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我本位的敘事心理與則天去私的人生歸宿
——再讀夏目漱石懺悔錄《心》

史小華

（南通大學外國語學院，江蘇南通，226019）

夏目漱石，本名夏目金之助，日本近代著名作家、文學理論家。他的著作以想象豐腴、文詞精美、筆鋒犀利見稱。在他短暫的創作生涯里，涌現出大量膾炙人口的經典名作，其中多數作品以巨大的現實主義藝術力量，在廣泛揭示明治維新后日本社會丑惡萬象的同時，深入剖析明治知識分子可憐、可悲、可泣的精神世界。后期代表作《心》把漱石在文學創作中高超的自我本位的敘事心理風格發揮至極致的同時，巧妙地詮釋了漱石晚年追求“則天去私”的人生歸宿的精神境界。

一、《心》——夏目漱石的懺悔錄

夏目漱石以處女作《我是貓》的發表為契機，踏上了創作小說的道路。其后相繼發表了《倫敦塔》《少爺》《草枕》《三四郎》《從今以后》《心》《明暗》等優秀作品。

后三部曲《春分過后》《行人》《心》均以描寫個人主義和利己主義的悲劇為主線，將批判的鋒芒指向了“個人主義的無限擴張”這一時代特征。這一階段的夏目漱石毫不隱瞞自己在道德上、思想上的矛盾、丑惡，通過冷靜地自我剖析，以幽默而辛辣的筆觸，揭露了資本主義社會的丑陋現實和明治時代道德上的敗落。[1]

后三部曲之一的《心》于1914年連載于《朝日新聞》，自問世以來已近百年，在波折中輾轉不斷，最終“修成正果”，在日本文學史上占據一席之地。《心》作為一部利己主義者的懺悔錄，通過悲劇深刻地揭示和批判了利己主義的罪惡。整篇小說由“先生和我”“父母和我”“先生和遺書”三部分構成，形式上三部分各自獨立，但在內容上相互關聯。

小說《心》以第一人稱的方式展開敘述，主要講述了“我”與一位“先生”在海邊邂逅，后來收到“先生”的一封來信，信中講述了“先生”如何設計害死自己的好友，而后懺悔不已以自殺解脫。在該小說中，漱石以細膩的筆觸，對人物心理刻畫入木三分。可以說，《心》享譽文壇的成功要素之一源于作者對人物心理的深度探析和把握、洞悉人之本性。難怪日本哲學家辻哲郎曾中肯地評價過夏目及其作品：“與其說夏目漱石先生是用眼睛的作家，不如說是用心靈的作家；與其說是畫家，不如說是心理學家”。[2]

二、夏目漱石自我本位的敘事心理

敘事，簡而言之即講故事。但文學創作中的敘事有別于傳統認知上的講故事，無論是表達內容抑或是方法上都呈現出獨特的復雜性。敘事心理學（Narrative Psychology）誕生于20世紀70年代，屬于心理學科研究的一個全新領域。文學敘事與敘事心理學分屬不同的范疇，而將敘事心理學應用與文學敘事中，有助于文學與心理學的跨學科融合、拓展文學研究的新思路。敘事心理學將敘事作為范式提出，并且在研究中側重話語的闡述，有利于揭示文學敘事中人物多元豐富的心理現象。

通過對夏目漱石研究文獻的梳理，不難發現，當前的研究成果主要集中在“夏目漱石生平”、“夏目漱石作品研究”、“夏目漱石小說創作藝術”、“夏目漱石思想內涵”等方面，真正意義上側重于敘事心理結構為切入點深入考察夏目漱石人生敘事的成果鳳毛麟角。誠然探究夏目漱石敘事的思想內涵十分重要，但如果單純從思想內涵單一視角展開考察，難免會犯文學批評研究的片面性錯誤。以敘事的思想內涵為基線，立足文學批評的客觀性，在文學批評中融入心理學，對夏目漱石的敘事心理展開深入研究，延展了文學批評的空間性。

有著不同尋常的人生遭際，精通東西方文化的夏目漱石將其對外界人情世故的心理體驗滲透在他的文藝作品中，形成了極具漱石特色的敘事心理，奠定了日本文學史上漱石文學的崇高地位。

夏目漱石出生于明治維新的前一年，可以說是明治社會的同齡人，同時亦是日本近代社會的同齡人。明治維新之前，在漫長的古代社會，日本一直悉心向中國學習，然而經過明治維新，日本文化與西方文化開始接觸，日本舉國上下急速轉向西化，開始極力主張全盤西化論以及脫亞入歐論。這期間日本以驚人的速度實現了從封建幕府時代向資本主義和軍國主義時代的轉變。在日本，倡導自由平等的民眾呼聲日益高漲，但就維新本質而言，日本傳統文化結構并未在近代化過程中改變。因而人們在享受西化帶來的些許自由的同時，依然深刻感受到傳統封建意識仍舊根植于日本。以儒教的忠孝仁義為特征的封建意識的殘留與以古老的東方傳統文化完全異質的個人主義為特征的西方價值觀有著無法調和的矛盾，如此處境中的近代知識分子深感惶恐、迷惘。身為明治見證人的漱石極力探索近代日本知識分子的人生和心理，苦苦思索理想與現實、封建傳統與西方思潮的矛盾，以敏銳的洞察力、高超的藝術手法創作了許多文學作品，將明治知識分子多疑、復雜、謹小慎微的內心世界真實、藝術地再現給讀者。

