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怪的河流

熊縝

愛書之人讀書如同行山，穿越陡峭或蜿蜒的山間小徑，留下深深淺淺的足跡，才能看到遠方美麗的風景。我們常常會為足跡的重疊而欣喜，因為尋覓與分享，是讀書最大的愉悅。

人的一生就像一條河流，這是一個老套的比喻。但是如果我們曾盼望過另一種生活。這條河流的走向，是不是會不一樣？

有一個人告訴我：人們永遠也無法改變生活，什么樣的生活都差不多。這個人是《局外人》的主角—默爾索。《局外人》是法國作家加繆的名作，完成這本書時，加繆才26歲。這部中篇小說的出版讓年輕的加繆聲名大噪，風頭一時無兩。44歲時，加繆獲得諾貝爾文學獎，他也成為歷史上最年輕的諾貝爾獎獲得者之一。

沒有歸處的河流

我想象中的默爾索，和加繆的樣子應該差不多。默爾索可能沒有作家本人帥氣，但是那副似笑非笑的表情。應該和作者是很相像的。至于性格，默爾索對什么事都極淡漠，對一切都無動于衷。因為把身邊人都視為過客，所以也無所謂跟誰發生聯系，情感不是他的立身之本。正如書的標題所說。他是這個社會的局外人。

全書第一句：“今天，媽媽死了。也許是在昨天，我搞不清。”輕巧地定下了一個沉重的基調。參加媽媽的葬禮時，默爾索沒有流淚，只覺得累和困。心思飛了老遠，還想到如果沒有媽媽，他能看看久違了的鄉間風景。葬禮后的第二天，他戴著黑紗就和女友去看了喜劇電影。

默爾索這樣的f生格在生活中很少見。但也并非不可解釋。有一個心理學術語很適合用來描述默爾索的狀態，就是“自我監控力低下”。自我監控能力是一般人都具備的一種能力，就是調整自身的行為，來適應環境變化的能力。自我監控能力高的人善于調整行為，來適應不同環境；自我監控能力低的人則不太在乎環境，我行我素。缺少變通。

默爾索很明顯是個自我監控能力極其低下的人，他從不因為環境改變而改變自己。在世上他除了這個住在療養院、他不記得年齡的母親，并無其他家人。他沒有朋友，所謂的女友，更多的是荷爾蒙的需要。他的鄰居養了條狗，雖然一人一狗互相嫌棄，但狗走丟了，鄰居就像丟了魂似的難過。默爾索并不能理解這種害怕失去誰的心情，他的生活，就像是一條沒有源頭，也沒有歸處的河流。

動物性的河流

因為無法和其他人產生真正情感上的羈絆，在一個完全異己的世界里，默爾索當然是孤獨的。我們和這個世界發生聯系的方式，很多是以“向往”的形式出現的：因為需要人情的溫暖，所以付出真心來換取真心；因為喜歡看書，所以認識了很多作者和書友；因為想要賺錢，所以要關注市場的動態變化……默爾索的孤獨在于他缺乏對事物的向往，在世界上生存，他依憑的只是生物的本能而已。

默爾索更關心的是自然環境，而不是社會環境。烈日當空時，他只想躲太陽，不會想到自己是在扶著靈柩去殯儀館的路上。連顏色的刺激，都比情感給他的刺激更大，“我頭上是藍天白云，周圍的顏色單調一片，裂了口的柏油路面是黏糊糊的黑，人們穿的衣服是喪氣陰森的黑，柩車是油光閃亮的黑，置身其中，我不禁暈頭轉向”。而涼涼的海水，則會讓他身心舒暢，進而能關注到自己身體的欲望……“我想到海灘上去，想朝大海走去，想象最先沖到我腳下的海浪的聲響，想象身體跳進海水時的解脫感”。如果說他還喜歡什么，那一定是海了。

人是一種社會性動物，但默爾索不是。與其說默爾索缺乏“人性”，不如說他更缺乏社會性的屬性，所以他活得更像一只貓，而不像人類。想想看，一只成年貓在母親去世時照常進食、交配，好像并不會引起人們的反感，是不是？在默爾索的身上，他的動物性完全壓倒了社會性。

