言自語似的說,“她都已經當上學校的書記啦,我怎么不知道呢?這么大的事她應該和我說說呀,我也好為她慶賀慶賀。”
我將信將疑地看著她,聽她繼續往下說,“她很關照我,對我很好的,我們是最好的朋友……她對我很好的,真的對我很好的……真的很好……”她不斷地重復著這幾個字,眼角像是有淚要溢出來。
她突然拄著椅子要站起來,我趕緊扶住她。
“我要去找她!”她說。
“你上哪找她去?”我問。
“我坐公交車去。”
“你知道宋書記住哪嗎?”
“我知道,我以前去過!”她自信地說,“求求你老師,你給我打個車。”
她握著我的手就要往前走,我趕緊向前邁了一步把她扶穩。
“老人家你先別急,你跟我說說她住哪,我帶著你去。”
“住哪……住哪……”她好像是想不起宋書記住哪了,突然就急了,身體顫抖著想要掙開我。
“你們就是不讓我去找她,你們都是壞人!”她吼著,眼淚簌簌地就下來了。
我一時不知怎么辦,把她扶到椅子上坐下,像哄小孩似的說,“老人家你別著急,慢慢想,慢慢想哈……”
她哭了一會兒,突然說:“我想起了,我想起了……出來的時候燈忘了關了,老師,麻煩你去幫我關下燈好嗎?”
她把鑰匙從褲兜里掏出來給我。我其實并不想去,但是跟她在這耗著我又怕她再哭再鬧,像是我把她怎么著了似的。我就問她,“您是住幾樓啊?”
“三樓,樓梯口正對的那個門。”
“行吧。”我不太情愿地點了點頭。
“謝謝你啊,老師。”
我握著鑰匙進了樓,“啪”地一滴水打在了我臉上,我仰著臉仔細地端詳著這座昏暗的老樓,眼前不斷閃過剛遇見的那位老太太的臉,她看上去比這棟老樓還要蒼老。接著又有幾滴水砸在積水坑里,我躲著水坑往樓上走。聲控燈忽明忽暗的,跺一下腳它亮了繼而又滅掉。我在攀樓的時候不斷想,她究竟是怎么下的樓呢?
走到三樓樓梯口正對的那個門,我摸了半天才把鑰匙插進鎖孔里。這個時候,旁邊的一扇門開了,出來了一個老頭,手里還提著一袋什么東西。
“你是她家親戚?”老頭問我這話時顯得有些警覺。
我趕緊搖了搖頭,說,“不是,我是這個學校的老師,剛搬到這棟樓來。”
“你是哪個學院的老師?”老頭又問我,像是在質問。
“我是新來的文學院的老師。”
“文學院啊,”老頭與我熱絡起來,“我也是文學院的老師,教古代文學的,副教授,退休了。”
“您好,您好,”我連忙熱情地說,“我剛才在樓下遇著一個老太太,她說她燈忘關了,讓我上來給她關下燈。”
老頭嘆了口氣,指了指腦子說,“她腦子不好。”
我“哦”了一聲,又說道,“她剛才要去找宋書記,是學校黨委書記嗎?”
“哼,宋書記?人家是校黨委書記,是隨隨便便就能找的嗎?小伙子,你莫要蹚渾水,再把工作丟了!”
說著,老頭提著塑料袋往樓下走,下了幾節臺階,他忽然停住了,“小心著點,屋里有條大狗!”
“它咬人嗎?”我嚇得大聲問道。
“老狗了,比我還老!”
我聽到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響從門后傳出來,好像它正用前腿扒著門迎接著老太太回來。我大著膽子開了門,客廳的燈果然亮著,那條老狗正伸著舌頭哈著氣兒看著我,只片刻它就搖起了尾巴,很友善地凝望著我,像是已經熟悉了我似的。后來我想,它大概是從我身上嗅到老太太的味道了。我摸了摸它的頭,它吐著舌頭舔了一下我的手。它身上毛已經禿了不少了,民間有鬼剃頭的說法,鬼給人剃的頭是花里胡哨的,比禿頭要難看,鬼給狗剔的毛,也是東少一塊,西缺一塊的。
我在和狗熟悉的時候,就已經聞到了那股幽幽的尿臊氣。我走進屋子,那味道更濃了,像是老人院里陳腐了多年不換的氣味。
就在我關燈的那一霎,我仿佛看到了墻上掛著一幅白色相框。我心里“咯噔”了一下,定睛注視著墻上幽暗的方形,又開了燈,墻上果然掛著一張遺像,是一位老先生,我猜想著,應該就是樓下那位老太太的丈夫了。那條老狗橫趴在門前,安靜地伸著舌頭哈著氣兒,我又摸摸它的頭,讓它舔了一下我的手。關了燈,我就下樓了。
我從樓里出來,看見老太太正握著一個年輕人的手,年輕人在聽她講著什么。那個年輕人也許是她的孫子?又或者是其他的什么親人?我舒了一口氣,心想著,還了老太太鑰匙總算可以去吃飯了。我點了根煙,站在那兒等他們把話說完。
我瞧見遠遠走來了一個高個子的中年男人,便迎了上去,想問他些老太太的情況。他嘴里一直在念叨著什么,像是自己和自己吵架斗狠,聲音還很大。比方他說,“你媽的,這回弄不死你我就是你媽生的,”他低著頭,一邊走著,一邊操著拳頭在半空中揮著,“你媽的!你媽的!你媽的!”他一拳一拳地砸著空氣,發出些狠勁來。我本不想再問了,但是他已經走到了我跟前了。
“哎,大哥。”我叫住了他。聽我這一叫,他好像是受驚了一樣,猛抬起頭,看到我和善地沖他笑著,他臉上受驚的神色轉而被憤怒取代了。我連忙給他遞了根煙,他沒有接。
“哎,您好大哥,我想問您點事,您認識那個老太太嗎?”
