賣饅頭老太愛寫詩

文/明眸

饅頭攤就是李文榮的書房

賣饅頭老太與時俱進

李文榮72歲，是個地道的老北京，每天早上8點，她吞下阿司匹林、降壓片、銀杏片、鈣片、維生素C等藥物，就蹬著裝有600個饅頭的三輪車出攤。騎車出門，沿湖光中街，拐進南湖南路，一路穿越高樓大廈，十來分鐘，就到了花家地，這是她上午賣饅頭的地方。

李文榮出生在花家地，以前叫花家地村。她還記得自己家在村子最南邊，東面是條河。李文榮家還有個碾子，她從懂事起就和家人一起推碾子，一直推到出嫁。而現在，花家地變化可謂天翻地覆，昔日破舊農村現在高樓林立，名字也變成洋氣的“××國際”“大西洋城”，到處都是密密麻麻的汽車，昔日小河沒了，伴著她長大的碾子也無影無蹤，這讓李文榮時常心生感慨。

到了出攤地，李文榮停下三輪，不用吆喝，顧客就會找過來，都是熟客。與別的賣饅頭不同，李文榮穿著白大褂，戴著白帽子，這是她的工作服，客人們笑稱她像極了賣饅頭的“醫生”。

上午買饅頭的高峰在11點后，這段時間較清閑，李文榮把三輪車上的木板橫下來，坐在小馬扎上，搬出她那臺花1100塊錢買的二手筆記本電腦，開始創作散文或詩。賣饅頭老太太寫文章，這讓來來往往的人投來好奇的目光，李文榮早就習以為常。

上小學時，李文榮就偏愛寫東西，那時候家里窮買筆都很困難，她就撿老師丟掉的粉筆頭，放學后在黑板上寫寫劃劃，別的小伙伴頭疼作文，唯獨她喜歡得不得了，寫的作文大都被老師當著大家面讀過，那時的她還做過作家夢呢！

想不到的是，李文榮僅上了一年初中，就被父母拽回家。農忙時，幫家人種青菜、玉米，農閑時就賣菜補貼家庭。農轉工后，李文榮有點小收入，考了駕照，開起大貨車，從北京南五環進西瓜，拉到北四環自家門口賣。那時，李文榮天天忙得腳不沾地，晚上閑下來，總愛拿起筆寫寫日記，寫下鄉間地頭故事，因為搬家，手稿給弄丟了，她還懊惱了一陣子。

23歲那年，李文榮嫁到兩公里外的南湖大隊，隨后，兩個女兒相繼出世，丈夫孫福達是家研究所的工程師，工作忙，家里全靠李文榮一人，寫東西的時間也沒了。后來，孩子陸續上學，李文榮最喜歡的事就是孩子們趴在書桌上寫作業，她在旁邊看孩子課本，她最愛看語文課本，課本上選的都是經典文章，李文榮一遍遍地讀，邊讀邊琢磨，對于一些詩詞，她還背誦，有時，女兒不會背的，她竟然背誦如流。無形中，李文榮的勤奮給了孩子學習上的動力。

時光匆匆，轉眼兩個女兒成了家，也都有了自己的孩子。李文榮終于閑下來，她有了想寫點什么的沖動。那時，看到年輕人用電腦寫文章處理文件，她很是羨慕，很想學。2008年，大女兒更換電腦，李文榮就把她那臺舊臺式機要了過來。

電腦寫作，首先得學會輸入法，李文榮有拼音基礎，就讓大女兒教她拼音輸入，很快，李文榮學會拼音打字，并把自己以前寫的一篇文章錄入電腦，打印出來，看到自己的電腦打印文章，李文榮很自豪。

用了一段拼音輸入法，李文榮覺得慢，二女兒建議她學五筆，說五筆是漢字錄入中的“戰斗機”，只不過難學，光是拆解字根就挺費腦子，還得背口訣。李文榮說，只要功夫深，鐵杵磨成針。按著女兒指導，李文榮學得很刻苦，半年后，居然每分鐘能打30多個字。

學會打字，李文榮又纏著女兒教她上網，并在網上開通自己的博客。除了博客，她還注冊QQ，網名“童心永駐”。李文榮覺得人雖老了，但不能被社會甩在后面，她要保持一顆童心，與時俱進。

李文榮每月退休金2000多，老伴比她多3000多。按說，這些錢足夠老兩口頤養天年，可忙碌了大半生的李文榮覺得不能在家閑著，得做些什么。于是，她考察多日，找到賣饅頭“項目”。家里地方小，開不了饃坊，她決定替人代賣。經人介紹，李文榮從一個山東朋友那里進貨，清早，她騎三輪車去一公里外廠房進600個饅頭，上午賣三小時，下午再賣4小時，基本能賣光，賣不完就跟老伴蒸著吃、炸著吃。

