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草遠志

劉學剛

小城里的中藥店是一座植物的博物館。生水浸泡，文火慢熬，植物們陷入了往昔的回憶，深邃的山野的氣息，徐徐地從時間深處，絲絲縷縷地彌散出來。中藥店張貼的春聯也別有氣味。有這么一聯：厚樸待人，使君子長存遠志;蓯蓉處世，郁李仁敢不細辛。此聯構思獨特，嵌入厚樸、遠志等六味中藥，既有本草之味道，又有美質之芳香。尤其遠志一味，與遠志弘毅、高情遠志相關聯，治病、育人皆為上品。

托物言志是古文人的一種通病，他們期待小草擁有大樹的天空。遠志是一種多年生草本植物，它的名字就是一味藥，撫慰著人們的內心。草木遠志成為言志的出口，讓古人一言遠志就心陽振作，精神抖擻，“此去不論生地熟地，遠志莫怕路千里”;但是，浪跡江湖大半生，空負少年頭，遠志不如當歸，“獨有癡兒漸遠志，更無慈母望當歸”。嵌入詩詞對聯的遠志，被修齊治平，小的草心懷遠的志，它的枝枝葉葉結構著草木的形態，也表明著中國傳統價值觀的根深蒂固。清人龔自珍空懷遠志，報國無門，憤慨自己被朝廷視為小草的不公：“九邊爛熟等雕蟲，遠志真看小草同。枉說健兒身在手，青燈夜雪阻山東。”詩人借藥抒懷，內里之病痛，個中之憤世，中藥遠志亦無力救治。

遠志的小名叫什么？就叫小草。在我的故鄉洪溝河南岸，野草長得到處都是。它們有著各自的形態和名字，它們的統稱是小草，再詩意一些，唯美一些，是青草、綠草、碧草。遠志別稱小草，這頗有些小可愛，很像一個泥土里洗澡的小屁孩，長大了，精于文韜武略，屢建戰功，擁為威武大將軍。

遠志莖纖細葉瘦長，一副總也長不大的樣子。遠志生長在山坡野地里，而且，它多是在干硬得一滴淚珠落下去也能摔成八瓣的土地上，抽枝發芽。濕潤松軟的土壤里很難看見它的身影。在生物界，哪怕是植物群落里，最低賤的就是野草了，遠志寧愿它生存的環境艱難些，再艱難些，這種堅韌的生活讓它的生命時刻處于一種抗爭狀態，它比我們更清醒，它不像瞎驢那樣守著一個爛草垛，目光越過細枝細葉的現世投向了未來，一棵有遠志的小草是如此的低調和沉韌，它單薄瘦弱，比普通的草更普通，也更堅忍，不標榜自己的志向，也不炫耀個人的奮斗，它情愿被忽略被漠視，做一棵自我自立的小草。

遠志非常耐旱，它有足夠的信心和力量，鉆出堅硬如鐵的地面，豎起一根細細的莖。更多的植物去了公園，去了濕地，也有的植物被沙礫土塊擋了手絆了腳，一時憋屈在根部的黑暗里，干旱的土地上站著一棵遠志，有些大漠孤煙直的意味，唐詩里土嗆嗆的戈壁，移植到我的故鄉，是干焦焦的路面。在路邊，在山坡，遠志干干瘦瘦的，它細弱的莖讓人心疼，那種纖纖細，不像是植株，倒很像一些植物的葉柄，吃力而又奮力地舉著葉子。它的葉子和莖株是一樣的細瘦，有柳葉的模樣，線狀披針形，單葉，灰綠色的，互生，比柳葉更為細小，長得長一點的也就小拇指一般長短。柳樹鵝黃繼而碧綠，它互生的細葉很舒展很灑脫，是綠絲絳;遠志的葉子先是深情地相跟著莖株走一段路，然后慢慢地向外斜出，看似刻意遠離，卻又身心相系。細葉抱著細莖，整個一棵遠志依然瘦小，高者也就長到兩扎高，這樣的瘦弱和低矮，在植物家族里，是其貌不揚的。細看，它的莖往細里憋，葉子的先端向尖里走，它在積蓄力量，它會飆出細而尖的高音嗎？

遠志夏花秋果。小枝的頂端吐出一團淡淡的藍紫，那是遠志的花，總狀花序，很小巧，卻有繁復之美，它的兩側瓣卵形，中央花瓣稍稍大些，呈龍骨瓣狀。從兩側到中心，不難看出，遠志的心思縝密而大膽，兩側的藍紫有些細弱而模糊，掙脫卵的形狀，中央迷人的花瓣激動地舒張，艱難的生長變成了自信的笑容。遠志的蒴果扁平，卵圓形，內里是卵形的種子，棕黑色，讓人忍俊不禁的是，那些種子活像一群毛茸茸的小雞，顏色有深有淺，這些小白雞小黑雞在雞窩里，相互一擠，身子就微微扁了，其上的絨毛卻愈加細密白凈，落了地，嘰嘰叫，叫喔喔，叫咯咯，叫醒一個新春，叫響一個金秋。

從莖葉的駱駝階段到蒴果的嬰兒階段，我將這植物的遠大志向講完了嗎？一種植物歷經艱難困頓，最終讓自己變得可愛天真，這樣的奮斗，在很多人看來，是多么幼稚可笑，為成功人士所不齒。植物絕不缺少智慧，它的機智并不比人類遜色。如果我們運用植物的思想來導引我們的行動，那大地不止茂盛植物，更會結滿天真、純樸、溫善的果實。所謂的成功人士拼搏得毫無價值，他們拼來一個鋼鐵怪物，把億萬年積攢的石油逼成鬼魅一般的尾氣。天真透明的眼睛，才能清晰地看見生命之所向與志向之所在，并遠離一切非生活的東西，直奔生活的自在之喜，以及由此帶來的內心的榮耀。

關于遠志的遠見并未到此結束。古往今來，很多人把離開故土成就事業衣錦還鄉作為人生的終極目的，而遠方等待他們的是零丁洋和凌遲臺，縱使少小離家老大回，鬢已星星也，壯志化塵埃。小草有遠志，它的志向不在高遠的天空，而在黑暗的根部，這種與生俱來的根性意識使它追求著生命的最大值。遠志的枝葉有菜色，瘦得讓人驚心，它的根卻像一個生活富足的鄉村財主，一襲棕黃色長衫裹著肥胖的身體，側根如須，表情鎮靜。遠志植株不高，它的根長管狀，有半米多長，入藥，很早就被《神農本草經》奉為養命要藥。

遠志長到第三年的初春或者深秋，它的根就可以采挖了。莖葉的一次次驚恐，像暗傷一樣侵蝕著它的根部，造成一道道縱的橫的裂紋。乍看起來，遠志如此卑微，如此平靜，不與其他生命爭高低，而在它的根部，臥薪嘗膽，對于生命價值的探尋卻異常的強烈而又專注。出頭露面的長根，仍要經受一番歷練，方能小草成遠志。持一根木棒，敲打根部，使其松軟，然后抽出木心，焙干研細，甘草水煮，受難青蛙變王子，丹心遠志濟眾生。對于中藥遠志，《本草正義》贊譽有加：“其專主心經者，心本血之總匯，辛溫以通利之，宜其振作心陽，而益人智慧矣。”

如此看來，親近植物，頌揚植物，能讓我們變得更有智慧，更能看清我們的來路和去處，并永遠享受植物帶來的喜悅與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