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御天
(安徽大學法學院,安徽合肥,230601)
社會主義市場經濟的蓬勃發展,加快了人們物質生活水平的提高,也加速了傳統婚姻家庭觀念的轉變。越來越多的夫妻開始選擇以財產約定的方式來實現某類或某項財產在夫妻間的自由分配,以達到保留個人婚后所得或者固定他方配偶允諾之財產利益的目的。在過去財產法體系尚不健全的年代,夫妻間所有類型的財產約定當然受《中華人民共和國婚姻法》第十九條①《中華人民共和國婚姻法》第十九條規定:夫妻可以約定婚姻關系存續期間所得的財產以及婚前財產歸各自所有、共同所有或部分各自所有、部分共同所有。約定應當采用書面形式。沒有約定或約定不明確的,適用本法第十七條、第十八條的規定。夫妻對婚姻關系存續期間所得的財產以及婚前財產的約定,對雙方具有約束力。夫妻對婚姻關系存續期間所得的財產約定歸各自所有的,夫或妻一方對外所負的債務,第三人知道該約定的,以夫或妻一方所有的財產清償。的調整。但伴隨著《中華人民共和國合同法》《中華人民共和國物權法》等一般財產法的相繼出臺,財產法規則與婚姻法規則之間的法律沖突使得理論界與實務界開始審視第十九條的適用范圍和約定財產制協議(亦稱夫妻財產制契約)的應然效力,并針對夫妻財產約定之法律適用和法律效果衍生出各種各樣的觀點。夫妻財產約定在性質上究系夫妻財產制契約還是贈與協議,是適用《中華人民共和國婚姻法》第十九條還是《中華人民共和國合同法》第一百八十六條之規定?如若系財產制契約,那么它在夫妻內部產生的究竟是何種效力,契約項下的物權變動又是否受公示原則的約束?對以上兩個問題的不同回答與理解,直接作用到司法實踐中的結果便是“同案異判”現象的廣泛存在?!蹲罡呷嗣穹ㄔ宏P于適用〈中華人民共和國婚姻法〉若干問題的解釋(三)》(以下簡稱“解釋三”)第六條規定②“解釋三”第六條規定:婚前或婚姻關系存續期間,當事人約定將一方所有的房產贈與另一方,贈與方在房產變更登記之前撤銷贈與,另一方請求判令繼續履行的,人民法院可以按照合同法第一百八十六條的規定處理。的出臺更是加劇了夫妻財產約定糾紛中裁判依據和裁判結果的多樣性。
在探討夫妻財產約定的性質之前,必須明確的是通常意義上的夫妻財產約定,即指以特定財產歸屬關系為內容的夫妻協議,也就是本文的研究對象。但廣義的夫妻財產約定所涉及的財產關系內容并不局限于所有權關系,財產的利用關系亦包括在內,如某些或某項財產的管理與使用。
夫妻財產約定的性質向來是學界爭議的焦點。如果將各種不同的觀點和理論進行歸納整理,可以分為財產制契約說和非財產制契約說,其中非財產制契約說又可以進一步延伸出贈與說、部分贈與說和婚內財產分割協議說。
首先,就部分贈與說而言,其認為夫妻財產約定原則上應認定為財產制契約,但將一方財產歸屬為另一方的約定除外。此觀點看到了該種財產約定某種程度上的特殊性,卻忽視了各種財產約定之間的同質性,容易引發法律適用結果上的自相矛盾。如“將某項個人財產的百分之九十九約定給對方就是財產制契約,將百分之百約定給對方就是贈與”,這公平合理嗎?其次,就婚內財產分割協議說而言,先不論其在我國現行法下是否成立仍有待商榷,審判實務中最高法以公報案例的形式支持將婚內財產分割協議按夫妻財產制契約處理,理論研究中持此觀點的學者也認為二者效力相似并不具有區分的實踐意義。故各種觀點的爭議歸根結底均為財產制契約說和贈與說的對立。
