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聞捷談詩歌創作

王耀良

1962年4月28日，南京大學邀請著名詩人聞捷作關于詩歌創作的報告。南京大學和南京師范學院中文系的師生在南大禮堂聆聽了聞捷的報告，其它系的詩歌愛好者也蜂擁而至，大禮堂座無虛席。聞捷當時正值盛年，身材高大魁梧，聲音宏亮清晰，語言生動活潑、幽默風趣，報告中時時發出爽朗的大笑，讓人感到他是一個熱情奔放、豪情滿懷的詩人。

南大中文系主任陳瘦竹教授簡單幾句開場白后，聞捷走到講臺邊，說：“今天不是作報告，是漫談，既然是漫談那我就坐下來了。”開講第一句就引來了一片笑聲和掌聲。他說：“經常接到青年文學愛好者的信，談到文學創作的才能問題。現在，我就來漫談漫談這個問題，漫談就意味著不大負責任，哈……”他爽朗的大笑，引發一陣哄堂大笑和熱烈的掌聲。“文學創作需要才能，才能從兩個方面來，一是從生活中來，一是從學習中來。”接著他談起了詩歌創作和生活的關系，他引用了毛主席在延安文藝座談會上的講話，認為社會生活是文學藝術的唯一源泉。要想寫出東西來就得到群眾斗爭中去，全心全意地長期地無條件地到生活中去，這是首要條件。然后要學會用正確的立場觀點來看生活。他舉了兩個截然相反的例子來說明立場觀點的重要性。馬雅可夫斯基在蘇聯早期艱苦貧困的生活中看到了年輕的蘇維埃美好的明天，就充滿激情地寫了一首詩《好》，而同時期的法國詩人紀德訪蘇后，對同樣的生活題材卻寫出了截然不同的反蘇作品。有了正確的立場、觀點還必須有高尚的革命思想情感，以群眾之樂為自己之樂，以群眾之苦為自己之苦，才會有創作的激情。隨后，他談起了文學創作的語言問題。文學是語言的藝術，文藝工作者應該有豐富的語言積累，用來反映人民的戰斗風貌，豐富祖國的語言寶庫。要學習人民群眾用準確生動的語言深刻地反映生活。他舉了一個例子：在新疆訪問一個老牧民，談起了當下的生活變化，老牧民握緊拳頭，又一個指頭一個指頭慢慢地放開，說如今啊，生活是一年伸開一個指頭，一年一年地好起來。這是多么正確、生動、深刻、富有詩意的語言！勞動人民對生活的改善很實事求是，他沒有一下子伸開五個指頭，而是一個一個伸開，他沒有不切實際地要求改善生活。至此，詩人真誠地批判了自己在1958年大躍進時期寫了不少用不深刻、不正確、浮夸的語言歌頌大躍進的東西。他又舉一個例，一次在草原上參加歌舞晚會，牧民自夸，我們的男孩會走路就會跳舞，女孩會說話就會唱歌。太生動深刻了，詩人說為這兩句話寫了不下二十首詩，都不滿意沒發表，但總覺得不能辜負這兩句話，后來把它放在《復仇的火焰》第三章的引子里，心里才感到輕松。他接著舉例：漁民把大海比作農民的土地，把捕魚比作農民的收獲糧食。他把這兩句寫進詩里，發表時特地叮囑編輯，別的地方都可改，唯這兩句不能改。詩人得意地說：“我跟編輯是老朋友了。”隨即又發出一陣爽朗的哈哈大笑。禮堂里又一次響起熱烈的掌聲和被他帶動起來的笑聲。他接著舉例說明群眾語言的生動、深刻、準確。如農民形容殺的年豬很肥，說殺下來，豬頭和屁股一樣圓。農民批評一個干部驕傲自大，說他把桌子板凳看得一樣高，沒上沒下。最后，詩人用十分生動形象的語言總結學習群眾語言的重要性，他說：“富人用錢表現他的富有，一個文藝工作者富不富表現在他的口袋中能掏出多少語言的珍珠翡翠，他在創作中應該從中挑出最光潔、最碧綠的一顆來表現他的主題思想，如果他翻遍四個口袋，掏出來的只是一點煙末，那他是沒出息的。”緊接著詩人拋出一個問題：“思想正確，生活經驗也豐富，群眾語言也記了不少，可就是寫不出東西來，怎么辦？”他的回答是：“還要在生活中善于觀察形象、描繪形象，比如鷹的飛翔，有的是逆風翱翔，有的是順風滑翔。觀察到了要用最適合的語言來表達，一首詩里面總得有一句新鮮的東西。我在海軍體驗生活覺得海邊的風非常潮濕，一直沒辦法把這一現象形象生動地表達出來。一次在沙灘上張開兩臂做深呼吸運動，感覺手掌上很潮濕，于是就得到一句‘呼吸著捏得出水的風。想寫海軍戰士雄健、有力的走路姿態，就跟在戰士后面走路觀察，戰士的皮鞋在石板上鏘鏘地響，于是得了一句‘皮鞋在石板上流蕩著金屬的響聲，這比直接描寫水兵的體態效果要好。”隨后，他又強調，“一首詩，不要求每一句都是新鮮的，但總得有一兩句新穎的東西。”接著詩人談構思問題。“構思是一個相當長的醞釀、積累過程，《復仇的火焰》好像是靈感突然到來而寫出來的，其實不然。我剛隨軍入新疆正遇烏斯滿十萬人叛亂。我寫了個八百字的新聞報道，發表出來只剩了四百字，我為被刪掉的四百字感到可惜，產生了用文藝創作來反映它的強烈欲望。第二次人疆時叛亂已被平息，烏斯滿被槍決的那天滿街的紅旗、人群，大家都歡呼慶祝。我意識到任何一個民族，只有和祖國的命運聯在一起的時候她才有光明的前途、幸福的生活。思想得到升華，作品的構思就由萌芽到成熟，于是，《復仇的火焰》只用了十二天時間就寫出來了。”至此，詩人漫談的第一個題目，詩和生活畫上了句號。