他沖我手指的方向看了那老太太一眼,隨之轉過頭來罵了我一句“神經病”,繼而他又把臉沉下去,繼續緊握著拳頭,半揮著,罵罵咧咧地往前走著。我站在那,望著那個還在揮著拳頭的中年男人,暗自叫罵著,“他媽的,今天真是邪了門了,遇著的都是些什么人吶!”
那個年輕人把老太太攙起來了,我趕緊走了過去。老太太好像不記得我了一樣,看了我一眼,什么也沒說。
“你是她什么人,這是要把她帶哪去?”我問。
“她讓我幫她打個車……去找什么人……我也是這樓上的住戶。”
可能是我詢問他的語氣過于生硬,他顯得有些緊張了。
“她是說去找宋書記吧?”我問。
“對,就是宋書記。”他說。
“他是壞人,不讓我去找宋書記!他是壞人!他是壞人!”老太太連聲說著。
他警覺地看著我,老太太把他攥得更緊了,幾乎是把半個身子縮在了他的懷中。
“你不記得我了嗎老人家,剛才你還讓我上樓給你關燈呢,你鑰匙還在我這呢!”
“我鑰匙?”老太太趕緊翻翻褲兜,沒找到,“我鑰匙呢?你怎么會拿著我鑰匙呢?”
“你都瞧見了吧?”我指了指自己的腦袋,小聲對年輕人說,“她腦子壞掉了,估計是間歇性老年癡呆。這一會兒就把我給忘了。你不信他一會兒也得把你給忘了,她根本就不知道宋書記住哪,你給她打了車,她這腿腳像能走的嗎,再發生點意外,你能擔得起責任嗎?”
“那行吧,我也不跟你們瞎扯了,她我可是完好地交給你了,我還得趕去上班,出了事別找我!”年輕人也是沒好氣兒地說。
“別廢話了,你快走吧。”我不知道哪來的這股氣。
老太太抓著年輕人還不愿松手,我說,“老人家,我領你去找宋書記,我知道她住哪,我帶你去,你把手松開,他要去上班,遲到了老板要罰站要扣錢的!”
“要罰站?還扣錢?”老太太看樣子是嚇著了,趕緊地松了手,“那你快去吧,啊。”
年輕人沖我苦笑了一下,走了。
“那你可要帶我去找宋書記,啊。”老太太小孩一樣地說。
我說:“行啊,但是你得告訴我宋書記家住哪?”
“住哪……住哪……”老太太又思忖開了。
這時候,老太太兜里的電話響了,“兒媳婦來電,兒媳婦來電……”老太太一驚,忙向我做了一個“噓”的手勢,還真像個小孩。
“你別說話啊,我兒媳婦要是知道我去找宋書記,非得跟我鬧不可!”
老太太接起電話,電話播著擴音,“媽,我剛送了明明上學,路上看著橘子給你買了點,你沒下樓吧,我一會就到了。”
“沒下樓,等著你送飯呢,餓得氣兒都沒了還怎么下樓?”老太太的語氣有些硬。
“那你等會哈,明明今天起晚了。”
老太太掛了電話。
“明明今天起晚了!”老太太努著嘴學著兒媳婦說話的樣兒,她接著又對我說,“我這媳婦可不是省油的燈,厲害著呢!”
我被老太太這副刻薄樣兒給逗樂了,心想著,這老太太除了腦子不太好使,人還挺有意思。
“你兒子呢?”我問老太太。
“我兒子?他讓人給打了。”
“誰打的?”我問。
“保衛處的人。”
“是學校保衛處的人打的?”我愈加驚奇地問。
“我兒媳婦自己說的——他讓保衛處的人給打了,說是宋書記害了我,宋書記怎么會害我,這套房子本來是分給她的,還是她讓給我住的。宋書記還給我兒子在學校里安排了工作,這個討債的,好好的一個保衛處的工作說不干就不干了。”
“那你兒子是為什么給保衛處的人打了?”
“為什么?想起我就氣,他在學校的宣傳欄上給宋書記貼了大字報。”
“大字報?”我一聽大字報就樂了,心想著,現如今都什么年代了還貼大字報呢!
