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居鶴
山光西落,池月東上。湖邊人聲漸稀,童子康兒提著酒食,跟在緩緩踱步的主人身后。采蓮人見了他們,只點點頭,心道:這馮相公又來湖邊邀月吃酒了。
“馮相公今兒趕早啊?!辈缮彺系睦蠇D人正和孫女剝洗蓮蓬,見老主顧來了,朗聲招呼。一身煙色直裰的馮惟佑微笑著應(yīng)答,讓康兒去老婦人船頭取些洗凈的蓮子,自己則躬身進了畫舫。
康兒低頭看那碧翠蓮子,剝開綠衣,乳白的果肉色澤鮮嫩,咬開細嘗,口感一如往日般美妙。“我家先生說,這么多采蓮人,就您的蓮子最飽滿鮮嫩。”說笑間,康兒將一些碎銀子遞給老婦人,“嬸子,這是您的工錢,余下的是我家先生給小蓮兒的,讓她置辦兩身衣裳?!崩蠇D人高興得不知說什么好,連聲道謝。
馮惟佑對月自斟自飲,抬眼望去,藕花深處的小船猶如細魚穿梭,蓮風吹拂嬌女羅裙。康兒下了船,一兜碧色蓮子提在手中,抬頭卻見月色漸濃。
“今兒的蓮子尤為可口?!笨祪哼M船來,將蓮子放在桌上,又從木箱上的架子里取出一個白瓷細碟兒,裝了些蓮子,擺在先生面前?!澳菋鹱拥昧速p,直感謝您吶?!笨祪鹤谝慌缘陌珟咨希种袆冎徸?,一顆一顆喂進嘴里,不時搭著話。馮惟佑沒有開口,只舉杯又飲下。
平日里湖上少有游船,近來正值采蓮佳期,憑空多了這么些船只,大都是窮苦百姓的采蓮船。馮惟佑是個雅人,他的船素樸而不失雅致。他喜歡清靜,邀月飲酒時便只帶上康兒,待擺好酒案,康兒便退回里面,留他自斟自飲、吟詩作文。
有人疑惑,他為何不與其他賢士飲酒酬唱,偏要一個人落寞寂寥。
馮惟佑的書齋自題為“明山堂”,京城里的讀書人誰不知博學儒雅的明山先生,若有幸得到明山先生幾句夸贊,可就令人艷羨了。但這些人所做的文章,大都是道學家的手筆,不過為了日后入仕,又有誰真正為了一篇純粹的好文章而廢寢忘食呢。
馮惟佑認為,文學一事,不該與朝堂污垢有瓜葛。再者,一群空談道德文章的腐儒,又有何治國良策?
與其和一群書生相飲對談,聽些恭維之語,不如邀月獨飲,落得一身干凈。也不是沒有遺憾,若有一知己相伴身邊,又有誰會拒絕呢?可惜昔人已遠去。
“先生,您看?!笨祪狠p聲喚著馮惟佑。
白瓷盞停在唇邊,將飲未飲,他順著康兒指的方向看去。一只素凈的烏篷小船緩緩行于湖面,船上置一陳舊小幾,幾上有一壺酒、一只酒盞、一碟青翠蓮子、一卷詩集,還有一支紅燭散發(fā)著微微暖光,映照著船主人清俊的面容。
那一瞬,馮惟佑有些恍惚,仿佛回到了十八年前,他還未名動京城的時候。
那時,他和摯友陸熙回租了一條小船,在南方的小城里夜讀詩書,臥船聽雨眠。當時都還年輕,他們買了蠟燭,帶著酒食和詩卷筆墨便上了船。為了這次出游,兩人計劃了好久,設(shè)想著月下作詩,酒香中荷風吹拂,如此必能筆下生風,寫下別致的詩文,說不定還能成就名篇。想到這里,馮惟佑不禁笑了,不經(jīng)世事的少年,果然天真了些。
那日兩人忙活了半天,坐定沒一會兒,月色便淡了,云層漸漸積厚,眼看著要變天了。陸熙回擔憂地問:“惟佑,莫不是要下雨了吧?”馮惟佑仰頭看天,也不像是烏云密布,已經(jīng)忙活了半日,兩人好不容易湊夠了租船的錢,就此放棄豈不可惜?便不愿回去。陸熙回遲疑了一會兒,也想通了,就算下起雨來,聽雨打綠荷也不失為別樣景致。