接著談第二個題目，詩和學習。詩人強調文藝工作者首先要學習馬列主義和毛澤東思想，其次要有淵博的知識，特別是歷史知識。他把中國近代史分為四個時期，對應四個時期把近代作家分為四代。他自己是第三代即八年抗戰和三年解放戰爭時期的作家。說這一代知識最少。他說：“很羨慕大家有進大學學習的機會，要珍惜這段時間，好好下功夫打基礎，不能像我這樣半路出家的人，一瓶子不滿，半瓶子晃蕩。”這時他換了嚴肅的口吻，“老實說要在學校里培養作家是不太可能的，除非他有很深的基礎，到學校來是來深造的。當作家的志向是可以有的，但只有在學校打好基礎，畢業后進入第二大學——社會大學，再經過相當長一段時間才能有所作為。”談到這里，詩人又活躍起來了，說有時寫詩是受了孩子的啟發，他舉了好幾個例子，其中一個說在海邊，一個五六歲孩子問：“為什么海的遠處是藍的，近的地方是渾的？”后來他寫下了《彩色的貝殼》中下面這首詩：

海怎么藍得透明？

因為它很深、很深……

淺灘附近的水，

總是那么混濁不清。

詩人聲情并茂地作了朗誦，并以此強調要隨時隨地向各種人學習，哪怕是孩子。他還笑逐顏開、充滿愛意地舉了他女兒的例子。他說，有一次回到丹徒老家高資，他抱著女兒到田野去，當時正值菜花盛開，黃燦燦一片，小女看到蝴蝶飛進花叢中了，就說：“白蝴蝶，黃蝴蝶，飛人菜花都不見。”他說：“這就是詩啊。她沒有讀過楊萬里的詩，卻與楊的詩句‘飛人菜花無處尋異曲同工。”話語接著轉到向傳統學習。在簡述了中國兩大傳統詩——敘事詩和抒情詩的特點后指出：“中國人還是喜歡有點情節的抒情詩，這一點元曲做得比較好，如《西廂記》，唱詞是抒情的，道白是敘事的。《復仇的火焰》用七百行寫一場婚禮，本來二十行就行了，為什么要七百行？因為這不僅寫了婚禮歡樂、熱鬧的場面，還發掘了更多的東西。”詩人鄭重地指出：“結婚的儀式是隆重的、嚴肅的，因為一個人一生應該只有一次，這莊嚴隆重的婚禮可以成為大家歡樂的節日，使老年人青春煥發。尤其是若以后這對夫妻有所不和而要離婚時，可以讓他們想一想，當初他倆結婚時莊嚴隆重的情景和多少人對他們白頭到老、美滿幸福的祝福，以致放棄離婚的念頭。所以，我決定用七百行而不是二十行。有時喪禮也很隆重，但它是悲哀的，不能寫七百行。好的作品是革命的、優美的，能給人以美的享受，寫婚禮就是寫人生中嚴肅的課題。”詩人強調學習古典詩詞后要開拓創新。他十分推崇李季，說：“我不是因為李季是我的朋友在這里為他吹噓，李季的《王貴與李香香》在發展新體詩上開了一代新風。向古典詩歌學習是從創作方法上來說的，就是學習古人怎樣煉句，怎樣構思，而不是移植一些詞匯到新詩中來。