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后

龍冬

編者語：2017年10月13日，對于藏族文學來講是一個很不幸的日子，一位旗幟性的人物與世長辭了，是我們的一個巨大損失。上世紀九十年代中期，為了使西藏文學從低谷中走出來，她率先扛起了旗幟，解決了西藏文學該寫什么、怎樣寫的問題。以致后來的寫作者一直延續著這樣的創作方向，并尋求創新和突破。著名作家央珍離開了我們，但她留給藏族文學的精神財富，會代代承續下去。本編輯部組織幾篇文章，深深緬懷央珍啦，感恩她為藏族文學作出的貢獻！

往后，洗個床罩被套，我一個人如何都不能展開疊好。往后，我把你手機存儲不多的照片，轉到我手機里存放。它們是你拉薩的父母和家人。你在西藏下鄉途中的湖泊、雪山、白云、寺廟和最信賴的朋友。古老壁畫上的大師瑪爾巴。還有好多你和作家汪曾祺先生、師母的合影，我這才知道，你是如此想念他們。汪先生離世二十年，今年夏天，咱們還開車專程到汪先生老家高郵祭拜。在高郵湖畔一個寺廟的大殿里，我蹲在地上為一只躺著撒嬌的小貓抓癢?？醋o佛堂的僧人端著手機在他守門的座位上偷偷拍我。你拍下了我們。這個照片，給了你許多安慰，它也如同是你的護身符。你喜歡溫和的不再急躁的我。

往后，我不會把自己思想里的種種不良情緒全都和你說，平添你的憂心。我不夠男人。

往后，我要對你對他人增加耐心。特別對女人，更要耐心，因為女人是人中的另類，是馬匹里的斑馬。

往后，請你從心底不要再相信什么大學教育。你們大學，就是不教人常識，就是不教給人正常的簡潔的可供選擇的思維方法。惟有結論的灌輸。你更多時候，是我的諍友。

往后，請你高興，請你笑一笑，不要皺眉，把眉頭展開，請你對生活發生一些樂趣，一些普通的樂趣。閱讀，固然也是樂趣，這個樂趣卻必須建立在諸多樂趣之上。沒有生命生活的樂趣，閱讀是病，是病。

往后，請你對人對事不必過分敏感，不要過多在意，不要放大壞心境，不要自生不必要的煩心，不要因細微的事情而不快。你總是在維護我。而我，也不必為所謂的“大事情”動氣，并且影響傷害到你。人間哪有什么大事，皆為可笑游戲。

往后，你，你們，我相信遲早會便利獲得公民因私護照。你們也可以自由自在休假到外國或港澳臺旅行。

往后，一般文化工作的專業技術職稱絕對會消亡。職稱高，房子大了，當然好。房子小一點，也能住。不要攀比哪里人住的寬敞。北京城80平米，換到邊遠之地，搞個500平米也并非離奇。我也知道，你總是可憐我沒有一個自己的書房，沒有一張書桌。我也總是煩你說。我說自己習慣站著寫，習慣拿個平板電腦四處坐著寫。我討厭書房的煞有介事。

往后，不用為我擔心，不要再為我操心。你看我像個孩子，可這個“孩子”，他做過多少工作，他經歷過什么，有些工作誰人能夠完成？有些經歷誰人能夠承受？

往后，我們不要再把別人的無禮無知傲慢過失，當成懲罰我們自己的工具。我們可以遠離那些人，他們也是可憐的生命。

往后，你不必為家里經濟擔憂，大家怎么過，我們就怎么過。我也不要再去計較得失。我不再大手大腳。

往后，我們都要寬懷待人，不必留意別人的小節。你也說，我們的毛病不比別人少，我們在別人眼里或許也有人家的不堪忍受。我們甚至對一切惡，也要給予理解。惡也是病，或是萬事萬物所有生命里社會里丑陋動物的樂園。有善，則必有惡，如同地球兩極。

往后，不要過多在意自己身體，不要有病沒病跑醫院亂投醫，不要吃那么多藥。有病就要認識，就治。病不好，要慢慢來治，實在不好，也要認命。人到一定年紀，身上不大會什么都好。

往后，我再也不聽你的，因為聽你的，我在一個白天，幾乎每兩三個小時服用一種藥，而這些藥又都不是非吃不可的。愛吃藥，吃很多藥，這已經是一種病。

往后，你不要再覺得自己身上哪里都有毛病。其實你只有——心病。我也跟你差不多。

往后，我要從更多方面和更多內容理解你苦苦的戀戀不舍的思鄉之情。這一點，你的確比我感受深切。這一點，多數人無從領會。對于我這個曾經在那里生活過的異族人來說，每提起西藏，都是一個莊重的話題。

往后，你，你的民族，也要多多融于其他地域和民族的生活。人類是多姿多彩的。不要封閉自己。

往后，你永遠的回到西藏，如你所愿，長久的在吉曲河（幸福之水）南岸寶瓶山頂俯瞰拉薩。那里才是你幸福的家。

往后，請你不要過多在意天氣陰晴，不要過多在意空氣好壞，不必在意餐館光線明暗。每個地方場所都有它特點。對了，請你不要習慣地以好壞以正確或錯誤判斷，不要非此即彼，須知，世界是模糊的，是變化無常的。

