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夢的某時某刻

執輕

我從未想過有一天，我真的能拋開一切，毫無顧忌地去做自己想做的事情。僅僅是因為我的內心告訴自己。你該去完成它。

1

時光如指尖細沙，喜歡默不作聲地從人們的指縫間悄悄溜走。白駒過隙，我終于也長成了一個真正的大人，一個會抱怨生活卻學會拼搏的上班族。

這些年來，我有過很多夢想，它們在不同的時期給我帶來了不同的影響。它們像是一個個散發著光芒的點，慢慢地連成了一條長長的線，支撐著現在的自己。

記憶開始生銹，上面泛著黃色的斑斑銹跡，那是我不愿提及的過往。我總是嘗試著把所有黯淡無光的日子擦拭掉，讓記憶看上去從來都是好的、完整的。可是終究是掩耳盜鈴，那些有刺的東西，連根拔起時都要帶著血，怎么會輕易被遺忘呢？也就在一剎那，我開始想起些什么。我究竟從什么時候起，有了像大海中的水滴一樣渺小的夢想呢？

中學的時候，每個人都能說出自己的豪言壯志，輪到我的時候，只說了一句：“就是想做……能夠幫助別人的那種職業吧。”這個答案其實很模糊。仔細想想，無論什么職業，都是在幫助別人，因此我說了等于沒說。但至少，沒有細究的人聽完會覺得我是一個不錯的人。

然而夢想歸夢想，說完之后，大家仍然在自己的道路上前進。于是我真的開始思考，到底什么職業才是有意義的工作？想著想著，突然嘲諷起自己：吊車尾的成績，去做什么有什么差別嗎？

高二的時候，我對英語的厭惡達到了極致，奉承沉默是金的至理名言，不和外教有交流。當然，究其根本，是我從小發音不標準，念單詞都成了大家茶余飯后的笑料。幾次抽到我背英語課文，大家為了顧及我的感受，都不敢笑出聲來。

然而當我有一次英語只考了20分時，一向不管我的父親發飆了，他額頭上的青筋暴起，眼里都是血絲。我躲開了父親要打我的手，也不知道發了什么瘋，突然朝他聲嘶力竭地吼：“你有什么資格管我？有什么資格？”

在他驚愣的神情中，我看到他瞳孔里反射出我怪異的笑容。

意識到事情已經無法挽回了，我急匆匆地跑了出去，走在大街上漫無目的地看著沿路的商店，眼前濾過車水馬龍、燈紅酒綠，以及只來得及掃一眼的來來往往的陌生人。然后我蹲了下去，像個迷路的孩子，將手掌覆蓋在臉上，身子微微顫抖著，委屈得只剩下了眼淚。

那是一個冬天，南方的冬季很少下雪，配合著我孤零零、空落落的心境，恰到好處地為我塑造了一個孤立無援的形象。

2

到了高三，我們班換了一個語文老師。同學們都不喜歡他，很多人覺得他上課就是在搗糨糊，或者是在報復學生，故意不講重點。總之，他教的時候，我們班的語文成績是倒數第二，倒數第一是他教的另一個班。

某一天，我擦干了書本上上一節課流下來的哈喇子，想瞧瞧這個語文老師究竟教成什么樣，弄得如此人神共憤。沒想到，聽著聽著，他就成了我整個高中生涯最喜歡的一個老師。因為我從來沒有見過的一個這樣的語文老師，他會抓著古代“圣人”優點不放，滔滔不絕地講他們如何“虛偽”。他又講得有理有據，我撐著腦袋聽得津津有味。

我后面的男生說：“要是按照他的觀點做試卷，我大概要被父母吊著打了。”

大家越是這樣，我就對陸老師越感興趣。直到班里只有我一個人會聽他上課后，我才恍然明白，其實陸老師并不是真的在“報復社會”，他只是在孤單地抵抗社會上的應試教育。在無法改變的教學模式下，能客觀地面對歷史，有自己批判思想的人越來越少了。雖然我們都明白，人生不是試卷，不可能只有唯一的正確答案。

因為這個老師，我的目標范圍似乎又縮小了那么一點兒——從想幫助別人，變成了想幫助別人矯正錯誤思想的人。

記得上《病梅館記》那堂課時，陸老師說：“龔自珍的《病梅館記》和那句‘落紅不是無情物，化作春泥更護花讓人記憶猶新，想必一定是個優秀的教育家吧？可是又有誰知道，這樣一個正義的大名人卻培養出了一個不怎么樣的兒子。”

人之于自己，最大的毛病可能就是從未看清自己。我低低地笑，原來再偉大的人，也是有缺點的人。

“你怎么努力了？”看到我開始認真聽課，同桌好奇地問我。

“可能腦子開竅了吧。”我說。

整個高三像是一個囚牢，我把所有的希望都押在了能夠逃出的那一刻。18歲的我懼怕每一個孤獨的夜晚。我想，黑暗之所以讓人恐懼，大抵是為了讓每一個人都明白自己的弱點。恐懼源于自己對自己的不信任，以及一顆不夠強大的心。