坊間見聞變成筆下文字

時間長了，李文榮賣饅頭固定在兩處：上午在花家地——她從小生活的地方；下午則在南湖中園小區京客隆超市對面，離她現在的家很近。當年婆家所在的南湖大隊只有3000人，現在翻了不知多少倍。

賣饅頭高峰在飯前一小時、下班高峰，除此外較清閑。一來二去，許多買饅頭的客戶和她熟了，尤其是些退休的同齡人，借著買饅頭，和她嘮嗑拉家常，李文榮得以了解到許多鮮活曲折的故事。癡迷寫作的李文榮懂得文學源于生活高于生活的道理，她覺得這些鮮活題材不寫出來就浪費了，于是，她有了邊賣饅頭邊寫作的念頭。隨后，李文榮托女兒花1100元買了臺二手筆記本電腦，出門賣饅頭就帶上它。

這樣，李文榮借賣饅頭閑暇，把聽的故事寫出來，有的故事屬家長里短：一位常來買饅頭的老太太因年事已高，老伴幾年前病故了,唯一的兒子很少過來看她。老人傷心之余，想把房子賣掉，進養老院生活。這時候兒子出來阻攔，說房子是他的，不準賣。老太太向居委會訴苦，居委會把她兒子叫來調解，兒子答應每周帶孩子過來看她三次；有的故事較荒誕薄情：一位老太太向李文榮訴苦，說她家老頭子當了一輩子官，都80歲了還常給她擺官架子，家里大事小情都要向他“匯報”，做的飯不合他意當即摔盤子打碗，還訓斥她“你甭想在我這里得寵”。老太太眼淚巴巴地說，下輩子寧愿嫁農民，也不給當官的做老婆。李文榮還聽過因為拆遷骨肉相爭波及父母的事：一對兄弟因為征地補償分配不公，撕破臉面大打出手，此后老死不相往來。兩兄弟一個養父親，一個養母親，父親去世葬在東邊，母親百年葬在西邊。可憐這對老夫妻生時被拆散，死后不得合葬。這種匪夷所思的人間慘劇聽得李文榮十分凄涼。還有比這更讓人唏噓的事，此類故事屬舊恨煙云：“文革”時候，兒子想娶成分不好的女人為妻，當村支書的父親不準，狠心在兒子和戀人間劃下“銀河”。眼見戀人眼淚汪汪嫁了別人，兒子決定終身不娶，發誓讓父親絕后。“文革”后，很多媒人來給兒子提親，都被他攆了出去，父親也固執地不向兒子低頭，一對倔強父子就這樣對峙一生——父親73歲離開人世，兒子50多歲病故。妹妹給哥哥送終，一生就這樣平平淡淡結束。

這一個個彰顯世相百態的故事讓李文榮心潮難平，她把它們都寫進文章，有時讀讀，感動得自己淚花閃爍。

看著李文榮整天在電腦前敲敲打打，老伴問她不累嗎？李文榮答，我想當作家和詩人，不努力怎么行？老伴調侃：你不是天天坐在家，坐哪兒哪兒濕嘛？老伴的嘲諷，李文榮不生氣。在她看來，她和老伴的婚姻也是樁悲劇，只不過少年夫妻老來伴，年齡大了誰也離不開誰了。

李文榮形容自己和孫福達的婚姻是一朵鮮花插在牛糞上。不過，她是牛糞，老伴是鮮花。當年的孫福達身高一米八，大學畢業后在研究所當工程師。那時他寬肩細腰英俊瀟灑，是個不折不扣的美男子，而李文榮身高一米五，初中都沒讀完，年輕時人送綽號“小佛爺”。她這么形容自己：鼻梁還算高，嘴不小，眉毛還算重，眼睛不機靈，腰圍大于身長。當媒人把孫福達介紹給李文榮時，她不敢相信這樣的美男子會相中自己，可孫福達竟答應和她處對象，相處沒多久兩人結了婚。

后來，李文榮終于明白孫福達愿娶她的原因：上世紀60年代搞“三線”建設，孫福達所在研究所風傳要抽員工去西部，他和初戀都是研究所職工，擔心結婚了“雙職工”都被抽去，家里父母沒人養。于是，孫福達選擇身為農民的李文榮。他歇完婚假上班第一天，和初戀碰到，兩人都哭了。

對于與老伴40多年的婚姻，李文榮文章里這樣描述：“幾十年來，他的朋友沒招待過我，我也從沒招待過他的朋友。如今雖以老伴相稱，他的朋友也都白發蒼蒼，但這層隔閡始終沒有抹去。”

有這樣一件事讓李文榮銘心刻骨：一次，李文榮和老伴散步，路遇孫福達的同事，他們聊了一小時，老伴始終沒引見她。回家路上，李文榮問老伴怎么不引見？老伴淡淡回答：“不夠檔次！”這四個字刺得李文榮背過臉去，淚水在眼眶打轉。