往后，你別再為遙遠家人親屬的家事憂心煩悶不安，甚至夸大他們的難題。要讓我感到你是在和我生活，而不是他人。他人的問題基本都是片刻的煩擾，而帶給我們卻是很長時間的不愉快，況且他們的日子過得還可以。

往后，你不妨外向一點，不要把自己包裹的嚴嚴實實。須知，誰都并不完美。

往后，請你不要太在意自己的文學寫作，不必妄自菲薄，也不必過于得意。真正的文學寫作，真正的，真正的，比倉頡造字還要驚天地泣鬼神，那可并非一般心理素質的人能夠擔當得起。寫作，是一個人折磨文字，要么這人便被文字折磨，損毀殆盡。

往后，你也清楚，任何寫作，凡是寫出來的，公開的，一定是嬰兒的啼笑，要么就是裝扮或謊言，要么故作神秘暗語。我現在寫這個，頂多就是幾句幼稚真話而已。我憂郁窒息到極點了。我寫寫，能深深呼吸一口。

往后，你不要再害怕疾病。我也曾經懼怕過，很怕，以至嚴重焦慮。那時你不在我身邊。我甚至害怕自己突然在睡夢中完蛋，剩下一個臭哄哄的軀殼嚇到你。夜晚寒冷，我敞開窗子睡覺，虛開屋門，徹夜睜著眼睛。我也是不敢告訴你，怕耽誤你家親屬的急事，怕給你添麻煩。我有足夠力量自我恢復，而你這回卻沒有。在我確診冠心病后，再上高原，甚至跑到海拔5100米的牧區，在寒夜里飲酒作樂。我知道，人體是復雜的構成，疾病的冠名卻十分簡單潦草。你應該在第一時間把病況告訴我。最后的一刻，我說過我會好好照顧你啊，你怎么就不信。

往后，我們要敬重那些在絕境中不怕活下去求生的人，并且他們從不悠閑，他們做事，他們有做不完的事情。你知道我每年都要看好多遍那部電影《肖申克的救贖》，你分明是知道的。

往后，你還要學習。不是說大學畢業了工作了，就可以放棄學習。只有肯學，才會發現樂趣，哪怕侍弄花草，搭配穿衣，吃喝烹飪，聽聽音樂看看繪畫，到自然里走走，這已經是最低要求了，什么都可以成為“學問”。生活大于“學問”。

往后，你不要幫我做體力活，我一個人搬得動，不用你來。你怕我累倒，你太怕失去我。

往后，我努力從這深深谷底的傷痛里向上攀爬。聽我說，你要高興地看著我，你要笑一個給我看。聽到嗎，不要皺眉頭，要笑，高興起來，嘴角向上翹，不要往下撇。

往后，我還是要和你在一起。不要說對不起，不要說耽誤了你拖累了你，這些誰能夠說清楚啊，咱們命該如此。

往后，我們也不要說我愛你。我們早已合為一體。我喜歡向日葵，你也喜歡。我喜歡非洲菊，你也喜歡非洲菊。我不喜歡百合，你也嫌棄那個甜膩的味道。

我寫不出了。我在手機上用拼音打字。非常非常想你，想看見你，用手碰到你。沒有你的日子，一點也不真實，都是空的，就連陽光都令我心慌。我們認識二十七年，幾乎朝夕相處，在這個世界的許多地方空間，哪里都有你朝我走來。我怎么受得了，怎么躲得開。

往后，你要充實生活，哪怕花一點時間把你的藏文拼讀重新撿拾起來。

這是我用手機藏文軟件為你拼寫雪域怙主四臂觀音的經咒六字真言。央珍，實際是個簡稱，妙音度母，這是你的名字。藏文拼讀中一個重要的需要死記硬背的難點，其實就在你的名字里。這是你親愛的大雄我的名字。

往后，我再也不能常常聽到熟悉的拉薩話了。我害怕自己也將忘記哪怕是最簡單的藏語。

往后，聽你的，我走路散步，再也不踩井蓋。開車一定會慢下來。遇事絕不急躁。不吃油膩肥肉。這些我聽。

往后，你叫我回家。好，我回來了。你叫我回來吃葡萄吧回來吃葡萄。好的，我回來了。你害怕我出門，擔心我出事。好的，我就先不出去了，坐下來陪陪你。請你原諒我的粗心大意。原諒我。原諒我。你我都有追悔莫及。你我都知道。我們什么都知道。

2017年11月3日。寫于她走后的第二十三天。我唯一欣慰的是，上述這些，她生前大都聽到了。在她遺像前，我念過一遍。我們心愛的小泰迪嘎嘎，伏在地板上突然渾身痙攣發抖僵硬，不能站起，抱他好久，用藏語安慰他，才恢復過來。

責任編輯：次仁羅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