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嵐34
2016年5月23日中午12時許,內蒙古赤峰市公安局接到一個叫胡振東的男人的報警電話,稱其妻張曉芳突然失聯。警方通過偵查發現,張曉芳曾在赤峰市南山出現過,但警方和家屬出動人員進行搜尋,并沒有找到她。
3天后,張曉芳的尸體在內蒙古赤峰市紅山公園被發現,經警方認定,其為自殺。張曉芳生前是赤峰市第二人民醫院放射科主任,她工作業績出眾,家庭幸福,究竟是什么原因讓她選擇自殺呢?
所有的事情,要從2015年12月29日那個清晨說起——
據胡振東回憶,那個清晨,他送剛在家休完病假的妻子張曉芳回到單位赤峰市第二人民醫院上班。當時,張曉芳告訴他,上午要參加部門的例會。但是沒等到下班時間,張曉芳就給他打電話,讓他來接她下班,胡振東記得,妻子的聲音當時很怪異。
接到妻子后,胡振東才從她的講述中了解了一切。原來,上午張曉芳開完例會后,正準備推開辦公室的門,突然看到一個詭異的身影正在往自己的水杯里倒東西。她定睛一看,此人是自己的副手——赤峰市第二人民醫院放射科副主任田繼東。
田繼東往自己杯里倒了什么?張曉芳心存疑惑,但并沒有多想,也沒有問他。她還端起水杯喝了一口,結果發現杯里水有苦味。張曉芳心里一凜,當即把水倒進一個空塑料瓶子里保存了起來,為了解自己的心疑,隨后,張曉芳又兩次去開水房換了水,但回來后并沒有馬上喝,而是一次去了廁所,一次去了隔壁科室,結果回來后,仍然發現杯子里的水是苦的。剎那間,張曉芳汗毛直豎,她本能地把這次自己突然病倒與這杯詭異的水聯系了起來。
45歲的張曉芳,出生于內蒙古赤峰市一個普通家庭。從醫學院畢業后,她被分配到赤峰市第二人民醫院放射科擔任醫生。
2000年,張曉芳經人介紹認識了當地高校教師胡振東。
次年,愛情結晶胡曉波出生。生活和美,家庭幸福,在工作中一絲不茍,對原則問題分毫不讓的張曉芳,一步步地被提拔成醫院放射科主任。
也就是在半年前,張曉芳感覺自己的身體大不如前,時常腿軟發暈,她一直以為女人過了40歲,身體就會變差。但情況越來越嚴重,她不得不去北京、上海奔波求醫,她想知道到底是哪里出了問題。好在,在外面治了一段時間后,她的癥狀減輕了。
但是讓張曉芳百思不得其解的是,她只要一回來上班,病馬上就會復發,于是她不得不時常請病假。胡振東有時候也詫異:妻子每年都參加單位體檢,且有鍛煉習慣,怎會突然得病,還久治不愈?
回到家后,張曉芳將看見田繼東往自己杯里倒東西的事告訴了丈夫,胡振東不解地問:“你得罪過他嗎?”
