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峙
老汪給我接風的那家餐館算不上檔次。但很安靜。這份安靜也源于老汪不與我說話,他只顧擺弄桌上的手機。那個手機屏幕時不時在震響,吱吱如蒼蠅在振翅,但它一振翅就被老汪給掐了翅膀。如此反復幾次,我喝酒的興致全沒了,感覺那蒼蠅飛到了我喉頭,如急嗆的酒嗝,憋著難受。
別打了!情況我都知道!就在我接連打嗝時,老汪對著再次響起的手機大聲呵斥。
鄰桌吃飯的人被他突然提高的聲調嚇得不輕,紛紛扭過頭來觀望,以為我倆在爭吵。
我知道老汪還是保留著以往的習慣,下班后不喜歡談工作。記得他被派來鴨頭村扶貧前,幾個玩得好的朋友為之餞行,一朋友喝了幾口空心酒后在飯桌老談論工作,老汪當場把滿滿一杯酒潑灑在桌上。
我不敢當著老汪的面倒掉他給我敬的土醪。我抹不下情面。老汪和我算得上故交。我們曾在埔田鎮的大院里共同工作六年之久。下班后他常約我一起去打打籃球或者去喝喝酒唱唱歌。與嚴肅緊張的軍營生活相比,那種朝九晚五的慢生活和那些婆婆媽媽式的工作,既提不起這個轉業干部的工作激情,也消耗不了他的旺盛精力——老汪才三十七歲,他其實并不老——于是老汪常與我在能較勁的地方一見高低。
見老汪臉色漸好,我同他談起了工作。我來一趟鴨頭村不容易,得抓緊時間向他了解情況。今天早上動身前,我的分管領導夏副鎮長,也是老汪的分管領導,他要我來鴨頭村收集資料,對我們埔田鎮三年來的扶貧工作做一次全面總結。下個月省里將對全省扶貧工作統一檢查驗收。
夏副鎮長授意我出一本畫冊,以圖片的形式將我們鎮的對口扶貧成果呈給考核組的專家去看。他說專家下來檢查驗收時本來就很累——如從我們埔田鎮出發來鴨頭村都有五個多小時的車程,且全是山路——專家根本沒時間也沒精力靜下心來去看你的總結報告。你把一本配有文字說明的畫冊放在他們手上,什么都不必說。如果他們當場沒有了解清楚,回去還可在車上翻。這樣做的話,檢查組的工作量少了,我們匯報時也會輕松很多。
老汪似乎不像夏副鎮長那樣看好鴨頭村充滿勃勃生機的養殖基地。老汪勸我做畫冊時把鴨頭村的基礎設施建設擺在顯眼位置。當然,省市領導下來調研關懷的照片肯定是重中之重。如果頁碼不夠就順便弄一些鴨頭村干部班子的思想建設、危房改造、醫療救助、文化興村、組織勞動力培訓以及勞務輸出等內容。至于如何調整產力結構加大農戶特種養殖,老汪根本不置一詞。
如何在一個星期之內做出一本畫冊,看著老汪有些陌生的臉,我心里一點譜都沒有。
做畫冊不能沒有鴨頭村村部大樓的圖片。第二天我一起床,就要老汪帶我到村里轉轉。當時早上八點多鐘,太陽光艷而不耀,是一天中的最佳拍攝時機之一。我換了幾個角度,將鴨頭村村委大樓的全景圖拍了幾張。
我拍時老汪不時在旁邊插話介紹,讓我的手腳和思維變得有些不合拍。
該以村部大樓做封面還是以村口的村牌做封面?我有些猶豫不決。當一個穿著紅襯衣的女孩向我走來時我對畫冊的封面設計突然有了新的構想。
女孩是來找老汪的。
老汪向我介紹,女孩叫張潤,與我同姓。她是鴨頭村團支部書記兼宣傳委員。老汪介紹時,她很禮貌地看著我,待他說完,她朝我笑笑,說,她剛才在整理村圖書室的圖書,聽見我們在下面說話她就過來迎接。
鴨頭村圖書室里沒人看書。即便有人想看也難。大多數圖書還成捆地堆在地上沒整理出來。圖書室不大,估計有三十多個平方。沿室內墻壁擺了一圈的玻璃櫥柜。柜中還沒擺上幾本書。
昨天收到時比較晚,還沒來得及抽身弄這些呢。張潤向我和老汪解釋。昨天我過來時順便捎帶了埔田鎮文化站和各學校捐贈的一些書籍。
麻煩你在今明兩天內將它們全部整理出來。見張潤不明白,老汪補充道,張干事后天早上就要走了。請你在他走之前把圖書室布置好,上一張圖片到畫冊上。
上畫冊?她顯得驚奇又興奮,用手朝自己的鼻子指了指,我也上畫冊?
