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君臣 張莉
摘 要:在生活中,魯迅常用《楚辭》中向上求索的意象激勵自己;創作中,魯迅與屈原的關系更是密切。創作生涯之初,魯迅就借《離騷》和《天問》描摹出自己在個人和民族之間的創作格局,接下來不管是20世紀20年代中后期希望與絕望糾結之時,還是20世紀30年代與各種灰暗力量纏斗之時,屈原都是魯迅的重要思想資源。在創作過程中,魯迅對屈原的認識不斷加深,進而闡發出屈原筆下神話傳統的精神光輝。
關鍵詞:魯迅 屈原 《離騷》 《天問》
在魯迅的生活和創作中,屈原是一個活著的詩人。
許壽裳寫《亡友魯迅印象記》里專門有一篇《屈原與魯迅》,寫魯迅一生和屈原的關系,有很多細節。兩人是在日本留學時認識的,許壽裳就從日本寫起。還在弘文書院時,魯迅買過日本印行的《離騷》,夾在拜倫的詩、尼采的傳、希臘神話、羅馬神話等等西方的書中間,許壽裳覺得有點“奇異”。確實是奇異,幾本書古今中外全涉及了,這個場景可以說是魯迅一生工作的隱喻:幾本外國書之間的脈絡是什么,《離騷》該怎么擺在中間,這些書和自己以及眼前的家國現實有什么關系,魯迅都要一一思量?!峨x騷》之外,魯迅最看重的是《天問》,許壽裳記得他說過:“《離騷》是一篇自敘和托諷的杰作,《天問》是中國神話和傳說的淵藪?!雹佟峨x騷》關涉的主要是個人,而《天問》關注民族的習俗和傳統,兩個維度如何相互作用,共濟共生,也是魯迅當時已經在思考的問題。
中國古人讀書力求“反身”,讀的書要和自己的生活緊密相關,引發反思,也激勵意志。很長一段時間內,《楚辭》特別是《離騷》在魯迅的生活中都發揮著類似作用。許壽裳舉過兩個例子,特別典型。一是說回國后住在北京西三條胡同“老虎尾巴”時,魯迅特意從《離騷》中挑了兩個句子“望崦嵫而勿迫”“恐鵜之先鳴”輯成對聯,讓喬大壯寫了掛在墻上,和筆名魯迅類似,是用來激勵自己的。還有一次,許壽裳問起《離騷》中他最愛誦讀的句子,“他便不假思索,答出下面的四句:朝吾將濟于白水兮,登閬風而紲馬。忽反顧以流涕兮,哀高丘之無女”。其間上下求索的堅韌決絕,反映了魯迅的志意。②
《楚辭》意象和詞句,魯迅文章中多有化用,它們成為魯迅言說世界、表達情緒的重要參照。比如對《史記》的那句有名的評價,“史家之絕唱,無韻之《離騷》”,這里《離騷》是衡量標準;再如1933年傳言丁玲在南京遇害,魯迅有《悼丁君》一首,最后兩句“瑤瑟凝塵清怨絕,可憐無女耀高丘”,《遠游》里的“湘靈鼓瑟”,《離騷》里的“哀高丘之無女”,自然地化到略顯哀婉的詩句里,表達的是魯迅對生命光華隕歿的惋惜和紀念。
不過,如果只有以上這些關聯的話,很難說屈原進入魯迅生活和事業的核心領域,我們需要再進一步,看一看屈原和《楚辭》,在魯迅思考中國問題、進行文學創作的過程中,是怎樣發揮作用的。
一
在魯迅的創作歷程中,關節點上都有屈原的影子。1907至1908年,在魯迅文學生涯的初始階段,兩篇文章和屈原或《楚辭》有關,一篇是《摩羅詩力說》,一篇是《破惡聲論》?!赌α_詩力說》中,屈原被放到拜倫、雪萊的序列里,是唯一能與“異邦新聲”并列的中國詩人,魯迅將其描摹為一往無前的詩人:“惟靈均將逝,腦海波起,通于汨羅,返顧高丘,哀其無女,則抽寫哀怨,郁為奇文。茫洋在前,顧忌皆去,懟世俗之渾濁,頌己身之修能,懷疑自遂古之初,直至百物之瑣末,放言無憚,為前人所不敢言?!雹?魯迅夸的是屈原的“露才揚己”。
從班固開始,《楚辭》的怨憤之氣成為一個問題,被視為最大的污點,班固以為這是在“露才揚己,顯君之惡”,辯護者如王逸則反過來看,論證思路是:怨憤正見其忠貞,也正因忠貞才有這樣大的怨憤。洪興祖和朱熹注釋《楚辭》,一直到1907年王國維作《屈子之文學精神》,都是延續了這個思路,前提是怨憤的確不好,辯護者要做的都是給這個怨憤加上恰當的限定語。魯迅則完全顛覆了他們的前提,以為屈原就好在他的“露才揚己”,而且還做得很不夠,“然中亦多芳菲凄惻之音,而反抗挑戰,則終其篇未能見”④。