拒絕流入大海的河流

故事的轉折出現在小說的后半段，默爾索殺了人。正常來說，人們常常是因為別人挑釁，所以怒從心起，然后出現攻擊行為。但面對那個被殺的阿拉伯人，真正讓默爾索煩躁不安的，是酷熱的陽光。可以說，是大自然使他莫名其妙地殺了人：“我只覺得鐃鈸似的太陽扣在我的頭上，那把刀閃亮的鋒芒總是隱隱約約威逼著我。灼熱的刀尖刺穿我的睫毛，戳得我兩眼發痛。此時此刻，天旋地轉。海上泛起一陣悶熱的狂風，我覺得天門洞開，向下傾瀉大火。我全身都繃緊了，手緊緊握住槍。扳機扣動了……”

默爾索難以忍受炎熱，殺人的那天，“太陽和我安葬媽媽那天的太陽一樣，我的頭也像那天一樣難受，皮膚底下的血管都在一起跳動”。這才是他無法控制自己的原因。入獄之后，調查者發現他在媽媽下葬時表現得“無動于衷”，這被當成了起訴他的一條重要依據。

當律師問“你當時心里是否難過”時，默爾索很驚訝，他表示自己有一種天性，就是生理需要常常干擾他的感情。在安葬媽媽那天，他太疲倦了，因此他沒有體會到當時所發生的事情的意義。默爾索坦白得干脆利落，卻讓律師坐立難安。律師希望默爾索在法庭上承認自己是“壓抑了自己難過的情緒”，默爾索卻拒絕了。因為他的人生信條是——人生在世，永遠也不該演戲作假。

很奇怪吧，一個難以融入社會，體會不到所謂“正常人”情感的人，卻有著這種近乎高尚的對誠實的追求。無新聞可報的當地媒體把默爾索當作冷血殺人犯大肆報導了一番，大批義憤填膺的民眾隨之而來，庭審現場站滿了人。默爾索沒有在葬禮上哭、不知道媽媽的具體歲數、守靈的時候睡了覺，全都變成了證明他是一個冷血殺人犯的證據。檢察官聲嘶力竭地喊道：

“我控告這人懷著一顆殺人犯的心埋葬了一位母親。”

默爾索站在法庭上，仍然像是一個局外人，盡管那些人在辯論的是他的命案。檢察官力圖證明默爾索殺人是出于預謀，因為他在道德上有嚴重的缺陷。但默爾索仍然不愿意為自己多說什么，比起那些人滔滔不絕的言辭，他注意的是法庭外賣冰水的小販吹起的喇叭，那讓他懷念起了外面夏天的氣味、傍晚的天空和女友的笑聲與裙角。他就像一條拒絕流入大海的河流，不合時宜地在自己生死攸關的時刻想起了很多無關的事情。

無法轉向的河流

默爾索入獄后，不適應感只持續了幾個月。他期待著每天的放風時間，“其余的時間，我也安排得很好”。甚至，他還在狹窄的牢房里產生了一些綺麗的幻想：“我常想，如果要我住在一棵枯樹的樹千里，什么事都不能做，只能抬頭望望天空的流云，日復一日，我逐漸也會習慣的，我會等待著鳥兒陣陣飛起，云彩聚散飄忽，就像我在牢房里等著我的律師戴著奇特的領帶出現，或者就像我在自由的日子里耐心地等到星期六而去擁抱瑪麗的肉體。”

這是默爾索的母親的思維方式，她常這么自寬自解，說到頭來人什么都能習慣。默爾索也是一樣，他認為人對生活無法掌控，更無法改變生活，因為生活本身是一成不變的。來獄中探望他的神甫問，他是否盼望過另一種生活，默爾索回答：“當然，但那并不比盼望發財、盼望游泳游得更快，或者盼望自己長一張更好看的嘴巴來得更為重要。這都是一回事。”對他來說，生活就是如此荒謬。

默爾索最終被判了死刑，全書結束在一個安靜的夏夜。

讀完《局外人》，我的心情很是悵惘。英國作家D.H.勞倫斯曾說：“人將自身疾患投射至書本中—在書中重復并再現自己的七情六欲，如此學會主宰。”每個人在默爾索的故事中，大概都能讀到不同的自己。無論如何，默爾索的一生，稱得上是一條古怪的河流，我沒有見到它的起源，但得以一窺它直直劈開大地、不愿轉彎的面貌，也看到了河流最終干涸的結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