老太太見我笑了,說起兒子更來勁了。
“他長本事了,會貼大字報了,我們那會兒才貼大字報呢!他三十幾個學院都貼了。保衛科長讓他撕了,他不撕,還攔著別個撕,誰撕就打誰。你說他該打不該打?”
我又問她,“那大字報寫了什么?”
“這個錘子,他寫了個錘子!混賬東西!”
“那你兒子現在怎么樣了?”
“我也不曉得,兒媳婦也不和我說。”
“是什么時候的事啊?”我繼續問著。
“我和你說了你可要帶我去找宋書記!”老太太忽然又想起宋書記這茬了。
“行,我領著你去。”我隨口應承下了。
“我過生日那天,不對……是我過生日的前一天,我中秋的生日。那天早上,我兒子跑來,說,‘媽,我要給你報仇,你等著吧。他跑走了,生日也沒給我過。”
她這一說,我忽然想起來了,前段時間聽學生傳過保衛處打了人,但具體不知怎么回事,好像打得還挺厲害。我并沒有把聽說的這件事告訴老太太,只是瞅著她,越發覺得她可憐了。
這時候,老太太的兒媳婦騎著摩托車來了。她拎了兩袋東西,看到老太太坐在長椅上,便走了過來,也沒管邊上還坐著個生人,劈頭蓋臉就是一通數落,“你怎么又下樓了,你這腿腳再跌個好歹,你怎么就這么不讓人省心呢?我伺候完小的大的還得伺候你這個老的,你們一家子就沒一個讓我省心的!”
我坐在一旁聽不下去了,便對老太太說:“老人家,我吃飯去了,下回我再陪你聊天,啊。”
老太太看著我也不作任何反應,像是又不認識我了似的,只是出神地看著我。
“這老太太的記性啊,”我心里說著,“大早上的,我這瞎忙乎了半天,還沒落下一句好話!”
我看著老太太的兒媳攙著她一點一點往回走著,她的步子倒是比我攙她的時候快點了,兩條腿似乎也長齊了,不再是挪著了。不知老太太究竟是怕兒媳,還是先前作了假,故意演給人看。但是轉念一想,她這個歲數,腿腳又不好,能從昏暗的三樓安全地走下來,也是夠她受的了。
我從教工食堂吃了飯往回走,身子暖和多了,但還是有些飄著的感覺。很不湊巧,我在一樓樓道口撞上了老太太的兒媳。她一見著我臉色就變了,怒著說,“你怎么那么愛多管閑事呢,你知道什么啊就瞎管,她出了事你負責嗎?”
我哼了一聲,說,“我愛多管閑事,可你連你婆婆的正事都不管,你聞聞她身上她屋子里都是什么味?你做媳婦的捫心自問,你不慚愧嗎?”
“你還教訓起我來了,你懂什么,你家里有老人讓你養嗎?你要是想做好漢,你就和保衛處的人干去啊,實名舉報宋潔茹去哇,在我這裝的什么大尾巴狼?”
她說得我竟無言以對了,是啊,別人家的老人,別人怎么伺候,還輪得著我插嘴嗎?我有什么資格去指責別人呢?別個都不帶她去找宋書記,我蹚這趟渾水干嗎呢?
我回到房間想瞇一會兒,可是就是睡不著了。小說寫得不順利,下午還得給學生連上三節小說賞析課,老太太的那張臉此刻也不聽話了,飄來蕩去地在我眼前晃著。我被眼下的糟心事搞得心煩意亂,又接連尋思起老太太媳婦那番氣人的話。于是出了門,在校園里瞎逛。
這一路逛得我更煩了,校路上凈是人,學生們下了上午的最后一堂課,全涌在校路上,往食堂的方向走著。我逆著人流,快走到運動場的時候,我一抬頭就看見了那座廢棄了的網絡學院。網絡學院后面有個小湖,隨著學院的搬遷,這個小湖也一并棄置了,湖面漂了很厚的一層浮萍。很少有人上這來,先前這個湖里死過幾個人,我偶爾寂寞的時候就坐在岸邊的草稞子里對著湖面的浮萍發會兒呆。我走到宣傳欄的時候,下意識地瞅了一眼,老太太所說的大字報竟還粘在上面,只是有些字跡已經被雨水和風蝕得看不清了。眼前不斷刮起的風不斷地要把它吹起來,像是要在風中把它撕碎。
老太太兒子的大字報是這樣寫的——
揭發新華大學黨口書記宋潔口口文革惡行我是趙小雅的口子王保國,現實名揭發口舉新華大口黨委書記宋口茹的文革惡行。我母親趙口雅和宋潔茹是同一個公社推薦上大學的口農兵學員,為爭奪留校名額,口口茹惡意構陷我母親生活口爛,搞破鞋,四處張貼我母親的大字口致使我母親口法留校,遭受屈辱口斗,一生命運坎坷。宋潔茹不光貼了我母親的大字報,她還貼了她的恩師李院長的大字報,口口院長為人正派,知其小人行徑,不同意給她定崗定級口口口口口口字報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惡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蛋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身口口裂口口口口口口口口
口口國
200口口9口6
二
一連幾天都沒見到老太太,我有些失落了。想去樓上看看她,又不敢去,怕再撞見老太太的兒媳婦。課上得無精打采,小說寫得也無趣。寫下幾個字,抽根煙,我就出去看看,回來,再抽根煙,再去看。老太太是不是病了?
