換地

魏煒

鳳凰山腳下，有個叫靠山屯的小村子，比較閉塞，交通不便，經濟落后。市里搞精準扶貧，認為靠山屯貧困的癥結就是交通不便，所產的山貨因為賣不出去，村民們都沒有了采摘的積極性，常常爛掉。市里就撥了一筆款子，專門給靠山屯修公路。

修公路要占地，別人家都順利簽了合同，到彭松家這兒卡了殼兒。村干部好說歹說，彭松就是搖晃著腦袋，不干。村主任于大成不得不親自出馬。

一見面，彭松就說：“于主任，要是為了占地的事，你就不要開口了，我不同意。”于大成說：“你咋就不同意了？占你的地，給你補償款啊。”彭松說：“補償款有花完的時候，那地卻能一直種下去。這個理兒，他們不懂，我懂。”于大成恨鐵不成鋼地說：“你可真自私。路修不好，車進不來，鄉親們的山貨賣不出去，換不來錢，大家都受窮。讓全村的鄉親為你一家受累，你于心何忍？我要把這話說出去，可別怪村里人容不下你，你還有什么臉面面對鄉親們？”

彭松咬著牙說：“讓你們占了地，鄉親們倒是沒得罪，我家地少了，產的水果少了，掙的錢也少了，孩子們的日子可咋過？你們替我考慮過嗎？”于大成說：“給你補償款了，你可以干點兒別的營生呀。”彭松說：“我一個老農民，就會種地，不會別的營生。”于大成強忍住怒氣，問他：“你想咋辦吧？咱這路就不修了？你家的果子賣不出去，多那幾棵樹有個屁用！”彭松吭哧了一陣子，忽然說道：“咱倆換地吧！”

于大成一驚。他家的地在村子后面，跟彭松家的地一樣大，栽種的也都是些果樹，但位置更加不便，往外運貨更難些。他問道：“你真愿意換？”彭松說：“我愿意。我種我的地，你愿拿補償款就拿去。”于大成就說：“好，那咱倆就這么說定了。”

兩個人敲定了換地的事，下午就做了交接。其實，交接也方便，就是到村委會變更了承租合同。現在這塊地是自己的啦，于大成就不說什么了，跟村委會簽了一份合同，同意占地修路。

動遷完成，修路就快了。一年后，一條嶄新的公路就從鎮上一直延伸到了靠山屯。于大成也不知道從哪兒學來了一招兒，在他家果園門口掛上了一塊大牌子：大成采摘園。他還用那筆占地補償款，在電視臺做了廣告，那廣告詞也不知是咋想的：樹上摘來樹上吃，吃出真滋味！

彭松也看了這個廣告，看完他就笑：“你看看，于大成多能作。占地給的補償款，一下子就作沒了！咱這山旮旯里，做廣告頂個屁用！”他老婆翠芝也直撇嘴：“拿那么多錢去打廣告，他這一地的收成也不夠廣告費的，他那腦袋真是讓門給夾了。”彭松也點著頭說：“嗯，讓他家鐵院門夾的！”

那幾天，他們兩口子閑著沒事兒的時候，就拿這事兒來取笑于大成。但幾天之后，他們就笑不出來了。因為到大成采摘園來采摘的城里人，成群結隊，路邊都停滿了車了。于大成在采摘園里掛出的價格表更讓他們抓狂：櫻桃25元一斤，油桃15元一斤，大桃10元一斤。可小販子來收貨，彭松家的櫻桃才賣6元錢，油桃賣3元，大桃人家根本就不收。于大成這不是在搶錢嘛！

翠芝跑回來，急切地對彭松說：“于大成要瘋了！”彭松忙著問她是怎么回事。翠芝說，她剛才到村口去尋小販，看看能不能把她家的大桃收走，見到于大成的老婆抱著一個大箱子走，她就問道：“你這是干啥去呀？”于大成的老婆說，來人太多啦，她準備收錢的那個箱子太小，找錢太麻煩，又慢，耽誤事兒啊，得換個大的。聽著這話，她都快憋屈死了。她狠狠地白了彭松一眼說：“就你傻，好好的地跟他家換了。不然，現在坐在那里收錢的就是我了！”

彭松正憋著一肚子的氣，聽翠芝又這么擠兌他，當時就急了，瞪著眼睛質問翠芝：“當初是誰心疼那幾十棵樹的？要跟他家換地，還是你出的主意。”翠芝也不服輸：“我說換你就換？你一個大老爺們，就沒點兒主意？我是女人，頭發長見識短，你呢？”兩個人你來一句我去一句，越吵越兇，就差動手了。鄰居們聽到了，過來勸架，怎么勸也勸不住，就喊來了于大成。

于大成生氣地說：“大家伙都忙得腳丫子朝天，你們倆倒有工夫打架。說吧，為啥？”翠芝說：“還不是為了跟你家換地的事兒！”彭松說：“對呀，我一時糊涂，跟你家換了地，現在后悔死了。大主任，你發揚發揚風格，咱把地換回來吧。”

于大成不高興了：“換地可是大事兒，你說換就換？”

彭松說：“是我目光短淺，當初沒想這么多。主任，你可是黨員啊，還是主任，那思想覺悟可比我高。幫助我家致富，你也有責任啊。求求你了，大主任，咱就把地換回來吧。”