我抱著書本，一次又一次地聽著錄音機里的單詞，矯正自己的發音。看著一大串看不懂的符號，學會低頭請教別人。那段時間我第一次開始擔心黎明來得太快，讓我來不及為自己拼搏一次。

書本上的知識點被我圈得快要看不出原本的字跡，而考入一所師范大學成了我最大的執念。有了清晰的目標，奮斗成了理所當然的事。不過那些無法挽回的時光還是告訴了我，每一個人都要為自己曾經的頹廢付出代價。

“我真的很努力了。”某個灰蒙蒙的早晨，我疲憊地走到辦公室，對陸老師說。

我還能回憶起自己當時的模樣，坐在陸老師辦公桌的對面，眼里是倔強與絕望交織的淚水，整個人有些消瘦，但蓋不住那一絲憔悴。

在此之前，我聽過很多人勸我，例如，“只要盡力而為了，就沒什么好遺憾的”，或者“你已經很努力了，這就夠了”。

可是我想聽陸老師的回答，回答我這個唯一會聽他上課的同學。

“你聽比爾·蓋茨說過他努力了嗎？一個真正想要奮斗的人不是別人告訴他可以了就真的可以了。”

我想他真的清楚，我需要什么樣的話來點醒自己。

伴隨著高考的腳步越來越近，父母開始準時回家陪我。那段時間，我反而變得冷靜了，對他們說：“我一個人在家可以照顧好我自己。”他們默不作聲，但還是準備了應有的補品。

在一次次廝殺與掙扎中，我披荊斬棘，陪伴我的是被翻落頁的書本以及散落一地的試卷。最終，我也沒有賽過時間。我沒有成為那些雜志上激勵人心的逆襲成功者，我沒法用滿腔熱情告訴別人，機會永遠留給真正奮斗的人。

最后一次考試，我的成績離分數線差了十萬八千里。我終于絕望了。

那天下午，我和陸老師在辦公室里看了一個下午的松樹，那棵擁有百年歷史的大樹，它長在學校最醒目的地方，看著人間百態。過往云煙慢慢浮現在我眼前。當最后一次放學鈴聲響起的那刻，我突然抑制不住自己的情緒號啕大哭，哭盡了這些年來的委屈與痛苦。

“我曾經的夢想是做一個環保公益者。”一切風平浪靜之后，陸老師緩緩地說。

“可是當我做了老師之后才發現，原來環保公益者和教師沒什么區別，本質上，他們都是為了改變或幫助人類而活。”

這或許是我最后一次聽他教育我了。

3

高考我毫無懸念地敗下陣來，最后不得已進了一所護理院校。

父母在我考完大學后便告訴我，他們已經離婚了。我一點也不意外。這個世界所有父母都以為孩子的智商只停留在三歲，什么也不知道。而事實上，家里的一點風吹草動，孩子早就敏銳地捕捉到了。我給了他們一個擁抱，祝福他們各自能夠有更好的人生。人的長大是一瞬間的，我總要學會接受現實，也不會再哭鬧與自哀了。

為了博得更好的人生，整個大學我參加了很多活動。那段日子，為了排練好節目我可以踏著十厘米的高跟鞋站在舞臺上，為了寫好文案報告我可以奮斗到凌晨。

勤勤懇懇了一年，學姐把我拉上了社長的位置，但是苦難也緊隨其后。那年，我因為無法說服社員，整天焦頭爛額，在老師和學生之間兩邊跑。我咬咬牙，開始觀察其他社長說服別人的技巧，漸漸地，我學會了如何和老師打交道，能游刃有余地拿捏著“辮子”與“甜頭”的水平線，分析每一個人的弱點與期望。

我想起自己曾經掛在嘴上的至理名言——沉默是金。可是放在社會上，這個“金”就是外面的一層漆。學會舉起手去反駁、去批判、去思考才是成熟的表現。

大學時光一晃而過，很快就到了去醫院實習的時候。因為出色的表現，我毫無懸念地進入了一家三甲醫院。而那些整日“兩耳不聞窗外事”的同學都被塞到了無人去的小醫院。

原來每一件事都有它存在的意義，我想。

醫院的日子是喜與悲摻雜著的，和病人打交道也是一個技術活，學會識別各類藥的作用，給病人科普、掛鹽水、鋪床單……這些事情，組成了我的每一個日子。

剛剛實習的時候，我去的第一個科室是手術室，琳瑯滿目的器械堆積在一起。我就這么上臺了。整整一天，我都被醫生指著鼻子罵，說我動作太慢、沒有腦子等。最后就連帶我的老師也一起被主刀醫生罵了。晚上回去，我哭過之后，花了三個小時去記每一種器械的樣子和作用。

在手術室好歹是醫生在罵，到了急診室，我則看到了有些病人和家屬的恐怖之處。我遇到了一開口就對護士、醫生一頓痛罵的病人，看到了護士一針沒打成功就被家屬推推搡搡的畫面。這一切，讓我害怕。