老汪一笑。沒答。
我忙向老汪遞眼色,又使勁地向她點了點頭。是的,讓你上畫冊,并且還上畫冊的封面,像電影明星一樣。我想起了我剛才在村部大樓前對封面的新構想。
老汪張大嘴望著我,似乎感覺我的思維跳躍得太快。
老汪建議我到村西的水泵房走一走。水泵房很小,像一間土地廟,坐落在地勢較高的山坡邊。山坡邊有一片較大的空曠地,估計有兩三百畝。稀稀落落地長著一些莊稼。一條筆直的水泥路把這片地和山坡連成一體,或者干脆說這條路把地和山坡分成兩片還確切些。我們說笑著朝不遠處的水泵房走去。與我們一路前行的還有一條水渠,它就緊傍在水泥路邊。水渠兩邊用水泥護了坡。感覺渠與路很般配,像走在我們前面那對情意綿綿的年輕人。
你就在這照幾張相吧。把這水渠,還有那邊的那塊空地一起拍一拍。見我不明白,他賣了一下關子。如果你問我這三年里我們埔田鎮在鴨頭村做得最有意義的事情是什么,我會毫不猶豫地告訴你,我們幫鴨頭村開通了這條水渠,把山坡那邊大塘里的水引到這邊來,改寫了這片田以往靠天收的歷史。他說時,又用手朝前面的那塊空地畫了一個圈,手勢也因而變得有些氣勢,像指揮作戰的將軍。
對于眼前的那片空地,我怎么拍都拍不出感覺來。說它大吧,卻沒有大的氣勢;說它荒吧,又沒有荒的況昧;你當它是一個田園景吧,田里長的卻像草不像苗。更糟糕的是,那片地到處都扔有白色垃圾。那些塑膠袋一樣的白色垃圾隨風不斷飄動,極大地影響了視覺效果。
就在這時,一個垃圾似的人影朝這邊飄了過來。那人灰布頭巾裹頭,身子有些單薄,但他一揚胳膊似乎能發出很大的風力,可趕走那些白塊狀的垃圾。
老汪似乎也嫌那些垃圾煞風景,拉了我的手欲往回走,但就在這時,那邊突然傳來一聲呼喊:汪組長!
聲音脆脆的。原來走來的是一個女人。我愣住了,等我用鏡布擦凈鏡片,那女的己與我們只有二十來步的距離。仔細看,她的面相還挺周正。
汪組長。女人又喊了一聲,喊得有些氣虛。她的動作有些畏畏縮縮。她喊完后將一個膠瓶往頸后塞,走幾步后,她手中的膠瓶已不見,她的后背上出現一個用包袱包裹的娃兒來。是一個梳著兩根麻花辮子的小女孩。娃兒嘴里吮著奶瓶,睜著兩只好奇的大眼睛看我。
老汪沒有看我,也沒有看這對母女,而是望著那片空地發愣。
那女的在距我們幾步遠的地方停下來。不再說話。她半旋著她的身子,邊旋邊抖,似乎想哄背上的女娃入睡。我的目光不停在老汪和女人之間來回梭,老汪一直猛吸煙,直直看著前方,女人一直半旋著身子,像一柄搖頭的落地扇。他們都不說話,看上去就像兩個啞劇演員。
你回去吧,老汪突然說,我身上沒那么多錢。
女人小聲嗯了一聲,走了。背上的那個小女孩一直扭著頭回望著我們。隨著那對母女的背影漸漸離去,那些白色塑膠袋一樣的垃圾一起向她這邊涌來。越來越多,越來越大,仔細一看,原來是白色的羊群。
我對這個放羊女人產生了興趣。但我一提及她老汪就岔開話題。我追問兩次,他才說她是一個不幸的女人。她男人半身不遂躺在家里。家里的擔子她全擔著……我想幫她家一把,想不到反而害了她。
昨晚與你吃飯時是她打你電話?
見老汪點頭,我又問,你是不是和她有一腿?
胡說什么呀?老汪看上去很生氣,我和她都是工作上的事!