于大成說：“換地也成，等我把廣告費掙出來就換。”

彭松和翠芝都高興起來，一迭聲地說：“好啊，就這么說定了！”

一季果子賣完了，于大成把廣告費掙回來了，就跟彭松簽了個換回承包地的協議。這邊協議還沒簽完，于大成的老婆柳敏就跑過來，扯著于大成道：“咋又換地啊？咱累了一年，剛把采摘園建起來，往后就等著掙錢了呀，怎么就給了他呢？”于大成拉住了柳敏的手說：“敏，這塊地本來就是彭松家的，咱現在還給他。”

柳敏狠狠地瞪著彭松，說道：“咱把村后的地建好了，他再來跟咱換，你還會換啊？”于大成還沒說話，彭松就先開了口：“嫂子，瞧你這話說的。我要是再換地，那還是人嗎？嫂子，我保證，以后再也不換地了。你家地里挖出金疙瘩，我也不眼紅，也絕對不換地了。”

柳敏余怒未消，狠狠地戳了于大成一指頭：“跟著你，窩囊死我了！少讓我看到你！”說完，她氣哼哼地走了。于大成就跟彭松簽了一份換回地的協議。

樹上沒了果子，就進入了后期管理階段，這將決定明年的收獲。彭松和翠芝接手了采摘園，那叫一個興奮啊。他們不知道，在頭一年，于大成和柳敏決定把果園開辦成采摘園以后，對果園進行了大規模的改造。門外拓展出一片停車場，園子里建了兩座涼亭，還有幾把長椅，還有一條水流可以循環流淌的小溪，彭松和翠芝可以說是坐享其成了。彭松覺得很愧疚，想給于大成幾萬塊錢，翠芝舍不得，這事兒也就作罷了。

柳敏說到做到，真不讓于大成回家了。于大成沒地方可去，就住到了村后果園看果樹的窩棚里。誰知道住了幾天，他就跑回去，興奮地對柳敏說，他有個想法。柳敏問他有啥想法？于大成說，他打小就有個夢想，那就是住到果樹下面，抬眼就能看到星星，伸手就能摘到果子。這幾天他住在窩棚里，終于實現了這個美好的夢想。

柳敏狠狠地瞪了他一眼，皮笑肉不笑地說：“我幫助你實現這個美好的夢想。你接著住下去吧，什么時候住夠了，什么時候再回來。”于大成認真地說：“我想啊，很多人可能都有過我這樣的夢想，他們至今沒有實現，咱們可以幫他們實現啊。”柳敏似有所悟地說：“你想開個果園旅館？”于大成點點頭說：“對。木屋，玻璃頂。”柳敏說：“我也想住！”

于大成跑到信用社，貸了20萬元款，先請來工人，在果園里建起了幾十間玻璃頂的木板房，然后又在電視和網絡上做了廣告。說來也怪，他那破木板房沒吃沒喝沒電視，只有一張木床，卻有很多人趕來湊熱鬧，花上百十元錢住上一晚。

別人家除了賣果子是沒收成的，他家倒好，啥時候都能賺錢。彭松偷偷去看過一回，共有13間木板房里亮著燈，那就說明他家這一宿就有1300元的收入。乖乖，1300元啊！他饞得直吞口水。

翠芝從外面噘著嘴巴回來。一進門，她就乜了彭松一眼，重重地嘆了口氣，說道：“咱家換了兩回地，村里人對咱可有議論呢。我這一出去，都沒人愛搭理我了。”彭松說：“都說咱占了于大成家的便宜吧？我說給他幾萬塊錢，你就是舍不得。幾萬塊錢，就把大家的嘴巴全都堵上了。”翠芝又乜了他一眼，說道：“啥呀，村里人都說咱們傻呢。”

彭松愣住了：“傻？這話怎么說的！你看那采摘園里，涼亭、小溪、長椅，還有那些高凳、提籃啥的，人家都給咱留下了，算算也得三五萬吧。咱可是占了人家的便宜呢。”

翠芝又撇了撇嘴說：“怪不得人家說咱傻呢。那幾萬塊錢的占地費，夠添置這些東西的了吧？那廣告費，于大成賺出來拿走了吧？里外都是咱的錢在里面打轉呢，他可沒虧。你原先不同意占地，現在地給占了吧，你一分錢沒拿到手吧。”

彭松愣在那里。這回他聽明白了，他家的果園轉了一圈兒回到他手里了，還是被占去一塊地修了路。他里外都不是人，還一分錢便宜沒占著。可是，兩次提出換地的都是他，人家于大成發揚風格才跟他換的，他自己把自己給算計進去了，這又能怪誰呢？更讓他揪心的，是翠芝下面的話。

翠芝說：“我聽說，好幾家都要把果園改成采摘園。采摘園都扎堆了，生意就不好做了。過年該怎么著，你得提前定個主意。”彭松一時心亂如麻。他抓起外衣披到身上，就大步往外走。翠芝忙著問他去干嗎，彭松說：“我不能干等著了，得找于主任取取經去。他是好心人，一定會幫我的。”

翠芝抓起一件衣裳說：“我跟你去，長長見識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