“沒有啊?他身體不好,每次請假我都批了啊,平時在辦公室里也是有說有笑的。”
胡振東釋然,對妻子說:“那就別亂想,也許你看花眼了也說不定。”
張曉芳不置可否。
而在兩個月前,張曉芳曾感覺辦公室里的水是甜的。據她的同事回憶,那段時間,她的口角炎反復發作。不久,又開始暴瘦,雙腿變細,以前穿的褲子,必須把皮帶拉到最后一格才能穿上。再后來,張曉芳的病情惡化到不能上臺階,連走平地都不行了。而胡振東回憶道:妻子以前一向挨著枕頭就睡著,但那段時間突然失眠,在床上輾轉反側。
被病癥反復折磨的張曉芳,特意去北京協和醫院門診部檢查,結果被檢查為低鉀血癥,醫生囑咐其回家對癥治療。但同時,她身體又相繼出現了骨質疏松,椎體多發性壓縮骨折,腰1和胸7壓縮骨折等癥狀。張曉芳心系工作,堅持回到本院接受治療,同時尋找各種偏方,但仍不見好轉。據張曉芳的同事們回憶:“主任那段時間發胖,但不是吃胖的那種,應該是藥物導致的……”
張曉芳身體狀況越來越差,考慮到自己擔任部門主任一職,擔心影響同事的年終績效及職稱評比,她只得邊治療邊工作。據同事回憶,其間,張曉芳的病癥仍不見緩解,持續低鉀、低鈣。更可怕的是,她的頭發竟然像癌癥化療一樣,全部掉光。
直到張曉芳發現田繼東往自己水杯里倒東西,她才有所警覺。不只一次,張曉芳對丈夫說:“我還是懷疑田繼東,我記得早在2014年3月份,我在辦公室喝水時,就發現水杯里有苦味。當時覺得味道不對勁,還向同事咨詢。同事還說我味覺出了問題,自從那以后,我就覺得身體在走下坡路了。”
在發現田繼東往杯子里放東西的第二天——
2015年12月30日早晨8時許,張曉芳開完會回到辦公室,她嘗了一口杯中的水,發現又是苦的,于是連忙將剩下的水倒入一飲料瓶里保存起來。更可怕的是,接連三天,她杯里的水都是苦的。
47歲的田繼東是赤峰市第二人民醫院放射科的副主任,他1995年畢業于內蒙古醫學院臨床醫學專業,2001年到包頭醫學院臨床醫學科進修學習。與一直身體健康的張曉芳不同,田繼東的身體一向不好。據田繼東妻子胡靜講述,田繼東患有糖尿病、甲亢,甲亢治愈后又患有高血壓、心臟病,平時會注射胰島素,平時有隨身攜帶其他治療自身疾病的藥物的習慣。正因為如此,張曉芳對他都很照顧,覺得一向體弱多病的田繼東沒有理由對自己投毒。但她實在想不通,為什么自己杯子里苦味一直存在,于是她決定一探究竟。
2016年1月2日,張曉芳上班后,打開了手機錄像模式,隨后將手機放在辦公室有透明玻璃的檔案柜里,故意晾上一杯水后離開辦公室,20分鐘后,她回到辦公室嘗了一口水,發現是苦的。而手機錄像清晰地記錄了田繼東輕輕進入其辦公室,將水杯里的部分水倒入水池,隨后用一長約10厘米的藍色瓶子往其水杯里倒了些不明液體后離開。
1月3日,張曉芳再次采取同樣模式試驗,發現田繼東仍在繼續投放不明液體,張曉芳將一部分水保存了下來。對這一切,田繼東渾然不覺。那段時間,張曉芳眼睛突然不好了。1月8日,由于白內障病情惡化,張曉芳在赤峰市第二人民醫院做了左眼白內障手術。其間,同事還輪流為她打飯。
10天后,張曉芳出院,思來想去,在丈夫的鼓勵下,到公安機關報案,但警方表示需要更多的現場證據,并囑咐她不要再喝田繼東碰過的水。
2016年2月2日8時許,張曉芳再次倒了一杯水,然后將手機打開錄像模式,放在檔案柜里,她例行去開早會,散會后,她沒立即回辦公室。田繼東離開約兩分鐘后又回來,與她談論病休期放射科發生的事,還對張曉芳說:“你看起來病情好多了。”
