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蔭杭：鐵面法官，意氣文人

文/田畝

從“北洋”到“南洋”

楊蔭杭1878年出生于無錫書香門第，女兒楊絳最敬佩他的博聞強識，就連女婿錢鐘書也深信，凡老丈人之所引舉“絕不會記錯”。

得益于嚴格的私塾教育，再加上長輩的悉心培養，17歲的楊蔭杭漸漸出落為滿腹經綸的意氣書生。1895年，中國近代史上第一所官辦大學——天津中西學堂誕生，創辦人盛宣懷迎接的第一批學子中，就包括意氣風發的楊蔭杭。

辛亥革命后，天津中西學堂改名為國立北洋大學，是現今天津大學的前身。之所以報考這所有“東方康奈爾”美譽的高校，楊蔭杭有自己的想法。

楊家雖是書香門第，卻極其貧寒。楊蔭杭的父親做過地方小吏，卻只是一個有住宅而無田產的落魄書生，再加上家里六個嗷嗷待哺的孩子，日子過得委實拮據。老三楊蔭杭出生后，老秀才感覺孺子可教，于是不惜氣力培養，期待他將來謀個一官半職榮耀門庭。家里的困窘讓漸漸懂事的楊蔭杭格外用心，很快成為鄉里遠近聞名的才子。聽說天津中西學堂不僅對學生免費，還在教員配備、教學計劃、教授內容和教科書選擇、試驗室器材方面都實行美國模式，楊蔭杭便毫不猶豫地報名參加了考試，并金榜題名頭等學堂。但是僅僅過了兩年，這位校長的得意門生就被學校開除了。

事情起因于一次學潮。家境貧寒的楊蔭杭在北洋大學只關注學業，從不關心伙食。但這里不乏錦衣玉食的富家子弟，他們不滿學校食堂故意克扣學生伙食費的做法，粗劣的飯食激發了他們的怨氣，終于釀成了一場學潮。

對于學生的請愿，管理學校的洋人態度十分蠻橫強硬。洋人把學生們圈在一起，強迫他們說出帶頭鬧事者，并要將其開除。在強勢的洋人面前，那些一開始慷慨激昂的人畏縮了，他們面面相覷，互相指責、亂成一團。洋人抓住一名學生推來搡去，大聲呼喝：“你是不是領頭鬧事者？說，除了你，還有誰？”

路過的楊蔭杭看到學生懾于洋人淫威，噤若寒蟬，血性上涌的他蔑視地看了一眼龜縮在最后面的帶頭鬧事者，憤而挺身上前，眼睛直視著那個趾高氣昂的洋人，大聲地說：“還有我！”

洋人被眼前這位中國后生的氣勢嚇著了，因為，楊蔭杭眼里迸射出兩束可以融化一切的怒火。洋人被步步緊逼的楊蔭杭逼迫著放下盛氣凌人的手指，他的中國翻譯趕緊架護著氣焰頓消的主子后退，還不忘記虛張聲勢地吆喝：“好小子，你有種！咱們走著瞧！”

學生們勝利了，血氣方剛的楊蔭杭卻因為主動承擔責任被開除學籍，離開了北洋大學。很快，不服輸的他重新報考，來到了剛剛在上海成立不久的南洋公學（今上海交大），并被保送日本早稻田大學深造。

勵志會里的激烈派

在楊蔭杭讀書期間，國內先后發生了戊戌變法和義和團運動。運動的風潮漂洋過海，遠在日本的中國學生也群情振奮，紛紛響應。

東京的中國留學生為了聯絡感情、激勵志氣，自發組成了勵志會，楊蔭杭是早期參與者之一。勵志會成員分為激烈派和穩健派，楊蔭杭是激烈派的骨干成員。雖然兩派之間相互看輕，后來甚至到了彼此鄙視、勢如水火的程度，卻開創了留學界創建團體的先河。為了宣揚西學，楊蔭杭聯合楊廷棟、雷奮等人創辦了《譯書匯編》。

如果說激進是楊蔭杭的外在特點，那么詼諧甚至調皮就是他的內在標簽。在日本早稻田大學，中國留學生曾經遇到過很多不公平甚至歧視性的待遇，有人選擇沉默、忍氣吞聲，楊蔭杭卻選擇詼諧地報復。

遠赴東瀛求學的學子，受委屈的不僅僅是他們的精神，還有他們的腸胃。他們除了懷念家鄉的親人，還有各自最難割舍的家鄉飲食。皮蛋又稱松花蛋、變蛋，是源于江浙、風靡南北的民間美食，楊蔭杭對其鐘愛有加，不僅僅是因為它味美，還有那段他從小聽來的故事。每每晚飯用畢，楊蔭杭等六個子女看父親心情好，就纏著他講故事，父親略略推卻就咳嗽一聲開講，孩子們托著腮，圍在父親身邊，聽那段熟悉的故事：