工作上的事還說給她錢?
老汪看了我一眼。唉一聲后,對我搖頭。
我也搖頭。我覺得他不值得為這個鄉下村婦去犯錯誤。
在昨天老汪為我接風的餐館,我回請老汪吃頓便飯。我估計老汪身上真沒多少錢,他的工資卡一般交由夫人掌管,父母多病,兒子上中學都要大把的錢花。幸好在這里消費不算高,炒兩三個原味菜,喝幾杯本地釀的土醪感覺很值。
酒過兩三巡,老汪突然問我,你想知道小張的相關情況不?
哪個小張?
肯定不是你。他撇撇嘴,說,張潤,鴨頭村的團支部書記呀……你不會這么快就忘了吧?
哦——怎么了?
你先告訴我你對她感興趣不?請不要誤會,我是說她這個人物有些故事,你寫宣傳材料時可以多發揮發揮。
見我不吭聲,老汪突然撂出一句:張潤以前是一個洗腳妹。
他沒看我驚奇的目光,顧自說開來,好像我天生對這事感興趣似的。他說,有一天,我在我們這家餐館吃飯時,老板問我鴨頭村的某某女孩你認識不?我問他是怎么回事,他說在她上班的地方泡了半年腳都沒泡到那個女孩。
我說鴨頭村還有這樣的不甘墮落的女孩,你領我去看看。當晚他就引我去了,點那個女孩子幫我洗腳。我不說你也猜得到,那個女孩就是張潤。那晚我與她談起了鴨頭村的一些情況,包括鴨頭村的現狀、規劃和前景。談得比較投機。說到這里,老汪突然笑起來,一個星期后,她就辭職回了鴨頭村,我提名她當了鴨頭村的團支部書記。
你用了什么法術把她騙回去的?我坐正身子。
感興趣了?老汪笑笑,不說話,好像故意吊我胃口似的。過了一會,老汪一把摁滅手中的煙頭,對我說,我對她什么術都沒施,我也不會施,我只給她講我來鴨頭村怎樣調查走訪制定扶貧規劃實施具體方案的瑣事。那天她邊聽邊給我的腳去死皮,她手中的力度漸漸變得沒輕沒重。最后,她竟直直看著我,像看一個外星人。好久過后,她突發一串感嘆,意思是一個外鄉人為了讓她的家鄉脫貧致富竟如此不遺余力地工作,而她作為土生土長的鴨頭村人卻不能為家鄉的發展出點力!她說這話時我知道她內心已有一些觸動。三天后我再去找她洗腳,她主動問我,如果我回鴨頭村,有我做的事嗎?
哈哈哈!事情就這樣成了。
你是菩薩,完全改變了張潤的人生軌跡。
不要給我戴高帽!老汪朝我擺擺手,這主要歸結于她良心未泯,她還是一個懂得求上進的人!
也許是吧。我往椅背上靠了靠,伸了一個懶腰。
當我連夜出現在鴨頭村村委會圖書室門口時張潤吃了一驚。她想不到這么晚我還會過來。我說我想找一份資料。張潤看著我將信將疑。我在地上和櫥柜里找我想要的書。先前地上的圖書已被她整理了近一半,估計明天上午就可整理完畢。我邊找圖書邊問她吃飯沒有?她笑了一下,說等下就回家去吃。
辛苦了!我請你去吃宵夜。我說。說完之后我又有點后悔我的唐突。我看到了她驚訝的表情。
不了不了,她連忙向我擺手,我媽媽幫我把飯菜溫在鍋里呢!
來這上班有多久了?我問,還習慣不?
她遲疑一下說,還行吧,只不過與我當初想象的還有一段距離。
什么距離?
不告訴你。她朝我一笑,又低頭整理手上的圖書。
在這受人欺負?我小心地問。
你胡說什么呀?她撲哧一聲笑出聲來。我家就在村部前面。我打個噴嚏家里人都聽得到,誰敢欺負我?你們男人光往壞處想!