筆者贊同夫妻財產約定為財產制契約的觀點,即財產制契約說。贈與說站在不同的視角試圖論證其觀點的合理性,看似言之鑿鑿,卻經不起推敲。下文將會羅列出贈與說的三項核心論點,并對其理論基礎進行深入細致的剖析,以期通過從對立面的評釋與辯駁中來印證本文觀點。
1.夫妻財產約定系夫妻之間實施的一般財產法行為
根據婚姻法理論,判斷夫妻間的合意行為是否屬于財產制契約的關鍵便在于該行為是否以夫妻身份為前提,如果夫妻所達成的合意可獨立于他們的特殊身份而存在(如買賣、擔保、贈與),或者說非夫妻身份者亦可實施,那么這樣的合同顯然不屬于財產制契約,而是夫妻間實施的一般財產法行為。持贈與說的學者普遍認為夫妻財產約定本質上屬于一般財產合同,它以單純的財產轉移為目的和內容,與夫妻之間的身份關系無涉,故理應受到合同法而非婚姻法的調整,而且“解釋三”第六條的規定更是佐證了其觀點。
2.夫妻財產約定沒有相應的對價,系無償行為
夫妻財產約定的無償性特征是贈與說的另一個核心論點。在贈與行為理論看來,無論是夫妻以約定的方式將個人財產轉歸他方所有還是共同共有,在行為性質的判斷上理應相同,因為它們均屬于財產權利在夫妻間的無償流轉,只不過是贈與人在贈與全部財產還是部分財產的財產份額上存在差別。與此相似的,實踐中夫妻約定婚后共有的房屋轉歸單方所有的行為也應當界定為贈與,“這種行為實際上只是一方將自己在共有財產中的潛在份額無償轉讓給另一方的行為而已?!盵1]
3.我國采選擇式約定財產制可供選擇的范圍排斥將一方財產約定為另一方所有的情形
持贈與說的學者堅持,即使在其他類型之夫妻財產約定的行為定性上仍有探討空間,但“夫妻約定一方財產為另一方所有”的行為系贈與的性質應當是毋庸置疑的。原因在于,世界范圍內的約定財產制之立法模式,依據法律對“家事自由”的限制程度不同大體可界分為選擇式和獨創式兩種類型,而我國的婚姻法第十九條顯屬選擇式(也稱封閉式)規定,夫妻可依財產制契約對雙方財產關系的調整不包含“約定一方財產為另一方所有”的情形,這一觀點亦得到司法解釋和審判實踐的支持。
1.夫妻間的財產約定與其特殊的身份關系密切相連
贈與說站在財產法的立場,強調夫妻間的財產行為,除了附隨的身份行為①婚姻法理論將身份行為分為形成的、支配的、附隨的三種,以夫妻財產制契約為代表的附隨于婚姻的財產行為即屬于附隨的身份行為。還有一般的財產法行為,而夫妻財產約定即分屬于后者,與身份無關。持該觀點的學者往往先入為主地排斥了婚姻關系對于夫妻財產約定的重要影響,忽略了夫妻之間的身份特殊性,并強行將當事人的意思解釋為單純的無償財產轉移。對此見解筆者不以為然。首先,從約定的時間來看,夫妻財產約定多以婚后約定為主,即使約定出現在婚前也常常是婚期確定之后或即將來臨之際,此時的婚姻關系已經確立或當事人有充分的理由可以相信婚姻關系即將確立。顯然,約定時間上的特殊性側面反映出的正是婚姻關系的確立對夫妻財產約定成立與否的重大作用。其次,從約定的對象來看,夫妻財產約定的對象多表現為不動產或價值較大的動產(如房屋、汽車等)。它們較一般家庭財產而言,均具有固定性、耐用性、保值性的特點,通常系一個家庭賴以共同生活的物質基礎,對于婚姻的和睦及延續具有決定性的意義。區別于財產的無償轉移行為,夫妻財產約定飽含了雙方對于婚姻的美好憧憬與期許,其根本目的并非在于所有權移轉或單方受益,而是為婚姻共同生活的穩固與持久增添一份物質保障。再次,從約定的后果來看,其與贈與行為也存在顯著的不同。