我從教工食堂吃過午飯回來,遠遠地看見老太太的兒媳婦騎著摩托車來了,她許是給老太太送飯來了。她瞅了我一眼,轉了頭就進了樓了。我看著這個娘們,心里就來了氣,我究竟把老太太怎么了,至于這么對我嗎?
就在我快把老太太遺忘的時候,一天周末的清早,我又在昏暗的樓道里看見了她。她還是扶著墻,挪著步,一點一點兒行進著。我遠遠地站在她后頭,藏在暗影里,想看看她到底怎么挪行著過去。她肩上斜掛了一個小挎包,她挪一兩步就要回頭張望一下,那個挎包就從她側腰滾到腹部。這個時候,樓上“咚咚咚”下來一個人,那個男人瞧了我一眼,就徑直地走過去了。老太太看有人來了,像是得救了似的,“老師老師,幫我一下,扶下我。”那人沒停腳,笑著看了看老太太,走了。我從暗影里走過去,“老師老師,幫我一下,扶下我。”老太太對我說著。她好像根本就忘了我似的,我站在那里,想要讓她看清楚我的樣子。
“老師老師,幫我一下,扶下我。”她又重復說了一遍。
我嘆了口氣,一只手扶著她的胳膊,另一只手托了她的腰。走著的時候我就在想,她也許真是不記得我了,樓里的每個人也許早就熟悉了她的套路,可是,她偏偏遇上的是剛搬進來的我。
我用袖子擦了擦長椅上的露水,扶她坐下了。老太太并沒有馬上說要去找宋書記的事,也沒有讓我幫她打個車,她從挎包里拿出了一塊銅制的小鏡子,又把梳子和口紅拿了出來。這時我才認真端詳起她今天的裝扮來。她的頭發已經洗過了,梳得很仔細,還打了油。她端著鏡子,又重新梳理了一遍,梳完頭又用兩只手在頭上輕輕地拍了拍、按了按。她嘴上也涂過口紅了,那口紅看著很淡,微微地能看出些紅潤來,她對著鏡子又輕抿了一下嘴,這回看著比先前紅了些。她身上穿的那件碎花布面的棉襖也洗過了,只是碎梅花依舊發著黃泛著白,我才想起剛才扶著她的時候,手上并沒有上次那種黏黏的感覺,她身上那股幽幽的味道也不見了,卻不時還能聞出些肥皂的香味來。
我等她說些宋書記的事,卻半天未見她說話,就像她旁邊沒人似的。她端起手腕,這時我才注意到,她今天還戴了手表。
“還有一個小時我兒媳婦就要來送飯了。”她說著。然而我并不知道她說這話的意思。
“那坐一會兒我就把你扶上樓。”我搭話道。
“還有一個小時……還有一個小時……”老太太像是魔怔了似的,反復叨念著。
老太太忽然握住我的手,哀求著我,“老師,求求你,幫我叫一輛車子。”她見我遲疑了,又說,“那你把我扶到小區門口也行。”她央求著說。
“是去找宋書記嗎?”
她點點頭,眼睛里泛著紅。
“那你知道她家住哪嗎?”