兩人決定后便相對而坐,飲著黃酒,吃著自己采的蓮子,談?wù)撝蛉諏懙膬删湓?,還有寫了許久也沒有完成的政論文章。正得興處,突然一滴水落到酒盞中。陸熙回怔了怔,看向馮惟佑,頃刻間,雨水便如飛瀑般,細密地砸下來。
那可真是手忙腳亂的一幕。首先是保護書卷筆墨,再是酒食,等把一切都搬進船艙內(nèi),外面已大雨傾盆。兩人看著對方狼狽的樣子,放聲大笑。
那天,兩個窮書生抵足而眠,聽了一夜的雨聲,談?wù)撝洃浝锏脑娢漠嬜?,到天亮時也沒有寫出好文章來,但那是馮惟佑此生最難忘的一夜,多么華麗的字句都無法形容。于是,邀月對飲,佐以蓮子,成了馮惟佑這些年無法割舍的舊習。
他飲下停在唇邊的酒,釋然地笑了。
對面烏篷船上的人剛好也飲了酒,放下書剝蓮子,抬眼便看見了馮惟佑的船。幾上燭火隨風晃動,照亮他年輕的臉龐。見對面的船慢慢靠近自己的小船,那人放下蓮子,等著對方。
康兒走向船頭,拱手道:“我家先生邀您上船共飲。”那人遲疑了一瞬,有些不解,“不知先生是……”康兒笑答:“明山先生。”那人十分驚訝,急忙登了船。
馮惟佑看著這個面容清瘦的書生,粗布衣衫掩不住他的文氣。那書生拱手道:“晚生徐禎,拜見明山先生?!瘪T惟佑請他入座,“徐相公好興致,夜船讀書,頗有古意。”
徐禎面薄,帶著慚愧之意,“不瞞先生,我此行以賞景飲酒為主,讀書也只是應(yīng)應(yīng)景而已。”馮惟佑笑道:“徐相公不必拘謹,我也不是手持戒尺的書院先生?!?/p>
徐禎被這說法逗笑了,“只是先生名聲在外,晚生不由自主就有了敬畏之心?!?/p>
康兒取下一套干凈的酒盞,給徐禎滿上,又裝了些新鮮蓮子出來,請他吃用。徐禎這才發(fā)覺,自己競和明山先生有一致的愛好,掩不住欣喜,“先生,我方才也正剝著蓮子,只不過……”他嘗了一顆新鮮的蓮子,“比我買的要新鮮飽滿得多?!彼行┬邼匦χ?/p>
馮惟佑點頭笑道:“只是常年在一處買,老人家便更用心挑選罷了。你若喜歡,便多嘗嘗。”他給自己倒酒,又給徐禎滿上。徐禎忙捧著酒杯,以示敬意。
“看你不像京中人士?!?/p>
“晚生是江南人,年初才來京中?!?/p>
“那是要參加此次秋闈?”
“嗯…一正是?!闭f到此事,徐禎便淡了笑意,幾分心事浮上眉頭,有些落寞地飲下一杯。馮惟佑見他這神情,關(guān)切道:“若有什么難處,不妨說與我聽聽,興許能幫上忙?!?/p>
徐禎搖頭,“多謝先生關(guān)懷,倒不是什么難處,不過是多年來縈繞在我心中的幾分疑惑罷了?!瘪T惟佑點點頭,“不妨一講。”
徐禎嘆道:“又是一年秋闈,卻不知自己為何也要趕場?!彼ь^看向靜謐的湖面,“這湖中紅蓮,歲歲開謝,年年都有人來看它們……”
馮惟佑聽明白了徐禎這模糊的半句話,一邊執(zhí)壺倒酒,一邊道:“人事有代謝,往來成古今?!?/p>
徐禎感動地看向馮惟佑,“先生,其實我今晚是逃出來的。平日里住在客棧,幾個同行的朋友都意志堅定,一心考取功名,對于我的疑問,他們總說我想得太復雜,讀書入仕就這么簡單?!?/p>
馮惟佑放下酒盞,“可你覺得有些不一樣的地方?!彼袂橛七h,“當年我和好友熙回一同去考場,兩個窮書生都很緊張,卻都故作鎮(zhèn)定地安慰對方?!彼麕е悦傻男σ?,“那年是我們第二次參加科舉考試,我依然落榜,但熙回榜上有名。我雖然落寞,也真心為他高興?!?/p>
徐禎眨巴著眼睛,“先生當年也曾這般嗎?”