《摩羅詩力說》中評述屈原的基底還是《離騷》和《天問》,“懟世俗之渾濁,頌己身之修能”,是對《離騷》的概括;“懷疑自遂古之初,直至百物之瑣末”,則是對《天問》的歸納,其中都有“偉美之聲”;“以美善吾人之性情,崇大吾人之思理者”⑤,側重的是屈原個人張揚奇拔、振奮人心的一面?!峨x騷》和《天問》還有民族精神遺存的一面,其中瑰麗雄奇、奇異多姿的神話體系,魯迅更是看重,《破惡聲論》云:“夫神話之作,本于古民,睹天物之奇觚,則逞神思而施以人化?!雹匏鼈兪且粐囄暮臀拿鞯脑搭^,也是一個民族不斷更新、保持生命活力最重要的思想資源。
《離騷》和《天問》隱含著的個人與族群、個性與民族精神之間的區域,大體上也就是魯迅思考、致力的領域,他的目標是在現代中國重新恢復古民樸野、光大的精神世界,途徑是當下國人們“取今復古、別立新宗”的努力,要繼承屈原的敏銳與張揚,但也需要超越屈原,添上勇決和堅韌的品質。屈原止步的地方,也就是魯迅的志意開始的地方。“今索諸中國,為精神界之戰士者安在?”⑦ 這是魯迅的召喚,也是他的自我期許。
二
第二次魯迅從屈原身上認出自己,是在“彷徨”之際。1922年寫《吶喊·自序》,魯迅多有言說,提到了“鐵屋子”,說走出鐵屋子的努力,說對同志的慰藉和呼喚,沉郁頓挫,意氣風發,是嘹亮的號角。1926年小說集《彷徨》出版時,只引了一段《離騷》作為題辭:“朝發軔于蒼梧兮,夕余至乎縣圃;欲少留此靈瑣兮……望崦嵫而勿迫;路漫漫其修遠兮,吾將上下而求索?!焙啙嵜髁耍瑓s也更蒼勁有力。
小說集里多是理想在現實里受挫的故事,但整部小說集的氣氛卻不陰沉,《祝?!方Y尾寫在祈福祭祀的喧鬧中,新的一年開始了,“我”將繼續生活下去,可能會成為《孤獨者》《在酒樓上》里的“我”,甚至是《傷逝》中的涓生,會接著見證或親歷更多悲哀的故事,但尋求更好生活的心并沒有改變。這三篇小說的結尾,也都隱藏著向上的生機:
我們一同走出店門,他所住的旅館和我的方向正相反,就在門口分別了。我獨自向著自己的旅館走,寒風和雪片撲在臉上,倒覺得很爽快。見天色已是黃昏,和屋宇和街道都織在密雪的純白而不定的羅網里。⑧
我快步走著,仿佛要從一種沉重的東西中沖出,但是不能夠。耳朵中有什么掙扎著,久之,久之,終于掙扎出來了,隱約像是長嗥。像一匹受傷的狼,當深夜在曠野中嗥叫,慘傷里夾雜著憤怒和悲哀。
我的心地就輕松起來,坦然地在潮濕的石路上走,月光底下。⑨
我要向著新的生路跨進第一步去,我要將真實深深地藏在心的創傷中,默默地前行,用遺忘和說謊做我的前導。⑩
用《離騷》里的幾句詩做小說集的題詞,真是恰恰好好,標識出小說中人們在痛苦、哀傷、悔恨中向上的力量。幾句詩也是魯迅的自我激勵,有日積月累、具體而微的努力,也才談得上漫漫長途。正如張文江說的,詩句中“這一無盡的求索意象,銜接起了《吶喊》和《彷徨》,也貫穿了魯迅的一生”{11}。
年輕時的意氣風發化為現實里的求索和彷徨之后,魯迅再來講屈原,意旨豐厚了很多?!稘h文學史綱要》是1926年在廈門大學的講義,這時魯迅發現“露才揚己”已經不能說明《楚辭》的真正秀異之處,“若其怨憤責數之言,則三百篇中之甚于此者多矣”。屈原的特別之處在于,他把這些怨憤放到楚地天地人神的背景中,展現為一次靈魂上升與下降的歷程:
其辭述己之始生,以至壯大,迄于將終,雖懷內美,重以修能,正道直行,而罹讒賊。于是放言遐想,稱古帝,懷神山,呼龍虬,思佚女,申紓其心,自明無罪,因以諷諫……次述占于靈氛,問于巫咸,無不勸其遠游,毋懷故宇,于是馳神縱意,將翱將翔,而眷懷宗國,終又寧死而不忍去也。{12}