《復仇的火焰》中寫了軍長三訪古魯吧，這是從《三國演義》‘三顧茅廬上偷來的。”接著詩人解釋了格律詩“起、承、轉、合”的寫作方法，聯系到現代詩的形式和內容問題，稱贊讀郭小川的詩能從床上跳起來去參加戰斗。“自由體詩是從外國傳來的，也可以成為我們民族的東西，鋼琴、電影、油畫就是如此。我們不應當閉關自守，要盡量把外國的東西吃下去消化、吸收，變為自己的東西。文藝工作者應該做多種嘗試，不能拘于一格。魯迅就是這樣，他寫散文詩，寫小說，寫散文，最后寫雜文。”講到這里，詩人要為這次報告作總結了。他說：“講到這里要回到題目上來了，總結一句，才能，從生活中來，從學習中來。高爾基說過，天才出于勤奮，又說天才就是勞動，人的天賦就像火花，它既可能熄滅，也可能燃燒起來，而使它成為熊熊烈火的辦法，只有一個，那就是勞動，再勞動。愛迪生說，天才是百分之一的靈感，百分之九十九的汗水。”他說一個人要有所作為，必須要克服惰性，在《彩色的貝殼》中，有一首詩他就是用來自勉的，他用渾厚的嗓音吟誦道：

海邊上有一只小船，

半懸著帆、半卷著帆，

它的靈魂是那樣的懶散……

倘若不是風來催促，

它在這沸騰的海洋上，

也許又會虛度一天。

最后詩人號召大家有批判地學習中外古今的東西，永遠當一個踏踏實實的小學生。最后一句結束語出乎大家的想象，他說：“我希望你們要用批判的眼光來看我今天的漫談，你們不要上我的當。”接著哈哈哈……一陣大笑。報告在掌聲和笑聲中結束。

詩人聞捷的報告既講詩歌創作問題，又論文藝創作的學術問題，但他沒有一味用文藝理論來闡述他的思想和見解，而是用生動、幽默的語言和鮮活貼切的例子來說明問題。他沒有把報告會開成嚴肅的學術報告會，而是開成漫談式的輕松活潑、別開生面的報告會。這樣的報告會，說理深入淺出，形式活潑生動，氣氛熱烈感人，聽講學生得到的教益一點也不比一場嚴肅的學術報告來得差。同時，詩人在報告中表現出來的飽滿的政治熱情、勤奮好學的精神和樂觀開朗的胸懷強烈地感染了大家，大家聽了這場報告，在充實專業知識和拓展思想境界方面獲得了雙重的收獲，所以在報告結束時，大家用長時間的熱烈的掌聲對詩人表達了深深的敬意。

聞捷是上世紀五六十年代最著名的詩人之一，與郭小川、賀敬之、李季齊名，有眾多粉絲，我也是其中之一。他的詩我十分喜歡。這次報告會我用筆記本詳細作了記錄，計7000多字。雖然過去了半個多世紀，這本筆記本仍完整地保存著，是我家中最珍貴的藏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