“當然,讀書人有幾個不落窠臼的,我不過是個俗人罷了?!毙斓潛u頭,“先生不一樣?!?/p>
馮惟佑笑了笑,看著眼前這個執(zhí)著中帶著一點稚氣的書生,也不想和他分辯這雅俗之事,只愿他做自己就好。
“后來熙回上任,進了翰林院,謀得一個閑職。我窮困潦倒的那些日子,全靠他接濟?!?/p>
兩人不知為何沉默了半晌。“徐禎?!瘪T惟佑突然很認真地叫他的名字,“你想做官嗎?”
徐禎沒有遲疑,“想。做了官便有俸祿,不會這樣窮困,想買本書都得借來抄。若能護得一方百姓安寧,也不枉讀書一場?!?/p>
馮惟佑看了看空空的指問,“可你有沒有想過,或許俸祿并不足以供你一家吃穿和官場應(yīng)酬。有了職責,便多了無奈,很多時候只能束手無策,你能承受這樣的結(jié)果嗎?”
徐禎沉吟半晌,“雖想過,卻也并無他法。我……我不知道還有其他什么出路。”
馮惟佑嘆道:“是啊,別無他法。熙回也沒有找到,最終身陷囹圄?!彼y得流露出這樣的情緒,“你想考取功名,并沒有什么不對。至于結(jié)果,當然也重要,但那已不是決定因素??贾杏锌贾械幕罘?,沒考中有沒考中的活法?!?/p>
徐禎默然點頭,“若是考中,自有一番忙碌應(yīng)酬;若沒考中,便是……”他仰頭一飲而盡,“便又是三年的光陰蹉跎,以詩文度日罷了?!?/p>
馮惟佑搖搖頭,“上一次榜上有名者,你可還記得?”
徐禎低頭想了想,“榜上名字數(shù)百個,我哪能一一記下?!?/p>
“自我朝開國以來,所中狀元者,你能記住幾個?”
徐禎疑惑地想了想,才道:“除了近三屆狀元尚有印象,余下的都毫無記憶。”
馮惟佑又問:“《論語·為政》講詩三百的句子可還記得?”
徐禎不假思索地答道:“《詩》三百,一言以蔽之,日‘思無邪。”
馮惟佑聽了淡笑不語,執(zhí)壺自斟一杯。徐禎愣愣地看著馮惟佑,突然如醍醐灌頂般抬頭,口中喃喃道:“先生,先生……古來圣賢皆寂寞,惟有飲者留其名?!彼猿鞍阈π?,“枉我讀書數(shù)十載,如此道理還沒有明白,徐禎敬先生一杯?!?/p>
這年冬天特別冷,早早就下起大雪。馮惟佑在書齋看一封信,康兒進來添熱茶,見先生眉目間皆是喜色,便問道:“先生有什么喜事?”
“那年湖上所遇的徐禎你可還記得?”
“像陸大人的那位徐相公嗎?康兒記得呢?!?/p>
馮惟佑微笑道:“他如今已高中?!?/p>
雪下了三天,終于停了。這天也剛好是陸熙回的祭日,馮惟佑一大早便去看望他。香燭燃盡,馮惟佑沒離開墓園。他輕輕地嘆氣,拂落碑頂?shù)姆e雪,喃喃道:“我的文章已經(jīng)名動天下,可惜再也不能給你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