“露才揚己”的背后,是對信念的堅守,對現實的不忍,對楚地山川神鬼的深情,這些要素不斷交織,成為要質問天地的峻切沖動。1926年前后,魯迅創作了《野草》,其中的“我”求生入死,上天堂下地獄,與人對質,同狗駁詰,是大體上類似于《天問》的篇章?!兜壑小分苯优庠煳锖腿祟惖那优?,是具體現實激發的痛切之言。《復仇》寫“神之子”耶穌被釘上十字架,被人類戲弄、侮辱、詛咒,又為上帝離棄,是由思慮而來的痛切之言。
問天天不語,屈原因絕望憤而棄世,躍出人間世里的糾纏,魯迅則選擇在現世中死纏爛打?!哆^客》寫行路者,前面即使是墳也要跨過去繼續前行,困頓而倔強,枯槁而堅強,不抱任何希望,也不要一點布施和同情,這是魯迅的自況。《過客》寫于1925年3月2日,九天之后,在給許廣平的信里,魯迅說,“走‘人生的長途”,不管是“歧路”還是“窮途”,他“還是跨進去,在刺叢里姑且走走”{13}。
《野草》之后,魯迅心中希望和絕望的糾結告一段落。早在1917年魯迅決定再一次投身于文學事業時,就有這樣的糾結。《吶喊·自序》細致描摹了與錢玄同有關希望的問答:“我雖然自有我的確信,然而說到希望,卻是不能抹殺的,因為希望是在于將來,決不能以我之必無的證明,來折服了他之所謂可有,于是我終于答應他也做文章了?!眥14}魯迅還是懷著希望的。
但現實中依然多有讓人絕望的事態,“彷徨”是魯迅在希望與絕望之間的猶疑,該怎么辦呢?1921年寫的《故鄉》中,魯迅已經有了基本答案:“希望是本無所謂有,無所謂無的。這正如地上的路;其實地上本沒有路,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眥15}1925年5月的《雜感》中,這個答案變得進一步具體切實,魯迅號召人們執著于現世:“無論愛什么,——飯,異性,國,民族,人類等等,——只有糾纏如毒蛇,執著如怨鬼,二六時中,沒有已時者有望。”{16}
三
1927年魯迅在廣州又經歷了一番革命與反革命的洗禮,10月移居上海。短暫徘徊之后,魯迅開始轉向雜文寫作,憤激的調子沉潛下去,嬉笑怒罵,死纏爛打,涉及的是現實的方方面面,小到孩子的貌相、文人圈里的亂象,大到國家憂患、文化更新、中國與世界的溝通,如此等等,都是從身邊的事實和文字開始,縱橫捭闔說開去,論時事不留情面,砭痼弊常取類型,力圖撼動現實新生或傳統積存的黑暗,讓文章成為匕首和投槍,成為“能和讀者一同殺出一條生存的血路的東西”{17}。
這時,魯迅再來看屈原,已經超越了屈原式的怨憤,因為有能力站開一步。在后期的雜文中,魯迅有時也調侃一下屈原,用他來標識某些人物或性格類型。比較典型的有三處:
屈原是“楚辭”的開山老祖,而他的《離騷》,卻只是不得幫忙的不平。{18}
假使屈原不和椒蘭吵架,卻上京求取功名,我想,他大約也不至于在考卷上大發牢騷的,他首先要防落第。{19}
所以這焦大,實在是賈府的屈原,假使他能做文章,我想,恐怕也會有一篇《離騷》之類。{20}
最后一段說1929年《新月》雜志被國民黨口誅筆伐的事件,其他兩段也關涉具體的現實狀況,是借屈原說事,不過同時也是在批評中國文人延傳至今的某些精神特質,源頭可以追溯到屈原那里。這時屈原的問題已不僅僅是不敢“反抗挑戰”的問題,而是在君臣主從的政治格局中,不可能“反抗挑戰”,他的“露才揚己”格局太小,太在意君臣秩序里的是是非非了,不夠剛悍,也不夠遼闊。幾個例子中,魯迅都是把屈原往下說。
不過另一方面,那個高潔、向上的屈原還在。1933年11月,魯迅有一首詩《無題》:“一枝清采妥湘靈,九畹貞風慰獨醒。無奈終輸蕭艾密,卻成遷客播芳馨。”這首詩是應山本初枝之請,寫給土屋文明的,用的全是《楚辭》里的意象,這是一首贊美屈原的詩,同時也是暗暗的自我期許。世間無數波折,楚地的清采貞風并沒有被淹沒,而是在屈原顛沛流離的生命歷程中化為天地間永存的一縷芳馨,眼下世界又一次蕭艾叢生,這清采、貞風和芳馨還能流播下去嗎?這首詩是一個簡單的回答。