最為關鍵之處在于贈與完成之后,財產權利發生終局性的轉移,自此贈與物的物上權益再與贈與人無涉,而夫妻財產約定并非如此。即使當事人約定一方財產完全歸為對方所有,基于特殊身份關系的存在,原財產所有人依然可以共享財產的使用權與收益權。最后,夫妻財產約定的身份屬性也為現行的房產登記辦法和房產稅收政策所。典型的如夫妻間的房產變更登記,自2013年12月31日以來,無論是加名、減名、變名還是換份額,一律免征契稅。對此財政部和國家稅務總局的相關負責人給出的解釋是:“通常情況下,如果土地、房屋等權屬在夫妻間的流動并不涉及交換關系,故此類變更權屬登記的請求應當與買賣、贈與等行為區別對待?!?/p>
2.“無償性”并不構成夫妻財產約定定性的依據
贈與說以夫妻財產約定的“無償性”作為論斷其性質的標準,過于草率。一方面,固然“無償性”系贈與行為的顯著特點,但并非其獨有特征。婚姻法第十九條既然允許以婚前的個人財產作為財產制契約可約定的對象,那么約定財產制下涉及個人財產的權屬變動必然也包括了無償移轉財產的情形。另一方面,夫妻財產約定是否系無償行為,同樣有待商榷。以“分居協議”中的財產約定為例,“分居協議”雖以財產安排為主要內容,但并不是其全部內容。其中有關財產約定的部分不是孤立存在的,它經常與夫妻間的經濟補償、未來子女的撫養等因素交織在一起,并與其息息相關。我們將這樣的財產約定理解為一方對另一方獨自撫養子女的幫助也行,定性為對方多年來操持家務、養老育幼的對價也罷,但顯然我們不能當然地將其視作無償行為。
對夫妻財產約定“無償性”的正確解讀,我們可以從域外法的考察中得出答案。如在美國法中,夫妻間的一切財產行為均受家庭法的特殊調整并排斥財產法的適用,此類有關特定財產權益移轉的協議都被納入了婚姻財產協議的范疇,且明確規定給予人不享有任意撤銷權。又如在德國法中,法院很少會將夫妻間沒有對價的財產移轉行為認定為贈與,而是創設了“以婚姻為條件的給予”這一法律概念來對此進行規制,以避免任意撤銷權的適用,“原因在于配偶一方對另一方的給予受合同的支配,該合同中的給予并不是無償的,而是配偶雙方共同生活的結果?!盵2]
3.一方財產歸屬另一方的約定并未被排除在約定財產制之外
余延滿教授認為:“我國婚姻法采選擇式夫妻財產制契約制度,即當事人只能在法律允許的三種夫妻財產制——一般共同制、限定共同制和分別財產制——中選擇,超出該范圍的夫妻財產制約定,將不被法律所承認,對當事人也無約束力?!盵3]此乃我國學界的通說,也為立法者所認同,但筆者認為這樣的認識并不準確。參考國外之立法例,凡采選擇式立法模式的國家,無一例外地對可供夫妻選擇的財產制類型和內容有詳細的規定,如《德國民法典》第1414條和1415條以及臺灣地區《民法》第1004條等。反觀我國婚姻法,就財產制選擇范圍的表述并不精確。即便我們可以將“各自所有”和“共同所有”生硬地理解成分別所有制和一般共同制,但“部分各自所有,部分共同所有”的內涵實在太過豐富,帶有明顯的不確定性,根本無法找出與之相匹配的財產制類別。故有學者指出:“婚姻法十九條,實際上已經涵蓋了夫妻雙方財產歸屬可以約定的所有情形,更加符合獨創式立法模式的特征,不能排除一方財產約定為另一方財產的適用?!盵4]如果這樣的闡釋說服力還不夠強,那么退一步說,即使同意我國采選擇式立法模式的部分學者,也并不認可這樣的約定應按照贈與合同處理。其理由在于,約定財產制中其實包含了夫妻之間的贈與內容,無論是將一方財產約定為另一方所有還是夫妻共有,兩者之間并沒有實質的區別,只是全部贈與和部分贈與的關系,故“解釋三”第六條的規定有失妥當,應將其列入到夫妻財產制契約中。
