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光中譯詩小輯

在佛蘭德的田里

McCrae

在佛蘭德的田里有罌粟花盛開，

在十字架的中間，一排又一排，

這里是我們的墳場；在天上

云雀依然在歡唱，依然飛翔，

但歌聲幾乎給下面的炮聲遮蓋。

我們是死者。才幾天以前，離現在，

我們還生存，感受晨光，看落日的光彩，

愛別人也被愛，但如今我們埋葬

在佛蘭德的田里。

請繼續我們和敵人一決勝敗；

用力盡的手我們向你們投來

這火把，望你們將它高揚。

如你們背叛了我們的信仰，

我們不瞑目，雖然罌粟花盛開

在佛蘭德的田里。

1918

抬他入陽光

Owen

把他抬入陽光，

陽光輕柔曾將他喚起，

在國內，低訴田里要插秧；

陽光總是來喚醒，即使在法蘭西，

直至今早的雪，這一場。

若是現在什么能將他喚起，

慈悲的老太陽應知悉。

試想太陽如何把種籽喚起，

像他曾喚醒一星球之凍泥？

難道四肢，如此寶貴，難道腰身，

充滿活力——如此溫暖——已僵而不動？

難道為此役塵軀才長高？

——哦，愚蠢的陽光為何徒勞

來打斷大地長眠的一覺？

1918

女 妖

Manifold

奧德修斯聽到眾女妖歌唱

武爾夫，魏伯格，摩利的調子，

說有個地方有天鵝在飛翔，

葡萄熟得發紫，女孩們到時

總長成待嫁，而一座座鐵塔

讓農家清閑而有電，生活安定

卻沒有地主。然而，他的雙眼

因鹽水而眨痛，纜索緊得要命。

奧德修斯見到眾女妖；真動人，

金發，乳房扁平，臀部小巧，

唯他此刻，正分心于驚人

的氣象報告，叛船者囚于鐐銬，

無線電又失靈；情況真糟糕。

二十分鐘后他就忘掉了女妖。

1943

戰術教課

Manifold

其一：認識零件

今天我們來認識零件。昨天

我們上每天擦槍。明天上午

我們要上開槍后的事。但今天

我們要認識零件。山茶花

亮麗像珊瑚，開遍附近的花園，

今天我們上認識零件。

這是背槍的下轉環，而這

是上轉環，其功用一會兒就知道

到時會發背帶給你們。這是

架槍的轉環，你們還未領。山茶枝

在園中架開手勢，無聲而有手勢，

我們到現在還未領。

這是保險栓，每次要打開，

只要大拇指輕輕一撥。我不想

見到誰用其他手指。這動作很容易

只要你大拇指夠有力。山茶花

嬌柔而文靜，從不讓人看見

有哪朵花自己動手指。

這件看得出是槍機。用處呢

是拿來開膛，看得出來。可以

前后推動，但是要快。我們管這

叫放松彈簧。忽后忽前快得很

早春的蜜蜂正侵犯、摸弄茶花

它們叫這做泄春。

他們叫這做泄春：實在很容易

只要你大拇指夠力氣：像槍機

跟槍膛，還有擊鐵和臨界點

我們的情況還沒這些；而杏花

滿園都寂寂，但蜜蜂來來去去

只因今天學認識零件。

其二：目測距離

最重要的不僅是有多遠，而是你

說話的口氣。也許你永遠抓不住

目測距離的訣竅；但至少你學會

如何報告一片風景：中央的地段

右側的弧形，還有上星期二教的

至少你學會

地圖說的是時間，不是地勢，用在陸軍

正好是如此——其道理是

不需要為此耽誤了。再說一次，你知道

前方有三種樹，只有三種，樅樹、白楊

還有樹項濃密的那種；最后

東西只是看來像東西。

一座倉庫不能叫倉庫，老實告訴你，

或是遠方的原野，或有羊群安然在吃草。

你絕對不能太相信。報告該說，

在五點時，中央地段有一打

看來似乎是動物，無論你怎么說

別叫那些吃草的做羊

相信我說得夠白了；比如說，舉個例，

邊上的那位，睡著了，請注意告訴大家

西邊他看到了什么，有多遠呀

先醒過來再說。西邊那方向

在夏日原野太陽的光影布下

紫色與金色的衣袍。

白色的房屋在暑炎中正像蜃樓，

在搖擺的榆樹下有一男一女

并排親熱地躺著。那，也許只是說

有一排房子在左邊弧形的地帶

在幾棵白楊下有一對看來像人體，

看來像正在做愛。

哦，這，當作答案，說句公道話，

只算切題，還過得去，理由是

漏掉了兩樣東西，都很緊要，

男女兩人，比如：在什么方向，

有多遠，你說說看？而且別忘了

這中間或許有死角。

中間或許有死角；或許我學不會

目測距離的訣竅；我只敢說，

說我猜或許在我和那對狀如情人

之間（順便一提，此刻似乎已事畢）

在房子七點的方向，其距離約略

是一年半的光景。

1946

（以上選自臺灣《印刻文學生活志》第153期《兩次世界大戰參戰將士的戰爭觀》，作者McCrae（1872-1918）、Owen（1893-1918）、Manifold（1915-1985）、Reed（1914-1986）系兩次世界大戰的參戰將士。）