我實話告訴你吧,見我紅著臉不吱聲,她換了口氣對我說,我原以為當上村干部后工資待遇會好很多,供弟弟讀書應不成問題,想不到一個月工資才三百塊,還不夠我買一件像樣的衣服!不過,我哄我爸媽說每月有一千多,不然,他們肯定會催我外出打工。
她說完自己笑了起來。
你可以做點其他事補貼一下,譬如種點什么,或者養點什么,給你弟弟掙點生活費。
她苦笑了一下,說,那都是一些費力不討好的活。
不是吧?你們村的養殖基地不是搞得有聲有色?你可以通過你的身份與養殖場聯系,以聯營或者分包的方式去經營,掙點小錢。
她抬起頭直直看著我,不說話,也不做事,過了好久,她才說,你對這里的情況是真不知道還是假不知道?
我聽得一頭霧水。
本來我還想向張潤打聽養羊女人的經營狀況的,她老媽在樓下叫她回家吃飯。我只好起身告辭。臨出門時,她怯怯地問我:你今天上午同汪哥說的事是真的嗎?
我一時不明白她指的是什么,要她說具體點。
她有些失望,停了一會,她還是說了,似乎鼓起很大勇氣。就是我——我上畫冊的事。
沒問題!我爽快地答,同時吁出一口長氣。
大哥你真好!她說完,輕快地扭起腰身,似乎想跳舞。是在這里照嗎?
這里當然要啦!不然汪組長要你加班干什么?
我是指上畫冊封面的景,也在這里取呀?她面帶不悅,為說了這么久我還沒真正理解她的意圖而不快。
你選吧,我很大方地對她說,你想好了就告訴我,不過只有一個晚上的時間。
行!她開心地答,并奔向我,向我舉起右手,我以為她要同我擊掌慶賀我們達成的口頭協議,但她突然向我伸出一個彎曲的食指。
我不知何意。
怕你說話不算數,咱們拉鉤!你貴人事多,說不定過一晚又把剛才的話忘到腦后。嘻嘻嘻。
很明顯,畫冊的重點需做一些調整,我不能像夏副鎮長所看重的那樣把養殖基地當做畫冊的重頭戲來做。回到賓館,我覺得該把我所了解的情況如實向夏副鎮長作個匯報,然后征求他的意見,如需作調整的話,我還得重拍一些照片。考慮到當時已是晚上十一點多,不便打擾夏副鎮長。我就給他發了一條長長的手機短信。盡量簡明扼要地把我所了解的情況向他作了匯報。
躺在床上,我抽了兩支煙,一直沒有等到夏副鎮長的短信回復。看來他己睡了。我睡不著,有想找人說話的沖動。我打老汪電話,他一直處于通話中。如此反復幾次,肚里的話全變成了火,心中有了打老汪人的沖動。約莫過了半個鐘,老汪發短信給我:還沒睡?
我拿著手機想打電話又想發短信,最終什么也沒做。說什么呢?張潤給我說的話我全說給他聽,那豈不是出賣她也出賣我半夜找她的動機?說我出村途中聽到一個男人在深夜里的咆哮、女人低低的嗚咽,還有小孩驚恐的哭喊聲?他可能會諷笑我婆婆媽媽少見多怪。醉漢兇女人、羞漢揍淫婦的事在鄉下時有發生,像夜風晨露,太陽出來之后,一切都沒了蹤影,根本不足為奇。
次日,我醒得較早,醒后一直睡不著。我覺得該找老汪談談。我來到鴨頭村村部,老汪不在,張潤說他今天還沒來。她打過汪組長手機,他不接。
不會吧?我感到奇怪,連忙掏出手機,點了他的號碼撥過去,手機唱了一會歌后便是一個毫無表情的機械提示音,隨即變成一連串急促的嘟嘟聲。
張潤在一旁說:我昨晚想了半夜,你看這樣行不行?我準備帶一群小學生迎著朝陽在村口的村牌前同我一起朗誦詩歌,以此象征鴨頭村朝氣蓬勃的新生活。她邊說邊朝我露出得意的神情。
但這畢竟是上畫冊封面的大事,我不敢做主,她又說,今早我找汪組長請示,他卻不接我的電話。
與一群鴨頭村的小朋友在村牌前一起迎著朝陽朗誦詩篇?這個想法還真有點創意呢!當我把贊許的目光投給她時,并沒有趕上她先前開心的節奏,此刻她光潔的圓臉上己撅起了圓圓的小嘴,正在抗議老汪對她的冷漠。她今天可能化過妝,嘴唇看上去紅潤潤的,但我卻看不出昨天的性感來。