鑒于婚姻關系的存在,夫妻間財產糾紛的處理規則理應與一般財產法有所不同,不可不加辨別地引用財產法的相關理論。更何況夫妻財產約定的一切動機均在于維護相互間的特殊身份關系,較之于一般贈與,其身份性這一核心特質明顯與財產制契約的法律表征相吻合,當屬夫妻財產制契約無疑。
認清法律行為的性質是法律適用的前提與基礎,但行為的效力規則所引致的法律效果才是法律適用的落腳點所在。夫妻財產約定系財產制契約的定性,并不能明確其完整的效力規則,法律適用的過程中仍舊存在諸多困惑。如夫妻財產約定致使的物權變動是否應恪守公示公信原則?又如已經生效的夫妻財產約定是否可變更可撤銷?……類似的疑問還有很多。囿于篇幅的限制,筆者無意涉及對夫妻財產約定之外部效力和效力變更規則的分析,僅探討其財產制契約的定性會在夫妻間產生何種特殊的法律效果,并論證緣何會有此特殊效力的法律原因。
婚姻法第十九條第2款規定有效的財產制契約在夫妻內部產生“拘束力”,但此“拘束力”該如何理解,婚姻法及其司法解釋并未言明。有學者認為,將夫妻財產約定認定為是財產制契約還是贈與協議其實并無實際意義,因為婚姻法沒有就財產制契約的變更與撤銷做具體規定,那么準用合同法有關贈與合同的效力規則,給予人自然享有任意撤銷權。亦有學者認為,財產制契約在夫妻內部產生的是債權效力,此“拘束力”意指約束夫妻依約而為,非經合意不得變更與撤銷。而絕大多數學者認為,財產制契約在夫妻內部的“拘束力”不同于一般的財產合同,應理解為物權效力。一方面,契約下的物權變動不受物權法之公示原則的限制,契約一經生效,物權變動即已發生;另一方面,財產權利業已轉移意味著法律行為已全部完成,自不存在撤銷權的問題。
對此,筆者的觀點與通說無異,即該“拘束力”當屬物權效力,可直接產生物權變動的法律后果。如戴東雄先生云,“夫妻財產制契約的訂立,直接發生夫妻間財產關系權利與義務的變動,不必再有有關所有權或其他權利轉移之個別法律行為”。[5]認為此“拘束力”可準用贈與規則的錯誤之處在于:法律上可以準用他行為效力規則的前提必須是此行為與彼行為之間并無實質差異,而財產制契約往往伴隨著家庭責任的劃分或是夫妻關系的調整,其當事人之間權利義務關系的“潛在對等性”,決定了它與典型單務合同的贈與協議存有本質不同。那么此“拘束力”為什么又是物權效力而不是契約行為的債權效力?站在法律體系的角度思考,這很容易理解。夫妻財產制包括約定財產制和法定財產制,二者在體系上的并列關系決定了其效力層次的一致性。如果立法者在認可它們具有同等法律地位的基礎上,又認為它們所引起的權利移轉在是否遵循公示原則的問題上應區別對待,豈不是自相矛盾?顯而易見,“拘束力”的本意是指,夫妻財產制契約可直接產生物權變動的法律效果,不以登記或交付為生效要件。但必須指明,此種物權效力僅限定在夫妻內部,如若涉及外部交易仍應回到公示原則上來,未經公示不得對抗善意第三人。
具體到針對個別財產歸屬的夫妻財產約定,如雙方協議一方所有的房屋歸夫妻共有或另一方所有,那么就內部而言,即使沒有產權變更登記,權利歸屬業已轉移。
行文至此,我們已經明確了夫妻財產約定的性質,并推知了其在夫妻內部所具備的特殊法律效果,但此效力特殊性的理論依據在哪?或者換句話說,為什么財產制契約下的物權變動在夫妻內部可以無視公示原則的約束?