“我知道的,我知道的……我求求你,求求你……我就快死了,死前想見她一面,和她道個別,再看看她……我們好多年沒見了。我知道兒子媳婦都覺得我腦子壞了,我心里明白著呢,他們恨她……”老太太捶著胸口,接著說,“我知道是她,我也怨過她,可是想想又都算了,我心里原諒她了。我知道她為什么把分到的房子讓給我住,她做的一切我都接受了,我原諒她了,這些年我一直想聽她說一句,我做錯了,我做錯了……我一直在等……現在我快死了,心里頭早就放下了,我想見見她,和她道個別,她為什么躲我遠遠的呢,為什么不肯來看看我呢?我就快死了,就快死了……”
“也許她是有苦衷吧,她在領導位置上,有些話可能不好說……”
看到她那么傷心絕望,我一時找不到安慰她的話,竟為宋書記開脫起來。
“就是那次,我去了李院長的家里,從他家出來,被潔茹看見了,她以為我知道了,就再也不來看我了。其實,我早就知道是她,我只跟她一個人說過我和王守信好了。那次意外我懷孕了,我不知道怎么辦好,我相信她呀,問她怎么辦。她勸我畢業前趕緊把婚結了,不要想著留校的事了,再節外生枝。我好不容易從公社獲得推薦上大學的資格,讓我這么離開學校我不甘心吶。李院長后來跟我說,要不是大字報的事,我也能留校的,院里本來就有意留下我們兩個。”
“那她為什么還貼你的大字報?”我疑惑地問。
“天意啊……那個時候,誰都不知道誰會留下,一共就兩個名額,十幾個人報名……我隱約覺得我有可能會留下,那時候我已經發表過幾首詩歌了。”她說到自己發表過詩歌的時候臉有些微紅,害羞地笑了一下,“那時候的詩和現在的不太一樣,還是歌頌為主的,我經常找學院的老師交流詩歌創作心得。李院長很欣賞我的,他說,‘你的詩和別人寫的不太一樣,都是歌頌,你歌頌的是青春和生命。學院的老師們也都挺喜歡我的,系里主管教學的張連生老師跟我談了留校的情況,讓我好好表現,抓住這次機會。我把學院領導找我談話的事告訴了潔茹,她很傷心地說,‘為什么沒有人找我談話呢?我知道我說錯話了,不該把她沒有的好消息急于和她分享。我說,下一個肯定會找你談話的,你這幾年表現得比我好呀,功課樣樣比我強。她說,‘強有什么用呢?他們又看不到。小雅,我必須留校,你知道現在招工的指標有多難弄嗎,我家里又沒有關系,留校是我唯一一次改變命運的機會。我不想再回公社了,我的人生不能就這么沒有價值地白白耗盡了。公布名單的前一天,學院宣傳欄上貼滿了我的大字報,所有人都看見了,說我是破鞋,生活作風腐化,未婚先孕。我流著淚看著潔茹,她不住地搖頭,說,‘小雅,不是我,真不是我……院里讓我寫個說明澄清一下,讓人帶著我去醫院做檢查,我能怎么辦呢,只有點頭承認了……是李院長幫我把事壓下來的,他還悄悄地給我寫了優秀工農兵學員的畢業證明。我結了婚后去了工廠,但是不久后,我的事在廠里也傳開了,工廠的人也都知道了……兒子因為我的事,小時候也常常受人欺負,給人家罵給人家打。”說到這,老太太的眼淚刷地下來了,“李院長他是好人吶,他死的時候我腿還能走,我跟著送殯的隊伍……”老太太哽咽了,我等她緩了一會兒,她又接著說,“那件事以后,潔茹一直關照我,經常帶些錢和學習資料給我,我不要,她說你拿著,你拿著,你用得著,以后有機會就再往上考。后來我就不再拒絕了,我知道這是她的好意,我不要她會難過的……她當上文學院的書記后,學校分了套房給她,她把房子讓給我住,我們再沒像以前那么說過話,她總是很忙,來的時候帶些東西,給我些錢,說幾分鐘話就走……那件事以后,我再也沒寫過詩……我老公也死了十多年了,他死以后,我的腿傷越來越壞下去了,都是當年紅小兵打的呀……我這一生,什么都沒留下,快死了想一想,我這一生毫無意義。我就要死了……就要死了,我還想再見見她,和她告個別。”
她那張哭花了的臉愈加地垂死下去了,我的心疼了起來,給她擦了擦眼淚,這可能是她死前最后的也是唯一的愿望了。她又拿出了鏡子,用手絹揉了揉眼睛,壓了壓頭發,我看著她精心地打扮自己,很想哭,我強忍著眼淚,說,“我帶你去。”
我打電話叫了輛出租車,等出租車的時候我問老太太,宋書記住哪。
老太太從兜里摸出了半張小紙片,遞給了我,上面寫著“勝利路龍江花園7號樓503”。老太太又遞給我一百塊錢,說,“老師,你拿著這個錢,算是我辛苦您的勞務費。”我連忙擺手,她還是硬塞給了我。上車后,我緊挨著她坐著,把攥在手里的錢又偷偷地塞到了她的褲兜里。
老太太扒著車窗往外面望著,像是死前再多看幾眼她生活過的這座小城。
“這些年江城的變化還真是大呢……老師,這怎么建了賓館呢,哎呀,原來這有個批發市場,里面還有個小的舊書市場,我過去還常去那兒買些舊書看的。哎呀,這都變了,蓋了這么多大樓了,咱們國家這些年變化真大,都有錢了,好呀,真好!”
司機撇了撇嘴,從內后視鏡里瞧了老太太一眼,哼了一聲,說,“有錢的是真有錢了,窮的也是真窮。”
“那我也沒見你餓著!”我看著老太太,不知她從哪生出的這股氣來。
司機沒再說什么了,到了龍江花園小區門口,我扶著老太太從車里出來。她忽然緊張起來,身子和嘴唇哆嗦著,她說,“是這兒……是這兒。”
我看著這個小區已經有些老舊了,門衛崗亭紅色的雨搭也發黑了,露著好幾個豁兒,顯示不出一點兒裝飾門面的威風來。崗亭里坐著個老頭,老頭叼著煙,看著球賽正起勁兒呢,桌子上放著個印著毛主席頭像的大搪瓷杯,杯口瓷掉得沒多少了,杯底浮著一層茶葉沫子,這老頭看球賽都顧不上往杯里添水了。我連敲了兩下窗子,老頭才抬起頭看了我一眼,他暫停了球賽,有些不大高興。
“大爺您好,我問一下,新華大學的黨委書記宋潔茹是住這不?”