我不能再同這張可愛的嘴唇消磨時間。我急急從村委大樓退了出來。沒費多大周折,我就找到了養羊女人的家。她門前倒塌的一截院墻讓我突然想起昨晚從村部回去時聽到的男兇女哭就發生在這間屋子里。
養羊女人的屋子很小很黑,還不及它旁邊的羊圈寬敞明亮。
有人嗎?我喊了一聲。
沒人應。
有人嗎?我又提高嗓門喊了一聲。屋里傳來一個男人有氣無力的呻吟。我走到門口,朝里看了一會,我終于看到一個胡子拉碴的男人。他正躺在一張看不清顏色可伸縮的帆布靠椅上,警惕地望著我。他手里拿著一把菜刀。我愣了一下,后來才看清他的另一只手上拎著一個土豆,椅邊落了一地的土豆皮。
你是來買羊的吧?見我遲疑,他說,你給的價格太低了!一只羊還不如一只狗的錢!他說時眼里盈滿了憤怒。我擔心他手中的菜刀不小心會飛向我,馬上向他解釋。我不是買羊人。我是來扶貧的。你媳婦呢?我想找她當面談談。
扶貧?你也是扶貧的?哼!他突然將手中削著的土豆摔到我跟前,我沒有防備,急忙抬起腳有些緊張地看他,土豆在我腳下咕咚咚地滾著,被門邊的一只椅腳擋住了。
扶貧扶貧,越扶越貧。他內心的火氣好像找到了出氣孔,向我直噴而來:你們沒來之前,我們家的日子還勉強過得去,你們來之后,三天兩頭找上門來哄我女人搞什么特種養殖,還說有什么特殊政策和市場幫扶,等我們東湊西借把全部的家當都投進去后,你們卻不睬不理。讓俺一家這時候進不是退也不是!你……你們全都他娘的騙子!
我不知該怎么向他解釋,更不知怎樣勸慰他。我匆匆地退了出來。任憑他在我背后繼續出氣。
生根的要肥,生嘴的要吃。每天一開門就要兩三百元的飼料花銷,找你們想辦法,你們卻躲著不見人……
從他家出來,我不知該去哪里。
你找汪組長嗎?有個村民同我打招呼。我不認識他,他說認識我。他說去年我和汪組長一起到他家送過危房改造款。
他問我是不是找汪組長,他說汪組長半個鐘前往鄉鎮方向去了。汪組長可能去追陳二姐。陳二姐清早趕了幾只羊去了集鎮,應是去賣羊!
見我不解,那個村民說,陳二姐養那么多羊,現在又沒錢買飼料,不賣一些怎么辦?
現在我才知道,陳二姐家養了三四十頭羊。光奶羊就有十來只。產出來的奶開始還有人喝,現在不知什么原因羊奶產得少,喝的人也少了。但那些羊的食量卻沒減少。從今年年初開始她這個養殖場就一直在虧損。聽說每天都要賠一百多元錢,人工還不算。陳二姐本想不養了,但又沒人買。你知道的,奶羊沒有肉羊的賣相好,瘦骨伶仃的,在農貿市場還不及一條狗的價。可一只種奶羊買來時差不多要四千元喲
工作組雖然想幫陳二姐,但她手下的幾十號牲口就像一個無底洞,再多的錢都砸得下去。工作組給她借了不少錢,聽說有一些還是汪組長私人給的……
也有人擔心,明年陳二姐的日子會更不好過,西山坡的那一片地今年新修了水渠,明年就可灌溉栽種作物了,到那時她的羊將吃不到任何野食,養殖成本將會更加高……
她男人在工地上做事時從腳手架上摔下來,脊椎骨摔壞了,脾氣也壞了,成日討厭自己也討厭別人
我在鴨頭村能待的時間己不多,我得抓緊時間做我的事。
我打老汪手機,他依然不接。我自作主張讓張潤帶了十來個孩子過來拍照。我畢竟是帶了尚方寶劍過來的,有什么不妥我可以頂著。我對張潤說,汪組長,包括鴨頭村村委會干部都有責任配合我做好畫冊圖片的拍攝工作。現在已成了一項刻不容緩的政治任務。
像趕鴨子一樣,我們將孩子們趕到村口,但那時太陽已升得老高,已不是張潤當初心中構思的朝陽。
孩子們怕熱,不停地嚷嚷,我向他們許諾說拍完照給你們每人發一根棒棒糖。馬上有孩子反對說棒棒糖不好吃,吃冰淇淋才不熱。我說好好好。等拍完照,花姐姐就到學校小賣部給你們買。我注意到張潤似乎有些緊張,連忙補充一句,大哥哥請客,花姐姐代勞。