但我所看到的，也不全是壞的。中醫科掛的都是大瓶子的藥，一次我手滑了，瓶子砸到了一個老奶奶的手，我嚇得不輕。老奶奶手沒有大礙，但她戴了十幾年的鐲子碎掉了。我咬了咬牙說：“這鐲子多少錢？我賠您。”“算了，你實習都沒有工資，不用賠了。”也許是看到了太多冷漠，偶爾的一點溫暖竟讓我感動得不知所措。

在醫院的時間久了，我卻越來越迷茫，比高考的那段時間還要迷茫。“環保公益者和教師沒什么區別，本質上，他們都是為了改變或幫助人類而活。”我想起陸老師的話。于是我也告訴自己，做其他幫助別人的職業和做護士沒區別，本質上都是在“治療”。

我似乎打算接受事實，于是繼續毫無包袱地生活著，每天實習完就回家刷微博，看我最喜歡的漫畫作者更新。值得一提的是，我喜歡的漫畫作者也是個看不清現實的失敗者。在滾滾紅塵中翻騰了幾年，最終決定追隨自己的內心潛心創作，卻被退稿弄得找不著北，只能靠微博粉絲來支撐渺茫的夢想。

實習快要結束了，那一天我和往常一樣下班刷微博。可是這一次，我卻一躍而起。我看到了，那些連出版機會都沒有的漫畫作品，竟然獲得了2016年“日本國際漫畫銀獎”和“中國漫畫金獎”。我從被子里鉆了出來，深吸一口氣，直到一月份的冷風把我吹清醒。那個漫畫作者在微博上說：我唯一不后悔的，就是追隨了自己的內心。

又恍恍惚惚過了一個月，有一天上夜班的時候，我突然對自己說：“不一樣的！”環保公益者和教師是不一樣的，幫助別人的職業和做個護士也是不一樣的。陸老師的話錯了！

彼時我已經在醫院里學會了很多，比如換藥，比如熟悉了手術室各類器械的作用，比如熟練的操作技能，可那一刻，我像是下定決心了，放棄了已經鋪完了80%的康莊大道，開始投簡歷。然而，一次次的失敗，再次讓我失去了信心。“醫院挺好的，鐵飯碗，福利好。除了累一點，其他也沒什么不好。”我這樣說。可是怎么聽，都覺得語氣變了。

4

后來，我爭取到了一個機會。通知我去面試的是個小公司，地方有點兒偏，只是待遇還可以。即便是這樣一個公司，我也因為沒有經驗而受到質疑，好在在我唾沫橫飛的自吹自擂中，老板同意給我兩個月試用期。

那時我還沒大學畢業，但是醫院的八個月的臨床實習已經結束了。于是我學校、單位兩邊跑，作為一個“知識定制者”在這個公司開始了試用期。所謂的知識定制，就是和學校合作，制作一份屬于學校獨有的知識體系。這個工作的難度在于，我要進入從未接觸過的領域，在短短幾天內看完相關資料，整理出符合學校要求并且學生能夠看得懂的知識。

一個是穩定且待遇尚可的醫護工作，一個是需要承擔各種風險的學習工作。我很猶豫，但它是唯一可以幫我從醫院里解救出來的機會。最終，我選擇了后者。事實證明，我確實適合這個工作，我可以快速閱讀大量的材料，并準確抓住每本書中的精髓，結合學校的要求給出合理的方案。而我在大學時期參加各種活動的經歷，也讓我面對校方客戶以及老板時能泰然自若。

如今回憶過去的一切，所有發生的一切就像一場埋了很多伏筆的電影：做個可以幫助別人的人一聽就是套話，但它種下了夢想的種子；幫助別人矯正錯誤思想的目標，鞭策了我開始努力向上的人生；而迫于無奈的護理專業，讓我學會了如何在社會的夾縫中生存。

我從未想過有一天，我真的能拋開一切，毫無顧忌地去做自己想做的事情。僅僅是因為我的內心告訴自己，你該去完成它。我很高興自己還能有這樣的勇氣，選擇了一個充滿未知與風險的職業。

后來，我想去高中找陸老師談心，我想告訴他，他送給我的最后一句話是錯的。可是我沒有找到他。班主任告訴我，他辭職了。誰也不知道他為什么放棄一份安穩舒適的工作，也沒有人知，他究竟去做了什么。但是有那么一刻，我心里隱隱覺得，他和我在某時某刻，做了不謀而合的選擇。

后記

我再也沒有遇到陸老師，而我的生活也開始忙碌起來。我看了很多很多的書，那些可能我一輩子也接觸不到的書，有傳統文化的，有科技智能的，有手工藝術的……它們組成了我現在的生活。我想，我當初的夢想還是實現了，我有機會將大量的知識輸入自己的腦子里，然后轉換成容易理解的知識傳輸給孩子們，幫助他們建立啟蒙思想。

前一段時間回家，我去幼兒園幫忙接隔壁姐姐的孩子。也聽到了幼兒園老師問懵懂無知的孩子關于夢想的問題，這么小的孩子們，想法都是簡單的，很多都答不出來。

聽著那些稚嫩的答案，我笑了笑。畢竟夢想是個虛無縹緲的東西，但是有夢的某時某刻，你能真實地感受到這個世界的溫度，以及明晰生活的意義。

編輯/梁宇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