“什么玩意?”老頭笑了,“你開什么玩笑,新華大學的黨委書記能住這?早搬走啦!這是老教師家屬小區,住這的都是退休老師!”
“那她是什么時候搬走的?”
“哎呦,怎么著也十來年了吧,她在這住了幾年就搬了。”
“那您知道她搬哪去了嗎?”
“搬哪了我就不清楚了,好像是江邊的別墅區。”
老太太坐在石墩上,眼巴巴地瞅著我走過來,她的身子抖得更厲害了,嘴唇青紫著,上下不停地哆嗦著。
“宋書記搬走了。”我輕聲著說。
“你騙我,我不信!”
“她搬走十多年了!”
“你騙我!”老太太聲音顫抖著,拄著石墩子要站起來,我趕緊按住她,她坐在那兒目光散了,又流出淚來。
“兒媳婦來電,兒媳婦來電,兒媳婦來電……”
老太太接通了電話,兒媳婦很大聲地質問著,“媽,你又上哪去了……”,那聲音從老年機的話筒里傳出來聽著很刺耳。老太太打斷了兒媳婦的話,“你要是再敢這么和我說話,我死后,那套房子我就不留給你們了。”
“媽!你說什么呢?”
老太太掛了電話,摁了關機鍵。
“老太太你別急,我打個電話,我今天肯定帶著你去。”
我嘆了口氣,老太太的目光依舊是渙散著。
我撥了學院李書記的電話,響了幾秒鐘李書記把電話掛了,我喘了口氣兒,又撥過去了,這回李書記接起來了。
“喂,您好,請問您是?”李書記的語調比給我們開會的時候柔和了許多。
“李書記您好,我是張宏達,您還記得我吧,我剛來的時候還和您握過手呢……”
“小張啊,我在外省開會呢,有什么事等我開完會說!”李書記語氣硬了許多,似有些不悅。
我趕緊說,“是校黨委書記宋書記的事!”
“宋書記?宋書記什么事?”李書記語氣軟了下來。
“這不是宋書記馬上要調到部里去了嗎,她聽說我發表了不少作品,讓我組織組織材料,給她寫本書,書名叫……《我把青春獻給你》,就是……獻給偉大的教育事業……”我一時語塞,想起了馮小剛導演前幾年出的一本書。
“宋書記要調到部里去了?她不是要……哎,這是好事啊,小張啊,你要好好寫,我和學院會大力支持你的工作的……”
我打斷了李書記的話,“這不是昨天宋書記剛給我打的電話嗎,我今天早上手機壞了,這把我給急得呀,電話號碼,宋書記家的住址全沒了,她讓我今天去一趟她家,我……”
“我給你發過去,我給你發過去……小張啊,你可要好好寫啊,這是你的機遇,也是咱們學院的榮譽!”
“李書記,您就放心吧,我會好好寫的。”
掛了電話,李書記很快發來了宋書記的電話和住址:兩江壹號別墅區F棟。
我心想著,這事弄不好,我可能真要丟工作了。哎,去他媽的吧,算逑了!
“我要到地址了。”我高興地對老太太說。
“她會見我嗎?”老太太仰起頭看著我。
“會的,一定會的!”
出租車開到兩江壹號,被保安攔下了。保安穿著制服,戴著高帽子,向我們敬了個禮。
“你們要找誰?”保安問。
“我找……新華大學的黨委書記宋潔茹,宋書記。”
“你有她電話嗎?”
“有。”我念了一遍宋書記的電話號碼。
“你登記一下,把你的電話號碼,身份證號都寫上。”
登記完,我問保安,“F棟別墅在哪?”