好不容易把孩子們的情緒安撫下來,讓他們排好隊形站好姿勢。但我一舉起相機他們馬上不約而同地把目光轉向了我,不是迎著陽光。我向他們擺手讓他們不朝我看,我一說,朝我看的人更多。試了幾次都沒用。
最后,我只好說,如果再有人不聽話,回校時就吃不到冰淇淋了。這一招果然奏效。就在我重新讓他們擺好姿勢準備按快門時,一個孩子突然叫了起來,羊!羊羊!接著有幾個同學也跟著起哄,陣勢一下子全亂了……
張潤也不聽我指揮,她也同孩子們一道把目光投向了別處。我順著他們的目光看去。陳二姐和老汪趕著五六頭羊出現在我身后不遠處的大道上。
喜羊羊!懶羊羊!孩子們迎著走來的羊群歡呼起來。我被孩子們開心純真的情緒感染,先前的不滿不快瞬間消失得無影無蹤。我趕緊退到一邊,接連抓拍了一組老汪和陳二姐帶著羊群一起走過村牌的鏡頭,并用手機補拍了幾張。我突然覺得這個鏡頭做畫冊封面再好不過了。我為這個偶然的收獲激動不已。
老汪經過我身邊時,朝我看了幾眼,似乎想同我說話。但他不敢分心,他小心地趕著羊,生怕它們的頭角和蹄子傷著了孩子們的手和腳。
終于把這些羊追回來了。我心里有些高興。陳二姐的臉上卻木木的,臉上除了新增的青紫外傷,看不到任何表情。
我把我手機中拍到的照片發到微信圈不久,夏副鎮長就打來了電話。顯然他看到了我的照片。他說我昨晚發給他的信息他看到了。昨晚,汪主任也將我昨夜反映的信息向他作了詳細的解釋和說明。夏副鎮長說,雖然我們在扶貧工作中還存在一些不足,但要看到主流和大局。就在幾分鐘前,我給汪主任打過電話,我們的書記鎮長一致同意再追加五萬元的養殖專項扶貧金。此舉將會讓我們的扶貧工作做得更徹底更圓滿……
我想插嘴說養殖戶的規模是否應根據當地市場的需求來調整,可我根本沒有說話的機會。夏副鎮長表揚我思想觀念轉變快,適合做宣傳。他說我一夜瞌睡醒來,消極情緒沒有了,而且還拍出了這樣有思想深度且有主題內涵的圖片來。
我問它可作畫冊封面不?他在電話里很干脆地答:沒問題!
我離開鴨頭村前,老汪同我喝了一次酒。那次,他主動在酒桌上談起了工作,仔細聽起來又好像與工作沒多大關系。他說他擔心張潤受不得窮在鴨頭村做不長久,看到其他年輕人每月掙幾千元而她才拿幾百塊會不安心干。我說你應關心陳二姐的養殖場能撐多久才是真。
他定定地看著我,意思是連這事我也知道了?見我點頭,他低下頭端起一杯酒一飲而盡,也許酒太烈,也許喝得太猛,他的眼角竟嗆出了幾滴淚。
一個月后,鴨頭村的扶貧工作通過了省里的統一驗收。老汪被省里評上了扶貧先進工作者。我向他祝賀時,他自然又說起了鴨頭村。他說埔田鎮對鴨頭村養殖戶的扶貧政策重新作出調整后,陳二姐的養殖積極性已大大增加,按養殖頭數每月發放每畜五十元的飼料補助款已讓所有養殖戶基本無后顧之憂。
張潤的工作安心了吧?我禁不住向老汪打聽她的消息。
她辭職了。他說。見我有些失落,老汪朝我壞壞地一笑,你放心,她不會再出去打工的。說到這,他故意停頓等我的反應。
我才不上他的套,我問他評上獎了打算什么時候請我喝喜酒。
這酒遲早會請你喝的。就沖張潤我都要請你喝兩杯。他慢條斯理地喝了幾口茶,見我仍無動于衷,他還是主動說出了張潤的近況。他說張潤現在去了大西北,她在那學習奶羊養殖與疾病防治的相關知識。她學成回來后想與陳二姐一起合伙干,把她的養殖場做大做強些。
好你個張潤。我禁不住叫了一聲。
責任編輯:胡汀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