張曉芳回辦公室后,發現杯蓋上小孔的方向和之前有異,她回看了手機錄像,證實了自己的猜想。張曉芳當即給紅山區分局刑偵大隊辦案民警打電話,警察到場后,帶走了水杯和杯中的水。
自從警方帶走杯子里的水后,張曉芳越發肯定心中的猜想。2016年3月19日8時許,張曉芳上班后,照例將手機放在辦公室的檔案柜里,打開錄像模式,然后離開去開早會。開完早會,田繼東離開。稍后,張曉芳親眼看到,警察把田繼東帶走了。她再次回到辦公室查看手機錄像,發現的又是一個熟悉的畫面:田繼東把隨身攜帶的一個藍色小瓶里的液體倒進其水杯和暖壺里……張曉芳將手機錄制的視頻刻成光盤交給公安機關。
通過警方,張曉芳才知道,田繼東偷偷給自己的飲用水中加的是地塞米松注射液、慶大霉素注射液等。張曉芳知道后,在辦公室嚎啕大哭:從業二十余年,工作兢兢業業,科室業績一向在全院遙遙領先,即便是有過工作上的爭執,她也沒想到田繼東會這樣對待自己。
隨著田繼東的交代和案情的進一步明朗,張曉芳才知道,她這個副手,竟然在不知不覺中,給自己下了兩年的藥。
據田繼東在看守所交代:他非常看不慣張曉芳,討厭她的大嗓門,討厭她比自己小卻一直壓在他的頭上,還討厭她當眾對自己大吼大叫,讓自己下不來臺。
有一次,兩人因為工作的問題大吵,最后驚動了院里,領導分別給他們做工作,事情才算平息下來。
這件事后,張曉芳睡一覺就忘了,對他一如既往,但田繼東卻記在了心里。
從那時候起,他就開始有了給她下藥的念頭。
起初,為了保險起見,田繼東先后使用礦泉水瓶和雪碧飲料瓶,配制了若干毫升地塞米松注射液,再加上約100克白糖,趁張曉芳不注意,倒進她的水杯里,所以張曉芳感覺喝的水是甜的。見她喝完后沒有太大反應,田繼東又將地塞米松注射液里面,加上若干支慶大霉素注射液,每支2毫升,同樣用白糖溶化,再加上少量的水。隨后,他將配好的混合液放在放射科登記室鐵皮柜里。
因放射科每天8時都開早會,所以他都是開完早會后,趁張曉芳還在會議室時,到她的辦公室,把配好的液體倒入她喝水用的杯子里。他從醫多年,當然知道這兩種注射液體喝進人體后,會對人體產生損害,且副作用極大,所以每次都控制住量,這樣不會馬上出現問題。田繼東供述,他這么做,只是想讓張曉芳發覺身體不好后,離開工作崗位。
根據醫院和警方鑒定,長期使用地塞米松的副作用是:體重增加、下肢浮腫、易出血傾向、肱或股骨頭缺血性壞死、骨質疏松及骨折、肌無力、肌萎縮、胃腸道刺激、消化性潰瘍或穿孔、白內障、糖尿病加重等。同時,患者可出現精神癥狀。
而我們通過張曉芳多方求醫后的診斷也能看出,在其去世前,健康狀況已全面崩塌。赤峰市第二人民醫院在對張曉芳的病例上顯示,張曉芳去世前,已罹患肝囊腫、左眼白內障、糖尿病、右肩肱骨頭內灶性囊變、關節腔積液等近20種疾病,病因或由田繼東投毒所致。而中國人民解放軍總醫院、內蒙古醫科大學附屬醫院以及北京協和醫院的住院病案和診斷證明書證實,除上述疾病,張曉芳還患有垂體微腺瘤、血脂紊亂、脂肪肝等近20種病。
張曉芳從醫多年,深知患上其中任何一種病,都會將一個正常人漸漸吞噬。她每天需要吃二十余種藥物來治療,不僅花費巨大,各種疼痛和行動不便,也令這個好強的女人陷入了深深的絕望與無助。據張曉芳的同事介紹,張曉芳業務能力超強,但田繼東被抓后,她開始懷疑人生,懷疑人性,整個人無精打采。