保安給我指了一個方向,“出租車不能進哈。”
“這是宋書記的親戚,您看她那么老,腿腳也不利索了,開進去馬上就出來了。”
保安瞅了一眼老太太,“進去吧,進去吧。”
出租車在F棟別墅停下了。這是一棟復式的二層洋房,外墻砌一層白色多孔磚,二樓豎著十幾個混凝土澆筑的古希臘神祗,維納斯斷著一條手臂很好認,還有一個瞎著眼睛的大胡子男人,也斷著手臂,應該就是冥王哈迪斯吧,其他的男男女女我就一概認不出了。屋內薰衣草色的巨大窗簾緊緊罩著神祗后面的兩扇大玻璃窗,玻璃窗開著一條小縫,刮過的小風微微吹動起窗簾,像是留給這棟別墅喘息所用的。門口立著兩只銅獅子,張著大嘴,含著兩個黑色鐵球,煞是氣派,卻給人一種恍如隔世的錯覺,以為眼下要進王府了呢。
我扶著老太太站在兩個石獅子中間,像是去完成一次壯舉,心頭涌上一股悲壯來。老太太眼眶里翻騰著淚水,止不住地流著,她抖著的手把我的胳膊攥得生疼。我伸出一只手,準備按下黑色大鐵門的門鈴,忽而我遲疑了,埋怨起自己,早就過了逞匹夫之勇的年紀了,遇事還是如此的莽撞。我收回了手,撥通了宋書記的電話。聽筒里“嘟嘟”的聲音一直在響,也許我舉著電話堅持了二十秒,也許是三十秒,電話突然接通了。
“宋書記我是文學院的老師有個老太太要見您她說是您最好的朋友趙小雅我帶著她已經在您的樓下了。”
我突突突地把話說完了,說的時候刻意把“趙小雅”三個字加重了。耳畔接著是一陣的靜默。老太太剛松下的手又把我的手掌握緊了。窗簾還是被風微微吹動著,我的心也隨著窗簾一陣一陣地顫著。
耳畔仿佛傳來幾下喘息聲,斷斷續續的。
“趙小雅就在您的樓下。”我又說了一句。
話畢,耳畔傳來一陣“噠噠——噠噠——噠噠”鞋底走路的聲響,突然,“噠噠”的聲響戛然止住了。我看到一個黑影印在了薰衣草色的窗簾上。黑影仿佛伸出了一只手,輕輕地拉動了一下窗簾。我看到窗簾拉開了一道縫,露出了光亮,繼而是一根手指直直地指著我,我的心仿佛被什么東西拎起來了,不是我的了。耳畔傳來一陣憤怒的喘息聲,接著那只手攤開了整個手掌,手背十分不耐煩地向外擺動了幾次。窗簾剎地狠狠拉死了,急驟地顫了幾下和我耳畔的聲響一起停歇了。
老太太凝望著的眼神落空了,她整個人仿佛也空了似的,呆站著,手也松了。
“宋書記不在家,她出差去了,她說向您問好,叫你保重好身體,她有空就去看您啦!”我提高了音調對她說著。
老太太也不看我,也不吱聲。我不確定老太太的眼神是否看清楚了剛才窗簾上發生的一切。站了片刻,她紅著眼睛,淡淡地說了一句,“走吧。”
回去的路上,路過剛建成的自然博物館,我指著車窗外,說里面有恐龍化石,問她想不想去看,她好像聽不見我說了什么,只是看著司機的后背,只是看著。
老太太的兒媳掐著腰在小區門口站著,她邊上還蹲著一個男人,男人吸著煙,應該就是老太太的兒子。老太太的兒媳婦瞅見我扶著老太太從出租車上下來,把叉著的手放下來,奔著我就過來了,一把把我給推開了,憤怒地瞪著我。男人也站起來了,走到我跟前,把煙屁股吐在地上,一拳打在了我臉上,我打了幾個趔趄站穩了。男人停住腳,我看到他額上有一道很深很粗的疤痕,像是用什么鈍器砸出來的,肉才剛長好,還是紅著的。男人用手指了指我,啐了一口唾沫。
他說,“你再敢接近我媽,我就做了你!”
他走到他母親跟前和媳婦一起攙住老太太,老太太仰著臉看著兒子,她看到了兒子額頭上那道又深又長的疤,她怔了一下,然后舉起手撫摸著兒子額上的疤,從疤頭緩慢地撫摸到疤尾。
我看著他們三個走兩步頓一步地往回走著,心中漸生出一絲暖意,只是臉還有些熱辣地疼著。我在風口里站著,想著下午還有三堂課,可是我已經找不到再給學生上課的意義了。
三
第二天早上,我在一陣很響的警車鳴笛聲中醒來。我從樓里出來的時候,樓口四圍已經拉好了警戒隔離帶。我站在人群中,不知道發生了什么。警察從樓上慢慢抬著一副擔架下來,上面蓋著白布。接著,我又看到了第二副擔架下來了,上面是一條狗,我心里“咯噔”了一下,一眼就認出了是那條被鬼剃了毛的老狗。老太太的兒子和媳婦是被兩個警察半攙著半拖著下來的,他們隨兩副擔架上了不同的兩輛警車。
警車響著警笛散了,人群也散了,只有那條警戒隔離帶還在。我坐在鐵椅子上,出神地看著跟前一條叼著骨頭的小狗,它吐出骨頭,用前爪踢兩下,再叼起來,也不啃,和那塊骨頭玩著。
今天休息區沒什么人,我一個人坐在那兒坐了整整一個下午。快到傍晚的時候,有幾個老太太嘁嘁喳喳地過來了,坐在我邊上的椅子上。我聽她們嚓嚓咕咕地說著,說的正是那個老太太的死。她們說,老太太是在晚上洗澡的時候,摔在了浴缸沿上,折斷的一根肋骨插進了肺里。我不知道她們是從哪得來的消息,但這消息已經可以給我些安慰了。
“那可真是條好狗啊,真是忠誠啊,守著尸體,哭死了。哎喲,養個兒子還不如養條狗好呢!”