1.物權變動的發生原因
夫妻內部,基于財產制契約引致的物權變動緣何可以無視公示的要求,學理上主要存在以下三種代表性的觀點:物權合同說、身份行為說以及非基于法律行為物權變動說。其中物權合同說和身份行為說因具有明顯的理論缺陷而一直飽受詬病,非基于法律行為的物權變動說說服力最強,為多數法院的審判實踐所援用,卻也并非完美無缺。筆者認為上述三種觀點均不可取,理由在于,首先,物權合同說來源于臺灣學者的論著,在大陸因與現行法相違背并沒有生存的土壤。我國物權法并未如臺灣民法那樣承認物權行為理論,獨立于債權行為的物權行為并不被立法所認可。其次,身份行為說認為財產制契約系附隨于身份法的行為,故其應被視為《中華人民共和國物權法》第八條①《中華人民共和國物權法》第八條規定:其他相關法律對物權另有特別規定的,依照其規定。規定的例外情形,適用婚姻法直接產生物權效力。該見解的破綻在于混淆了理論依據與待證結論之間的因果邏輯,錯誤地將尚待討論的效力特殊性用來論證其特殊性根據的正當性。最后,非基于法律行為物權變動說的支持者皆將約定財產制下夫妻間的物權變動歸結為法律行為以外的原因,只不過就原因構成的分析有所不同,有認為是法律的直接規定,有認為是雙方的婚姻事實。該說的思路意在回避契約行為對夫妻財產再分配的影響,試圖從外在事實中尋找到合理的證成,以排斥公示原則的介入。但這樣的闡釋真的合乎現狀?其實不然。夫妻財產制契約是意思自治原則在婚姻法當中的體現,當事人就財產關系達成的合意對物權變動的產生起到了決定性的作用,財產權利是否變動、以什么樣的方式變動都是受契約支配的。申言之,夫妻間的契約行為是財產制契約物權效力研究中避無可避的問題。
本文認為約定財產制下的物權變動仍舊是基于法律行為的物權變動,但這并非是否定了財產制契約的物權效力,而是由于財產制契約項下的物權變動系物權變動的特殊模式——債權意思主義。其實我國物權法就基于法律行為的物權變動設立了兩種規則,即一般規則(債權形式主義)和特殊規則(債權意思主義)。前者以公示為生效要件,未經公示不生物權變動;后者則以公示為對抗要件,公示與否雖不能影響物權變動依合意而發生,但能決定對第三人是否具有約束力。依債權意思主義,既能有效解決財產制契約的效力特殊性問題,又能圓滿釋明契約行為對物權變動的重大影響,無疑是最優的解釋路徑。
2.債權意思主義物權變動模式適用的正當性基礎
(1)規則適用的理論基礎。針對基于法律行為的物權變動,理論與實務界之所以對公示原則予以一以貫之的強勢堅持,原因在于物權系絕對權,權利主體在物上享有當然的支配力。物權的排他效力和對世屬性決定了其變動必須以一定的外在方式表現出來,為外界所知悉。在法律行為引致物權變動的場合,如果不恪守公示原則的程序規定,無異于將當事人內部的意思表示擴及于外,使得隨意的合意行為均具備了對抗任意第三人的效力,不免有害交易安全的保護,進而動搖市場經濟秩序的穩定。從公示原則的訂立意圖和功能設置來看,其制度設計始終圍繞著“交易保障”而展開。從立法目的的角度倒推,如果公示原則旨在維護交易安全,那么無涉交易的法律行為產生的物權變動可否突破公示的桎梏?伴隨著理論研究的深入,越來越多的學者對此持肯定態度。如有學者言,“公示為交易中的物權變動所必需,如果物權不發生交易性質的變動,則一般沒有公示問題。”[6]夫妻財產制契約系法律行為毋庸諱言,但是否系交易行為?答案顯然是否定的。婚姻關系的倫理道德屬性決定了夫妻財產制契約的根本目的并不在于財產權益的互換。作為夫妻身份的附隨行為,區別于交易行為下的權益流轉關系,財產制契約最為顯著的作用在于通過夫妻間的意思自治以達到財產權利的重新配置,以期為婚姻關系的鞏固與發展提供堅實的物質保障。申言之,基于夫妻財產制契約的非交易屬性,調整交易行為的物權變動規則(即公示原則)對其并不適用?!坝捎诜蚱挢敭a制契約的相對性,不動產登記的公示意義并不彰顯。夫妻間契約行為引起的物權變動并不涉及市場的流轉交易,自然也不存善意第三人的保護問題?!盵7]此外,不動產登記的推定力研究也為夫妻間物權變動公示之否定提供了佐證。物權法第十六條規定:“不動產登記簿是物權歸屬和內容的依據。”該條規定究竟是不動產登記簿的證據資格,還是推定力?