漱石在英國留學期間的耳聞目睹讓其深刻感受到日本文化與西方文化的巨大差異、生活方式的大相徑庭。在驚詫于西方近代文明所彰顯的華麗之際，洞悉到了西方文明社會的諸多弊端，體察到了西方文明的虛偽與丑惡，尤其對西方資本主義金錢萬能的社會形態極為厭倦。在留學期間親眼目睹了一些日本人對西方人過于阿諛奉承，完全喪失了自我。但漱石自覺他是個精神世界等各方面完全獨立的日本人，絕不是英國人的奴婢。為了重新建立自己對文藝的立腳點，他進行了艱苦的學習與思考，最后，終于找到了自我本位的立場，他從自我本位的立場重新出發，并把實現自我本位當成了自己一生的事業。[3]

夏目漱石在1914年11月關于自我本位的含義在學習院輔仁會上以《我的個人主義》為題的講演中有所提及，其大意是自我本位與西方個人主義、利己主義的價值有著一定的差異，這是一種建立在尊重他人基礎之上的、伴隨相應責任的自我實現。漱石將這一認識作為人生的基本信條、文學的思想核心所在，在其作品中構筑起一道別具一格的風景線。在后期作品《心》中對自我本位的敘事心理更是有著濃墨重彩的一筆，達到其心理小說創作的巔峰，自我本位的生命訴求在該小說中得到最佳的詮釋。

在“先生和遺書”章節中對漱石自我本位主義的代言有著大量的著墨。“一些親戚介入了我與叔父之間的爭端。但是我對那些親戚絲毫也不能信任。不僅不能信任，還抱有著敵意。我在覺察到叔父欺騙我的同時，一心認為別人也必定是不懷好意的。我的想法是這樣的，就連父親如此稱贊的叔父尚且如此，更何況別人呢。”[4]145-146“先生”對叔父十分信任，家產卻被叔父霸占，親眼目睹金錢驅使下彰顯的人性欲望的背叛，對此深感絕望，終于“先生”領悟到在這個世上，除自己之外無人值得信賴。于是，從此繃緊防衛之弦，開始奉行自我本位的原則。

同樣，在“先生與遺書”章節的后半部分中提到：原先“先生”與“K”是無話不談的知己，但在察覺“K”也對小姐產生戀慕之情時，對自己構成了威脅，于是開始對“K”保持高度戒備，“我就像同其他門派比武的武士那樣注意著“K”，我把自己的眼睛、心臟……把屬于我的一切都全副武裝起來，戒備著他。”[4]211此前“先生”將“K”視為自己的摯友，在“K”處于困境之際，伸出援助之手，處處替“K”著想。如今自我本位思想滋生心田，無法自拔，自私心理開始逐步凸顯，“在精神方面沒有進取的人，是混賬”。[4]212“先生”將同樣的話語重復一遍，仔細打量著這句話會對“K”產生怎樣的影響。隨著故事情節的發展，“先生”最終背叛友情捷足先登，先行向小姐告白。友情的背叛是致命的，“K”從此一蹶不振，最后以自殺解脫。

縱觀整部小說，不難發現小說《心》在創作中以“先生”為代言，自始至終流露著漱石自我本位的思想，而這一側重人物自我本位思想的敘事心理風格，對日本近代文學以及日本思想文化產生了深遠的影響。

三、“則天去私”的人生歸宿

“則天去私”是夏目漱石研究的一個重點問題，并且常常和自我本位的問題相聯系，成為研究者們探討夏目漱石精神結構發展的重要線索。[5]小說《心》的創作彰顯了夏目漱石高超的文學創作手法，他將顯性的自我本位心理與隱性的則天去私心理并存于作品之中，實現雙線并進的雙重連環，靈活地切割、轉換小說的時空，巧妙地詮釋了自我本位心理向則天去私心理的漸變過程。