歲月能改變一切，而今一切和解了，昨天她還是小李，現在他喊她老伴，剛見面時孫福達英俊瀟灑，轉眼滿頭白發。讓李文榮知足的是，孫福達知道心疼她了。幾年前，北京一家媒體采訪她，報紙出來，李文榮成了“名人”，饅頭銷量見漲。饅頭店老板可開心了，決定給饅頭漲價一毛錢，李文榮成本價也漲——銷量上揚，她卻是瞎忙不掙錢。李文榮認了，沒想到老伴發了火，打電話訓斥老板：“你再漲價，我們不干了！”把老板娘給生生氣哭了。

帶著“文集”擺攤驚動大學教授

經歷是筆財富，這筆財富對于愛寫作的李文榮尤其重要。賣饅頭這幾年，李文榮和擺攤的商販共患難，曾幫城管隊長出面“擺平”過事情，這些生動素材都被她寫進文章里。

李文榮下午出攤的地方，在京客隆超市對面樹蔭下，旁邊是賣鴨蛋、光碟、水果的，他們互幫互助，享受底層勞動者最樸實的友情。賣水果的夫妻孩子考上大學，大家還湊份子給他道賀。

李文榮和賣鴨蛋的老太私交不錯。賣鴨蛋老太姓黃，來自河北趙縣，咸鴨蛋頗受附近居民歡迎。有時，胡老太收攤，會留20袋鴨蛋給李文榮賣，每袋賺兩元錢，一次可凈賺40元。李文榮不愿白白承胡老太情，總會想法回報她。

小販的天敵是城管，李文榮與城管沒少打交道。賣饅頭前，李文榮賣過青菜，青菜曾被城管抄走，饅頭也被抄過，還被罰500塊錢。盡管這樣，李文榮并不恨城管，她覺得那是人家工作，如果沒有城管，城市還不亂套了。

有了這樣的認識，李文榮有時忍不住操“閑心”。一次，城管隊長帶著隊員巡查，看到配鑰匙的老李占道，要沒收他工具。老李那幾天家里發生些事，心里窩著氣，一直很配合城管的他突然發飆，擼起袖子就和城管干上了。城管隊長哪容權威受冒犯，對著老李的鼻子就是一拳，就這一拳，把老李鼻子打折了。

城管隊長打人這事在社會上影響不小，老李住進醫院，城管隊長也被停職檢查。李文榮開始擔心隊長會不會為此丟工作，她覺得城管工作挺辛苦，又不被多數人理解，關鍵是隊長也有一家人，拉家帶口地過日子。城管隊長私下委托李文榮代他去看老李，請她問下老李，能否私了，如果私了要賠多少？沒想到李文榮真去了，私下促成隊長與老李和解。

李文榮被顧客稱為“饅頭醫生”

2017年市容大檢查時，李文榮出了攤，城管隊長帶著一幫人抄她的攤。這件事在李文榮文章里有生動記述：“我害怕隊長一聲令下，我的饅頭攤可就沒救了，于是大聲喊，我寫保證書，保證不干了，然后就死死盯著隊長，隊長說快寫，我用非常快的筆鋒寫給他，副隊長卻說，你寫了多少回保證書啦，我沒理他，隊長一聲令下，走，這幫人呼啦一下全走了，他明白，我明白，你明白嗎？”這件事后，李文榮當然接著賣她的饅頭。

“粉絲”建議，李文榮把十多萬字、三百多篇作品打印出來，編成厚厚集子，還給冊子取名《人間的千姿百態——李文榮散文集》，并設計了封面。賣饅頭的時候帶幾本，放在攤旁，許多客戶來買饅頭，順勢翻翻她的作品，有愛寫作的還和她交流心得。

2018年4月的一天，一位風度翩翩的老者光顧李文榮饅頭攤，看到文集，頗感興趣，品讀多篇文章后，稱贊李文榮作品很接地氣，文筆也生動，就是有些錯別字。李文榮虛心向老者求教。過后，她才知道，老先生是位大學教授。教授再來買饅頭，李文榮就不失時機地向他請教文學方面問題，老先生都是有問必答。

李文榮用文字記錄時代，努力緊跟時代，她下載了支付寶APP，申請了收錢碼，大大貼在賣饅頭三輪車上，不愿拿零錢的人更愿意用支付寶付款，李文榮省了很多心。跟中國成千上萬用二維碼武裝自己的小商小販一樣，她成了“碼商”。不用費勁找錢，這是李文榮特別得意的一件事。

從個體戶成為“碼商”這兩年，李文榮活得越來越充實。她從沒想過出書，也沒想借賣饅頭炒作，無論學打字，還是寫東西都為了修身養性，培養興趣愛好。李文榮覺得盯著饅頭是一天，看書寫作也是一天，人不能越活越窄。對了，近來，她還報名參加央視《黃金100秒》，想在電視上展現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