目前,學界的通說更傾向于后者。對此有學者表述為,“該條規定的是不動產登記簿的推定力,確切的說是對不動產登記簿正確性的推定,需要注意這種推定是權利推定而非事實推定。”[8]結合物權法第十九條有關更正登記和異議登記的規定,承認了不動產登記系權利推定,等于間接證明了此推定是非確定和終局的,只要真實物權人能夠提出更為有力的證據足以打破登記簿賦予法律物權人的權利外觀。落實到夫妻財產領域,囿于感情倫理的約束和登記程序的復雜、繁瑣,存在太多真實權利人和法律權利人不一致的情形。為將真實權利的保護落到實處,就夫妻內部而言,法律不可機械地適用公示原則,必須尊重當事人的真實意愿,保障以財產制契約為代表的夫妻意思自治的有效實現。歸根究柢,公示只不過是法學家為交易的保護擬制出來的“法技術概念”,“畢竟物權變動并非登記或交付所推動,效力來源仍舊是法律行為也就是當事人的意思自治?!盵9]
(2)規則適用的契合度分析。夫妻共同生活的團體性特征決定了夫妻間的財產轉移不應由物權法過度調整,財產制契約引起的物權變動無需登記或交付即可生效,但此物權效力僅就當事人內部而言,夫妻關系之外的第三人仍舊受到公示公信原則的保護。換言之,相對人基于財產制契約取得的物權并不完整,權利瑕疵在于該物權不具有對世性特征,權利人如欲使所得物權達到圓滿狀態,必須履行完公示原則的程序要求。反觀債權意思主義以公示為對抗要件而非生效要件,未經公示的物權變動雖已發生卻不可對抗善意第三人,恰與約定財產制下的財產權利轉移的內外效力區分完美契合。當然,采“公示處分要件主義”的非基于法律行為物權變動論一定程度上也能解釋財產制契約領域的物權變動問題,但必須看到該狀態下的物權是一個效力完整的物權,之所以未經變更登記不得處分,是源于物權法上“在先登記原則”的要求,目的在于通過維護不動產登記的連續性最大限度上的保障不動產登記正確性推定效力的實現,①《中華人民共和國物權法》第三十一條規定:依照本法第二十八條至第三十條規定享有不動產物權的,處分該物權時,依照法律規定需要辦理登記的,未經登記,不發生物權效力。而且此解釋論只能解決夫妻間不動產物權變動的內外效力問題,對動產轉移為何“公示方得對抗”卻無法解答。其實再進一步推敲,即使是針對契約下的不動產權利移轉,在我國的約定財產制體系下,非基于法律行為的物權變動論也是站不住腳的。如前文所述,該說的支持者就法律行為外的原因認定無非有二:一是“法律規定”;二是“婚姻事實”。就“法律規定”而言,婚姻法第十九條采獨創式立法模式,并未規定可供當事人選擇的財產制的具體種類,更未規定不同財產制下的具體內容和效力,故不能推論“約定財產制下的物權變動,基于婚姻法對其選擇的財產制的效力的規定”。[10]就“婚姻事實”而言,“如果夫妻約定財產制下物權變動效力的發生與法定財產制一樣是基于夫妻身份事實,則意味著夫妻身份確立時不僅當然產生法定財產制,也當然產生約定財產制,這顯然自相矛盾。”[11]此外,如果將法律事實作為物權變動突破公示原則的效力根據,那么該法律事實必須具有比公示要件更強大的公示功能。從現行立法來看,婚姻法賦予了夫妻任意一方以“日常家事代理權”,卻也并未承認夫妻間的“表見代理”??梢?,婚姻的成立和存續,雖具有一定的公示性,但遠沒有達到可以替代公示要件的地步。
夫妻財產關系所固有的倫理屬性,使得我們在丈量夫妻間財產行為的法律性質和法律效果時,不可隨意地適用一般財產法規則。即婚姻法有明確規定的,我們應從其規定;婚姻法無明確規定的,準用財產法規則時也應保持審慎與克制。夫妻財產約定由于并不具備明確的對價關系,表面上看似系贈與行為,但實際上卻與贈與協議存有本質區別,其應納入財產制契約的范疇而受婚姻法第十九條的調整,并在夫妻間產生特殊的“拘束力”(即物權效力)。傳統上認為財產制契約僅限于夫妻內部一般財產法狀態構建的觀點是狹隘且陳舊的,針對特定財產歸屬的夫妻財產約定亦應包括在內,未來的立法工作對此應予以明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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