明代萬歷年間，江蘇吳江縣一家小茶館的老板很會做生意，買賣興隆。由于人手少，店主在應酬客人時，習慣隨手把泡過的茶葉倒在爐灰中。也巧，店主養的幾只鴨子愛在爐灰堆中下蛋，主人拾蛋時難免有遺漏。一次店主清除爐灰茶葉渣滓的時候，發現了不少鴨蛋，店主以為不能吃了，就順手剝開，卻發現里面黝黑光亮，上面還有白色的花紋，聞一聞，一種特殊的香味撲鼻而來；嘗一嘗，鮮滑爽口……

楊蔭杭特別鐘愛皮蛋，每逢同學歸國，他都百般拜托捎帶幾枚皮蛋，以慰思鄉之苦。

管理中國留學生宿舍的舍監偶然發現楊蔭杭珍藏的皮蛋，反復把玩愛不釋手，聞其味、觀其形，確認為難得之珍品，遂藏于褲袋中。待其空閑之余拿出好不容易得來的寶貝把玩，把變蛋吞咽下肚。東洋人的腸胃哪能消受如此美味，舍監抱著痰盂嘔吐不止，一時傳為笑談。

楊蔭杭聽聞此事，又聽說有日本下女（意為女傭）偷留學生牙粉搽臉之事順手寫來一個故事，還使用了一個調皮的章回體標題——《偷皮蛋舍監嘗異味，搽牙粉丑婢賣風流》。此文在學校中頗為流傳，讓舍監顏面盡失。

鐵面無私大法官

就在清政府宣布預備立憲、國內各種勢力異常活躍的時候，楊蔭杭遠赴美國賓夕法尼亞大學攻讀法律專業，開始對西方民主法治做系統研究。辛亥革命以后，學成歸國的楊蔭杭就任江蘇省高等審判廳廳長兼任司法籌備處處長，因為北洋政府本省人不能擔任本省管制的回避制度，他被調任浙江省高等審判廳廳長。

上任不久，楊蔭杭就接手了一件惡霸殺人案件。楊蔭杭調閱卷宗，發現此人倚仗自己與督軍的裙帶關系橫行鄉里，欺壓百姓，殺人越貨在他眼里簡直小事一樁。

當時的民國政府，各省督軍、民政廳長和高等審判廳廳長三權分治，浙江省民政廳長屈映光為這個惡霸遞拜帖講情開脫。美國求學經歷已然讓司法獨立意識深入楊蔭杭的內心，他堅持“殺人償命，不能寬宥”，將這個惡霸處以極刑。被駁了面子的屈映光懷恨在心，以“此人頑固不靈，難于共事”為由，在袁世凱面前告了楊蔭杭一狀。幸虧袁世凱的秘書是江蘇無錫人，他用心為楊蔭杭開脫，得來一張袁世凱“此是好人”的批示，將楊蔭杭調至北京任職。

袁世凱稱帝失敗后，楊蔭杭被任命為黎元洪政府的京師高等監察廳廳長。1917年，有報紙揭露許世英擔任交通總長期間，不但任人唯親，任命親信擔任鐵路局局長，還假借調查之名索要賄賂，每月收受進貢1000元。有報紙披露其賣官鬻爵，更為惡劣的是，許世英還在對外交涉中有致使國家財政損失上百萬元的嫌疑。楊蔭杭得知這些消息后，立刻下令把他羈押起來，此舉一出，京城上下拍手稱快。

拘押交通總長這樣的高官，楊蔭杭捅了馬蜂窩。許世英是一個很有“能量”的人物，他曾擔任北京政府大理院院長、司法部總長、內務部總長等職，政府要員紛紛出面向楊蔭杭說情，要求特許保釋。但他不為所動，堅持自己的法治抱負，認為任何人犯法均需追究，絕不能再現“刑不上大夫”封建刑治弊端。

北洋政府國務總理段祺瑞也想出面挽救許世英，決斷的楊蔭杭迅速將案件進入司法程序，使得段祺瑞對于公開干預檢察官頗有顧慮，兩次收回抗議檢察官的草擬命令。但是胳膊擰不過大腿，楊蔭杭一個小小的檢察官如何與腐敗的北洋政府抗衡？司法總長張耀出面干預，要求楊蔭杭停止調查，楊蔭杭不予理睬，惱羞成怒的張耀停止了他的職務。隨后司法部呈文總統，以檢察官“違背職務”為由停止楊蔭杭、張汝霖職務，不久許世英被國務會議宣告無罪。楊蔭杭悲憤難平，離京南下，回到家鄉無錫。

楊蔭杭正義無辜受處分，引起了媒體的廣泛關注，《申報》更是在報道《高檢長楊蔭杭因傳訊許世英交付懲戒》的新聞時，將司法部請交懲戒的呈文和楊蔭杭的申辯書全文同時刊出，引起社會一片嘩然。

輿論的支持難以平復楊蔭杭的憂憤，他重病一場，堅持半輩子的法治夢想就此破碎了。

1920年，楊蔭杭移居上海，任《申報》副總編兼主筆。三年后遷居蘇州，任開業律師和自由評論家。抗日戰爭爆發后，他在淪陷的上海除教書外，潛心研究音韻學。抗戰勝利前夕，楊蔭杭因腦溢血去世，終年67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