明治末期，伴隨著西方思潮的席卷而來的利己主義在日本社會不斷滋長，傳統倫理道德受到前所未有的沖擊。漱石順應形勢提出了“則天去私”的口號。“則天去私”系夏目漱石的獨創，最初是漱石為日本文章學院編，在1916年11月新潮社發行的《大正六年文章日記》扉頁寫的題辭，并對“則天去私”作了簡單的解釋：“天就是自然。要順應自然。去私，就是要去掉小主觀，小技巧。即是文章始終應該自然，要自然天真地流露意思”。[6]簡而言之，就是要順應自然，拋棄私我。這與陶淵明式的“質性自然”的哲學觀相吻合，二者都提倡順應自然本性，摒棄對人性的多重桎梏，彰顯了自然和諧之美學。不僅如此，單純從詞義也可知“則天去私”實則是一種倫理道德觀。夏目漱石開創了倫理與感覺交織并進的文學觀，集中體現了日本人獨特的審美意識。夏目漱石在文學創作中始終堅持真、善、美以及莊嚴四大目標的高度統一，從作品中的內容、形式以及倫理道德的展現便可窺一斑。“則天去私”既是夏目漱石文學觀的集中概括，同時也是漱石人生觀的最終改變。晚年的漱石試圖從東方佛教信仰中克服私欲，從古典文化中另尋出路。因而這一時期漱石的文藝作品更多地轉向對明治知識分子的自我反思和自我剖析，期許在內心世界的象牙塔中尋覓一方圣潔之地。“則天去私”雖頗富禪韻，但終究不是宗教式的思考和方法，而是文學式的思考和方法。

從社會大背景來看，夏目漱石當時生活的日本主張全盤西化。然而當狂熱的歐化風潮一過，知識界便從政府籠絡的對象降為壓制的對象，知識分子再欲借開化鼓吹自由已不復可能。在禁錮中，大多數人只能在精神世界徜徉，這便是夏目漱石轉向“則天去私”思想的社會基礎。[7]夏目漱石無法從社會階級關系的視角審視日本社會，轉而以文學創作中融入宗教思想的全新模式凈化宗教信仰，他試圖從“則天去私”的宗教信仰中獲取凈化心靈的方法，在小說中間接向讀者顯示了宗教關照下的別樣的文學世界，“則天去私”是解讀這一涵蓋宗教意蘊的文學世界的關鍵所在。可以說，夏目漱石的宗教觀并非崇尚擁有非凡自然力量的上帝實體，實則是基于宗教信仰建立的系列法則。

透過后期三部曲之一的《心》，亦可從中獲得線索。值得信賴的叔父騙去“先生”的家產使得“先生”從此在內心留下一段不可磨滅的傷痕，迷惘中的他由此產生了極度的厭世情緒，變得不相信任何人。之后，受到女房東和房東女兒的感化，厭世情緒得到緩解。對朋友“K”的援助，則是邁向“則天去私”的第一步，“先生”為了幫助“K”，提議要和“K”同住，為了折服他的倔強，“先生”毅然跪在了他的前面，終于將“K”帶到“先生”的住處。從此“先生”與“K”居住同一屋檐下，期間在許多生活細節上處處為“K”設身處地地著想。包括以合租的形式替“K”繳納房租，讓女房東和房東的女兒對“K”多多關照等……小說的結局以“先生”與朋友“K”所愛的女人結婚后一直飽受良心的拷打，最后在乃木大將殉死的感化下，深知罪惡深重以死謝罪而告終。其實，主人公心理漸變的伏線在小說敘事中早已設定，“先生”的人物悲劇結局可讓讀者自然會意于心。“先生”的自殺無疑是對利己主義的懲罰，是明治知識分子無奈的抉擇。而夏目漱石正是試圖通過文本的創作獲取其晚年所憧憬的“則天去私”的美學境界，將“則天去私”演繹為文學創作的核心所在。弗洛伊德從本我、自我以及超我三大層面闡釋人的心理，借用弗洛伊德精神分析法對夏目漱石的“則天去私”進行驗證，同樣可以得出人性自我異化揚棄的結論，即則“本我”以除“超我”。通過對作品的詳細解讀，我們除了能夠感觸到夏目漱石后期創作技巧的日益嫻熟、剖析社會的目光更加敏銳之外，同時能夠深刻感受到漱石晚年思想觀的高度升華，“則天去私”已然成為漱石最終的人生歸宿。

夏目漱石擅長心理分析，在其諸多作品中運用“自我告白”的敘事方式，讓讀者觸摸到深埋于人物心靈深處最為隱蔽的真實思想。后期三部曲之一《心》的問世之所以震撼文壇，在于夏目漱石將其思想內容和藝術形式在該小說中實現了完美的統一，使其成為一部流芳后世的偉大的經典巨作。與此同時，這部懺悔錄《心》也將漱石心理小說的創作推向巔峰，拓寬了漱石文學創作的空間。

小說《心》的創作源于夏目漱石晚年思想觀的真實流露，通過對懺悔者“先生”這一人物形象的塑造，將明治時期知識分子復雜的內心再現給讀者。小說創作過程中常常強調主人公的思想并不一定等同于小說創作者的思想，但是可以肯定的是主人公思想行為寄托了作者的社會思想，一定程度上不自覺地實現作者思想與主人公思想的合二為一，主人公的結局往往是作者思想歸宿的體現。自我本位和“則天去私”是夏目漱石文學中所反映的兩個中心思想問題，形成了一個互為矛盾和統一的哲學體系。讀者透過小說《心》的賞析，必然可以深刻感受漱石人生觀的變換軌跡，即自我本位與“則天去私”在互為矛盾統一中實現質變——從自我本位走向“則天去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