同事們為了避免刺激到她,總是刻意保持距離。本來愛說愛笑的張曉芳,在辦公室愈發沉默,她再也不愿跟同事來往,甚至對喝水產生恐懼。
2016年4月,關于清華女學生鉈中毒的事件再次刷屏網絡。張曉芳每天在微博上關注著最新的進展,魂不守舍。有時,她半夜從夢中驚醒,口中還大喊:“不要害我不要害我……”
5月23日中午11點左右,胡振東接到妻子電話:“我不回家吃飯,想在辦公室休息。”隨后,張曉芳關閉了手機。
中午12點左右,越想越不對勁的胡振東前往醫院去找妻子,發現張曉芳根本不在辦公室。胡振東慌了,他馬上報案。
3天后。張曉芳的尸體在內蒙古赤峰市紅山公園被發現,警方同時還發現了一張“核磁共振檢查注意事項”字樣的紙片,和一本標有“內蒙古醫科大學附屬醫院門(急)診病理手冊”(病歷本)。
經法醫鑒定,張曉芳胃內容液、尿液、血液中均檢出艾司唑侖成分,血液中,該藥物的含量為中毒量的五倍,從而判斷張曉芳是服用艾司唑侖自殺的。
2016年8月,內蒙古赤峰市檢察院以故意殺人罪,對田繼東提出起訴,同時,胡振東也向田繼東提出了相關的民事賠償。
10月,內蒙古赤峰市法院對田繼東案進行了審判。庭審中,田繼東及辯護人提出,其沒有殺死張曉芳的故意,該行為是傷害行為,應認定為故意傷害罪(未遂),不應追究刑事責任,或免予刑事處罰。而法院審理后認為,張曉芳是因飲用田繼東下藥的水后,健康狀況惡化,才服用艾司唑侖自殺。
2017年4月,內蒙古赤峰市人民法院對該案件作出一審判決。法院認為,田繼東與被害人張曉芳因工作關系產生矛盾后,故意非法剝奪張某的生命,致張重傷,其行為已構成故意殺人罪。田繼東已著手實施犯罪,因其意志以外的原因而未得逞,是犯罪未遂,可以比照既遂犯從輕處罰。張曉芳因飲用田繼東投放的地塞米松混合液體的水后,導致健康狀況惡化,后服用艾司唑侖自殺。判處田繼東無期徒刑,剝奪政治權利終身。賠償附帶民事訴訟原告人胡振東經濟損失4821元。
宣判后,田繼東以“主觀沒有害死張曉芳的故意”、“沒有證據證明其行為對張曉芳造成傷害結果”等為由,提出上訴。二審法院認為,根據鑒定機構依據張曉芳的體檢報告、住院病歷、檢驗檢查報告和對病人活體檢查等,均可論證張曉芳具有長期大量攝入地塞米松的外源條件,與案件待證事實具有客觀的關聯性。法院對田繼東的上訴意見均不予采納。2017年12月25日,內蒙古高院二審裁定,駁回田繼東的上訴,維持原判。
本刊記者在采訪時得知,此時,距離案件過去1年7個月,雖然兇手已經被判處無期徒刑,但受害人全家仍沉浸在失去張曉芳的悲痛里。張曉芳的父母甚至因悲痛病倒在床。而田繼東的妻子胡靜,也因為丈夫的卑劣行徑無法與周圍人相處,于是搬離了原有的居所,不與熟人聯絡。
[編后]作為相處幾十年的同事,在工作中難免有摩擦,也有可能造成升遷困難。但如田繼東這般心生怨恨,繼而長期投毒的,卻少之又少。張曉芳作為部門領導,辦事雷厲風行,田繼東看不慣女上司的性格無可厚非,大可以與張曉芳溝通,或者調到其他醫院,甚至可以辭職,千萬條路可以選,他偏偏選擇了一條毀他人也毀自己的路。而內心的惡魔一旦激活,便再也關閉不了。此案也告誡所有在職場上打拼的人,江湖上飄,要平衡好與同事之間關系,職位、職稱、收入、權力,其實都只是生活的一部分,甚至是浮云,我們還有更重要的東西需要珍惜,比如自由、家人。
(因可以理解的原因,本文張曉芳為化名)
編輯/艾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