更重要的是《離騷》和《天問》標識出的神話系統,它們是屈原精神徜徉的去處,也是魯迅展現民族精神廣度和寬度的最重要資源。1921年創作的《不周山》,1935年收入《故事新編》中,改名《補天》,像屈原一樣,在蕭艾密布的塵世中,魯迅憑借其清醒的睿智和上下求索的堅韌,讓那民族神明的光輝再次照臨到多災多難的現實里。
①② 許壽裳:《亡友魯迅印象記》,見馬會芹編:《摯友的懷念:許壽裳憶魯迅》,河北教育出版社2000年版,第3頁,第5-6頁。
③④⑤⑦ 魯迅:《摩羅詩力說》,見《魯迅全集·第一卷》,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年版,第71頁,第71頁,第71頁,第102頁。
⑥ 魯迅:《破惡聲論》,見《魯迅全集·第八卷》,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年版,第32頁。
⑧ 魯迅:《在酒樓上》,見《魯迅全集·第二卷》,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年版,第34頁。
⑨ 魯迅:《孤獨者》,見《魯迅全集·第二卷》,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年版,第110頁。
⑩ 魯迅:《傷逝》,見《魯迅全集·第二卷》,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年版,第133頁。
{11} 張文江:《〈吶喊〉〈彷徨〉的結構分析》,見《漁人之路與問津者之路》,復旦大學出版社2006年版,第170頁。
{12} 魯迅:《漢文學史綱要》,見《魯迅全集·第九卷》,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年版,第383-384頁。
{13} 魯迅:《250311 致許廣平》,見《魯迅全集·編年卷3》,人民文學出版社2014年版,第453頁。
{14} 魯迅:《吶喊·自序》,見《魯迅全集·第一卷》,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年版,第441頁。
{15} 魯迅:《故鄉》,見《魯迅全集·第一卷》,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年版,第510頁。
{16} 魯迅:《雜感》,見《魯迅全集·第三卷》,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年版,第52頁。
{17} 魯迅:《小品文的危機》,見《魯迅全集·第四卷》,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年版,第593頁。
{18} 魯迅:《從幫忙到扯淡》,見《魯迅全集·第六卷》,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年版,第356頁。
{19} 魯迅:《“題未定草”(六至九)》,見《魯迅全集·第六卷》,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年版,第443頁。
{20} 魯迅:《言論自由的界限》,見《魯迅全集·第五卷》,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年版,第122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