隔了兩天,老太太的兒子捧著老太太的骨灰盒回來了。樓下的一塊空地搭了一個簡易的棚子,街坊四鄰送來的花圈挽聯全都擺放在棚子外面。他抱著母親的骨灰盒在棚子里坐著,沒有穿孝服,胳膊上也沒有戴孝,他也不向來送花圈的親朋鄰居還禮,也不看他們。前來吊唁的人們,放下花圈紙錢燒紙,向老太太鞠個躬,站上一會兒再走,表示他們并不單單是為著送個花圈紙錢而來的。
中午的時候,再沒人來了,人們也走得干凈了,老太太的兒媳婦領著兒子明明來了。明明背著書包,領口還戴著紅領巾,像是剛放學,他的胳膊上戴了孝,用別針別著。我坐在鐵椅子上,注視著這一家三口,他們沒有展示出任何激烈的情感。明明坐在馬扎上,為奶奶燒著紙,手里還拿著一根小棍,不時地在火盆里扒拉幾下。老太太的兒子注視著自己的兒子,他的臉終于有了些顏色。
我走過去,手里拿著兩朵百合花,在胸口攥著。他抬起眼睛看到了我,我又走了幾步,把百合花遞到他跟前。他看著我的眼睛,我輕輕地點了點頭,他接過了花,紅著眼睛,眼角隨之滾出眼淚來,額頭上剛愈合的疤痕越發地紅了起來。我拍了一下他的肩頭,出去了。這個時候,我看著一個穿了身素服的中年男人一手端了一個花圈過來了,花圈上的挽聯寫著:痛悼老同學老朋友趙小雅,宋潔茹泣挽。
老太太的兒子站了起來,中年男人放下花圈,立著身子,對他鞠了個躬,然后輕點了一下頭,快步走了。老太太的兒子走到花圈跟前,看著那副挽聯,突然,他一把將挽聯撕下了,一腳把花圈踹飛了。她女人沖過去,把倒在地上的花圈又狠狠地踢了兩腳,花圈的架子散了,地上零落著碎紙。男人推開女人沖進了樓道,上了樓,我心想著恐怕是要壞事了。片刻,男人就從樓里“噔噔噔”地跑出來了,他手里握了一把菜刀。女人見丈夫握了把菜刀出來,趕緊沖上去,哭號著去奪刀,孩子哇地一聲也哭了。他一把把妻子推在了地上,沖到棚子前,看了一眼桌上放著的母親的骨灰盒,說了句,“媽,你等等!”
我沖了上去,想要攔住他,“你不要做傻事!”
他提了刀,躲過我還是沖了出去。我在后面追著,他回過頭,舉著刀,刀口沖著我,“你再跟著我,我先把你給做了!”
他發動了摩托車,狠踩了油門。我追到小區門口,早己看不見他了。我接連攔了三輛出租車,才上了車。
“去兩江壹號!”我幾乎是喊著的,“快點開師傅,我多加一百塊錢。”
我突然想起手機里有宋書記的號碼,我趕緊播了過去,連播了幾次,聽筒里都是,“對不起,您所撥打的電話已關機,Sorry,the number you dialed is power off……”
我按下110,電話“嘟嘟嘟”地響著,每響一聲,我的心臟就劇烈地抽動一下,好像一個“嘟”聲落空了,下一個“嘟”聲電話就會接起。就在電話接通的那一刻我不知為什么給掛斷了,然后按了關機鍵。我能感到心臟里的血不斷地往上涌,涌進我的喉嚨,涌入我的大腦。
“我看你臉色不大好,沒事吧?”司機師傅問道。
“沒事,沒事……我老婆要生了,一個人在家,有點急……”
“那你趕快打120!”
“打了打了已經打了……”
我無意再多說一句話,強烈的疲倦感從我腦后襲來,混雜著混沌的恐懼感,竟在我心里隱隱地生出一絲快意來。
車行到紅綠燈處,一輛摩托車從車群里沖出來,我認出是他,車把上還捏著那把菜刀,菜刀的刀口豎著,把風切得生響。由南向北的車行著,他不顧一切地往前開著。轎車紛紛躲著他,我為他捏了把汗,忽然,一輛集裝箱大卡車沖進我的視線,接著是一陣拉得很響很刺耳的急剎車的聲音,摩托車被撞出了七八米遠,人也跟著撞飛了,拍在地上。我的心一沉,打開車門,飛奔了過去。我看見他從地上爬起來,還揮著手里的菜刀,跌跌撞撞地向前走著,走了五六步停下來了,他整個身體劇烈地震顫起來,接著有口血從他嘴里噴出來,第二口,第三口。
我跑到他跟前的時候,他已經倒下了,手里還緊緊握著那把菜刀。他一條胳膊攀著地面,艱難地向前爬著,身下拖出很長的一段血印。菜刀的刀口把瀝青路面磨得“刺啦刺啦”地響,不時地還撩起星星點點的火星子。
責任編輯:胡汀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